即使发挥平平,他的作品也仍是业界良心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把简单的故事讲好
《神秘巨星》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用140字的微博体来简单粗暴地概括也未尝不可:
沿海发达地区穆斯林中产家庭的女孩心怀音乐梦想,用母亲送的手提电脑上传了自己的表演视频。但为了不让父亲发现,只能穿起黑袍蒙面演出。视频让这位“神秘巨星”一夜成名,父亲的重男轻女及家暴行为却一如既往。女孩于是接受了某知名音乐人的合作邀约,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携母亲一起逃脱了家庭的不幸。
然而简单绝不等同于寡淡,更不是侮辱观众智商的通行证。相反,音乐、演技和细节完全撑起了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电影。观众如我一会哭、一会笑,哭笑完了不得不承认,阿米尔汗仍以十足的诚意证明了,即使发挥平平,他的作品也仍是妥妥的业界良心。
音乐题材的电影很讨巧的一点,就是可以通过好听的歌曲调动观众的情绪。《曾经》、《再次出发》及年初横扫奥斯卡的《爱乐之城》,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影片开头小女孩在火车上的自弹自唱辨识度并不算高,第一支视频Main Kaun Hoon(《我是谁》)还是成功击中了我,尚未意识到便已眼角尽湿。极具画面感的词和抑扬顿挫的曲,仿佛勾勒出一个如银河般辽远深邃的时空。灵魂在这一时空舞台恣意迸发。挣扎与困惑清晰可辨,却更有一副黑袍包裹不住、束缚不了的劲儿。阿格莱拉的Reflection、苏运莹的《野子》也从记忆深处鲜活起来,如流星划过脑海,激动地与这首语言不通的新歌交相辉映。
出色的音乐对于烂片不见得能力王狂澜,但有了演员优秀的演技作底色,它便成了锦上添花。就米叔而言,没有了上一部《摔跤吧爸爸》先增肥再减肥的“自虐”,此番油腻浮夸的音乐人形象,演起来游刃有余。也许看似缺乏突破性,但在这部几乎从头哭到尾的电影里,他的角色可以说承包了一半以上的笑点。最令人惊喜的自然是演主角的小姑娘:紧张、害羞、愤怒、惊恐、憋屈、感动、心疼……几乎每一种情绪,都被她刻画得都活灵活现、层次分明。妈妈、弟弟、男同学、甚至是家暴的爸爸,也演得同样到位。
影片对细节的捕捉、把控与还原同样值得称道。比如看上去有些好笑的边做家务、边当家教的补习班老师。据一同观影的印度妹子说,这个场景在她们的童年记忆中可是再平常不过。又比如小朋友间的懵懂感情:写在手上的圆珠笔字、分享过的午餐盒、一起吹过的泡泡……在导演的镜头中青涩又清新;印象最深也哭得最凶的,是弟弟给姐姐修电脑那一段:姐姐的压抑与绝望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天台上愤怒地挥着无用的拳头,才意外发现天真的弟弟以为用胶带粘一下,就能修好从三楼径直摔下的手提电脑。复杂的成人世界,有多少是小孩子理解不了更无从解决的啊。但那份如金子般闪耀的纯真与可爱,哪怕只是静静在那里,便已是大人——以及如姐姐般早熟的小大人——最好的疗慰。
真正的“神秘巨星”
“阿米尔汗作品”这块屹立不倒的宝莱坞金子招牌,最标志性的莫过于其对社会议题的参与和引领。母亲对家庭束缚的隐忍从影片一开始便被毫无保留地揭示出来,与女孩天马行空的绚烂之梦形成鲜明对比。女孩追逐音乐梦想的过程,正好也是母亲逐渐下决心走出“牢笼”的过程。
一定是影片中父亲不近人情、残忍暴虐的形象塑造得太饱满。母亲潇洒离开丝毫不值得留恋、却一再说服自己为之开脱的父亲的结局,纵然大快人心,也不免让人疑惑,这种点到即止的客气,就如同出轨题材的韩剧风起云涌后的一团和气,似乎远不该是父亲以其暴行所应当受到的惩罚。(类似地,几年前那部《印式英语》的结尾,在丈夫露出的一丁点悔改迹象面前,女主也是毅然拒绝了法国帅大叔回归家庭。)
回味过程中,倒想起在耶路撒冷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里读到的一句话:救犹太人比杀德国人更重要(It is more important to save Jews than to kill Germans.)
这句话所指涉的语境固然极端且沉重得多(也并非不能反驳——是否还记得前不久房思琪令人痛心却已无法追回的那句:“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但如果把类似的逻辑用到这里,便可以说,电影的处理还是非常符合现如今印度的需要。
以最近“风靡”网络的一个标签“#MeToo”(起因为好莱坞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被大规模举报涉嫌性侵众多女明星)来看,母亲的遭遇无疑是最掷地有声的例证。电影某些方面的理想化固然意味着这还远非印度已婚妇女所能经历/遭遇的最坏情况。但反过来说,性侵、家暴等一切针对女性的暴力并不因为施害的男性能赚更多的钱、购买更大更宽敞的房子、或者让孩子得以在私立学校上学,就能理所当然地被原谅。
只是,社会若要成熟到能够讨论普遍意义上对加害男性的惩罚,首先得有足够的受害女性觉醒、逃离和反抗。这是先与后、因与果的关系。况且惩罚也只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最好的局面,应当是男性和女性都能认同地奔走相告、并且身体力行:针对任何人的任何形式的歧视与暴力都是错的,无论性别。巴强爷爷的Pink、米叔的《摔跤吧爸爸》以及这部《神秘巨星》,均是He for She最好的诠释。
即便接受觉醒比惩罚更重要,影片对母亲爆发时机的刻画还是略显草率:如果没有行李超重这回事,破吉他一起跟着去了沙特(父亲甚至可能都不屑关心女儿带了哪些行李),那是否也就没有了母亲出关前一刻忍无可忍的最后通牒?这种更温和(却也在现实中更普遍)的可能性,算是苟且偷安,还是更深层次的不幸?
皆大欢喜的电影似乎没法给出答案,不妨来看看据说带给导演创作灵感的真实故事。导演在为米叔纪录片《真相访谈》第一季作采访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同电影中的母亲一样饱受家暴之苦,但不太一样的是家暴丈夫早早地去世了。母亲于是报名了驾校,准备日后当司机来养家糊口。这一决定得到了女儿的充分支持,女儿甚至接过了母亲替人做帮佣的活,以确保母亲专心于驾校的学习。
这则更真实的故事远没有电影那么丰富光鲜。但即使在更恶劣的条件下,有家人的陪伴和扶持,希望就不会给生活的残酷赶尽杀绝。它就像一束光,就算不能帮我们抹平前路所有的崎岖,就算再微弱飘摇,也都足以照亮前行的路。
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并不是架空地鼓吹受害女性“翻身做主”,而是在帮助她们认清“没有谁离不开谁”这回事的同时,温柔地提醒说,瞧,你决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
换言之,电影的主题与其说是梦想,更不如说是对梦想和呵护与扶持。源自身边也许笨拙却从未停止的爱意,才是梦想背后真正的“神秘巨星。”而这,也正是小姑娘最终在领奖台上对艺名/网名的深情解读。
这一温厚深沉的概念升华,简直让人感动到可以原谅之前剧情里的所有薄弱与幼稚。
高墙与石头
影视作品能产生多大的社会影响,实在是个需要谨慎思考也很难回答的问题。一方面,《熔炉》激起的一些列社会反思甚至推动了国家立法的进步;另一方面,米叔的另一部近作《外星人P.K.》在我看来已经是在用最深入浅出的方式解蔽宗教了。不同宗教领军人物几乎辨认不出来的换装这种借搞笑来严肃的高明桥段至今让人记忆犹新。(更早一些阿克谢库马尔主演的《额滴神哪》则从另一个角度同样戏谑地拿了印度教诸神开刷。)今年3月,人口最多的北方邦却仍令人大跌眼镜地迎来了一会瑜伽士住持当首席部长,上台后的各种闹剧和大洋彼岸的特朗普不相上下;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些国家,类似作品的生存土壤稀薄到都撑不起这般“奢侈”的讨论。
重男轻女、家庭暴力、宗教迷信……这些传统,自然不是一两天、甚至一两百年可以强化出来的。借用村上春树的“鸡蛋高墙论”,印度社会的此等顽疾无疑就是一面面密不透风的严实高墙。只是我并不觉得,有勇气挑战它们的电影就是鸡蛋。这些前赴后继的作品,更像是一颗颗实心的石头。每一次投掷都叩击出一丝裂缝,不一定清晰可见,却一定有所松动。直到裂缝不断增加。直到某天,高墙终于轰然倒塌。
从《摔跤吧爸爸》到《神秘巨星》,这已经是米叔就女权议题连续投出的第二块“石头”了。如果真能像网友说的凑出个“女儿三部曲”,那也一定是群众喜闻乐见的。
不负责地猜想一下:体育和音乐题材都碰过了,之前又涉及过绘画(《地球上的星星》)、历史(《芭萨缇的颜色》及更早年的《大地》)、理工(《三傻》)……下一部要不要拍一个女孩成为导演或主厨的故事?
拭目以待。
(删节版发表于《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