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海之海殇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离岛金门四周都是海,这个用肉眼可看清福建省厦门市的地方,却隔着一片海望不到本岛台湾。可是《删海经》中没有海,因为已经那些赖以生存的东西已被删去。鲎在地球上生活近两亿年,在中国第一部记述山川鸟兽的古籍《山海经》中记载:“……似蟹,雌常负雄,渔子取之,必得其双”,有夫妻鱼之称。金门古谚向有“夏墅罾,洪门港(后丰港)烧酒矸、水头鲎”的说法。意指水头港湾因地处金门西海岸、吹不到东北季风,不但渔业发达、是船只停泊的自然港,也是鲎的主要栖地。
这不是一部以讲述人群故事为主的纪录片,但却是与人群相关的“绝望”——金门的鲎在现代化浪潮下快速绝迹的故事。导演洪淳修历时5年在金门金城镇的后丰港、夏墅一带拍摄鲎的生活纪录,长时间观察渔港文化如何遭人为“删除”,连极富生存能力的鲎都难逃死劫。事实上,《删海经》无论是标题、宣传与主题“鲎”甚至金门这个地方(除了高粱、军人、花岗石、炮弹还有其他吗?),都充满亟须被补充说明的无奈。同时这还是一出透过旁白与影像建立起叙事想像。影片透过纪录鲎这种充满猎奇感生物的生存困境,连带映射出金门政府的荒谬开发作为,以及渔民几近安贫乐道的人生哲学。
导演利用旁白使影片叙事显得完整,而叙事角度则从鲎的历史身世、渔民生活、环保知识分子(海洋生态工作者)、地方官员的观点切入。导演借由这些被摄者的眼睛,带观众看见生态保育多么迟到、历史如何偶然、经济开发又是这样荒诞。
导演将大量剧情电影的画面构成技术嫁接到纪录片当中,在富有娱乐性的观影体验的同时,却以一种“不可能”建构起来的质疑的可能性达到质询的目的。最富有意味的画面,应是古早味的旋钮式电视机被弃置在泥滩地上,以鱼眼镜头构成的主观视角镜头,鲎悄悄地爬过,荧幕里却播放着相关资料画面的场景。泥泞的沙滩上除了商业开发留下的荒漠痕迹之外又何来可以用电以使电视机播放画面?而前后三次出现的画面当中,从地方的历史到对时任政府是“骗子集团”的直接指责,均借由古早味电视机的摆放位置与画面播放内容的次第不同进行呈现,不仅演绎了马奎斯《百年孤寂》里的魔幻写实手法;同时还嘲弄在战争与和平各自的时代里,海岸、人与鲎共生共亡的沧桑与荒谬;并在这样一出表演中体现出关于大陆与台湾的“爱恨情仇”。
有着两亿年存在历史的鲎曾经给了人很多生活的便利和在地引以为傲的价值,然而另一群对于环境生态毫不关心的政府和地方官员,以各种之于渔民愤怒的理由“快”、“准”、“狠”地破坏着它们唯一可供生存的栖息地。商港的未来除了商港自己,没有人知道会是怎样的一片天地。金门这个地方的未来,或许会因为决策者的“一意孤行”而失去存在的价值。可是在这些未知和可能的到来之前,鲎的生存已经几近绝望,甚至濒临崩溃的边缘。如若这样,每一个为了能够将对地方的伤害降低到最低的在地渔民,他们奋斗和抗争的意义,又在哪里?这是洪淳修留下的疑问,却也开始变成我们留给自己的疑问。
《删海经》表面猎奇,背后其实是一个比一个还要感伤的故事。四位洪姓渔民,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生存使命,他们不尽相同的生活模式却都在见证着金门地区地方环境的骤变。后丰的渔民也曾经深信政府要建设的“渔港”,却不曾想渔港变为“商港”,政府却在先期的调查与例证环节一再的淡漠。渔民代表与金门县政府官员代表,在金门县议会直接对峙的过程中,后者甚至无法正确表达一个态度及绝对的立场,“考查”、“调查”、“考虑”等不确定性的回答也一再印证政府只是想要将这个地方作为拉近两岸关系的有利跳板,因此,他们其实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已经开炮炸滩、间歇性搁置的商港工程,对于靠海吃饭的渔民来说,当他们只能抓沙虫来网鱼、爬梯子修缮民宿来挣钱时,生计面对的挑战几乎是趋于无底的绝望之境。洪淳修的旁白偶尔用幽默冲淡批判的严肃气氛,然而,当洪光照在台北就医脸上插着管子时,却说出“他是不死的,可以继续奋斗下去的”之时,在感伤之怀的瞬间开始夹杂着对于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渔民的深深尊重。就像洪淳修在片中做出的质询一样,当直航开通大陆游客可以直飞台北后,金门已经失去其靠近大陆的地理优势,在政府前期无数期待的“无限的商机”逐渐变为不可能后,商港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删海经》不是告诉观众金门海域的潮起潮落,也不是对金门海岸线上生物繁衍生息的说明。在以洪德舜为代表的金门后丰渔民群体中,体会到的是这个地理划分被孤立、政治地位“被尴尬”的地方生存空间不断被割裂、被摆弄的发展现状。精卫填海是为了不让无情大海继续夺去生命,但金门政府填海,却是为了追求虚幻的经济效益。然而,两者都是那样遥不可及。当地方的记忆遭遇到现实的冲击,也许留给后代的只剩下能够从影像中找寻到的想象,而这也是一个地方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