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薄的历史观与花边式战争片

看了有一阵子了，如有记错的地方请指出。只是因为最近讨论得好像很热烈，又有拿这部和《战狼2》扯上关系的，我没看过“战狼”系列（没有评价，不是水军，请放心），就写一篇《敦刻尔克》的影评好了。

一.架空的历史与虚假的英雄

短评中写了电影中不合逻辑的地方，当然每个电影或多或少都有硬伤，但问题是根本没有人注意这些缺点，即便是“挑刺儿”，他们的着眼点也不是这些。这就是电影评价的第一个问题，评价电影不关心作为“事件”的真实和可能如何，而只关心人的形象是不是符合今人的想象。只要人物好了，“人设”有卖点，有泪点，或什么点就好了。

当然如果人物拍好了也可以，这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今天我们对于历史人物的想象，绝大多数时候都苍白无力的很。今天的现实是历史的结果，我们接受了这个结果，人物评价的黑白善恶，也自然接受了。问题是我们评价人物的理由，是按照今天的标准来评价的。也就是说，我先接受了一个结果，大撤退好，闪电战坏，所以作为反苏反共的绥靖政策的恶果，敦刻尔克大撤退就成了比长征还光荣伟大的“战略转移”，敦刻尔克背后的政治斗争的反映，完全不在评价标准之列。又比如丘吉尔好，希特勒坏，但他们为什么好，为什么坏呢？好自然是绅士风度，反战爱和平，信仰虔诚等等，坏是相反。我们并不是从当时的环境出发，思考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是如何变好变坏的，这就是“苍白的想象”。

丘吉尔 (2017)

7.0

2017 / 英国 / 剧情 惊悚 传记 / 乔纳森·泰普兹 / 布莱恩·考克斯 米兰达·理查森

今年一部关于丘吉尔的电影，戳进去会发现我也给了一星，毛病和《敦刻尔克》一样。那么真正有历史感的电影是什么样的呢？或许有人记得这样的情节，有人在整党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但在卫国战争中却克服重重阻力，冒着别人不信任的目光，投入了英勇的战斗，既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为了也是为了祖国，为了苏维埃祖国能够改正自己的缺点。或者伤春悲秋，摇摆懦弱的知识分子在战争中吃尽了苦头，最后成长为坚定的革命战士。无论认同不认同，当你在看这些情节的时候，你进入了历史，有的人自然会找到共鸣，努力变成剧中人的样子。当然并不妨碍有的人欣赏不了《普通一兵》、《苦难历程》、《第一骑兵军》这样的电影，但这种隔阂恰好就说明了这反映的是真正的历史，而没有为了求得不愿动脑子的现代人轻而易举的理解而干出发明历史的勾当。

可以得出结论，何谓花边式的战争片？不是讲战地爱情风花雪月的，而是以战争这一题材塑造人物，且是符合今人脑海中人物应有的“人设”的类型片，而不是反映战争中的人物和人物在战争中的表现的故事片。支撑这种花边式战争片卖座的，是一种现在很流行的历史观，一种宣告历史和自己无关，自己不是历史的一部分的把历史人物当代化的历史观。

二.双重标准与国家主义

给差评的原因已经说清楚了，本可以到此为止，但前文提到的两句话，一是“接受历史的结果”，二是“轻而易举的理解”，还可以接着说一些，以下引申的就更多了。

我们接受的，是谁的历史呢？今天作为历史的结果，是怎么造成的呢？我们理解的，究竟是谁呢？电影最后冒出来无数救援的船只，其中一个人说她来自爱尔兰，但是熟悉历史的都知道，爱尔兰在二战中一直保持中立，这但和绥靖主义并不一样，因为爱尔兰长期受到英国的殖民压迫，直到1916年复活节都柏林起义开始了爱尔兰的独立战争，直到90年代北爱尔兰边境问题才最终解决。在英国观众受到“爱国主义”感召的时候，他们无形中也充当了帝国主义的角色，“看吧，你们这些土匪们，爱尔兰是我们的”！因为电影是去历史化的，它完全忽略了二战中时时刻刻都存在的政治斗争，好让今天的人过一把日不落的瘾。这就是“轻而易举的理解”。

再举一例，接着《敦刻尔克》在英国剧院热映的是一部反映维多利亚女王的电影，讲了女王和一名印度仆人情同手足互诉衷肠最后放下女王的尊严和男仆共建繁荣富强大帝国的故事。维多利亚女王是英国的英雄，无论英国在印度制造了多少屠杀、掠夺和奴化，这些都可以不谈，都不妨碍女王陛下和印度仆人心有灵犀，就是为了塑造维多利亚女王国家英雄的形象。这可怜的英雄形象啊，比纸还要薄。

电影海报

因为这样的电影，我们所接受的历史，是作为结果的历史，是将今天的现状作为结果，为现实秩序张目的历史，我们所理解的，也是胜利者所理解的，所宣扬的，所强加的那一套优越的东西。当然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历史观，才有这样的作品出现。

这是William Holman Hunt 画的 London Bridge on the Night of the Marriage of the Prince and Princess of Wales，反映了维多利亚女王之子，日后的爱德华七世迎娶丹麦公主的场景。据说“民族主义”是“对你没见过的恨之入骨，对不是你的顶礼膜拜”的“蛮族风俗”，那么皇家的婚礼，跟维多利亚时期工厂里没命工作的工人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为什么要往伦敦桥上蹿呢，当然现实中未必这么蹿，但为什么画家能这么画呢？为什么电影能这么拍呢？是不是蛮族风俗啊？

有了花边式的电影，自然也有花边式的文学，这里引用一段对花边式文学的经典论述：

上海的洋行，有一种帮洋人经营生意的华人，通称叫“买办”，他们和同胞做起生意来，除开夸说洋货如何比国货好，外国人如何讲礼节信用，中国人是猪猡，该被淘汰以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口称洋人曰：“我们的东家”。我想这一篇《倒提》的杰作，看他的口气，大抵不出于这般人为他们的东家而作的手笔。因为第一，这般人是常以了解西洋人自夸的，西洋人待他很客气；第二，他们往往赞成西洋人（也就是他们的东家）统治中国，虐待华人，因为中国人是猪猡；第三，他们最反对中国人怀恨西洋人。抱不平，从他们看来，更是危险思想。

我一贯反对不分历史条件的评价和引用，包括鲁迅先生的作品。“中国人怀恨西洋人”，当时有当时的环境，未必永远通用。我也一贯反对学习英国，从电影到电影所拍的东西。

《战狼2》学的是现代英美的主旋律片吗，如果不是恐怕也惹不来这么多的争论。总有人觉得中国不配变成英国那样子，连电影都不能这样拍。他们总觉得中国应该是个大古董，如果能跟维多利亚女王身边的印度仆人一样，跟主子心心相印就是最大的荣耀了。那么《战狼2》虽然据说也是像《第一滴血》一样子弹与肌肉齐飞，但是不是也是花边式的电影呢。

看一段历史上中国和非洲的“主旋律”。

重点是最后一段

这是陈老总的一次讲话，先隐去出处，有兴趣的可以找我要原文。“亚非国家都很落后，一两百万吨大米就可以收买一个非洲国家，我们怎么能够不努力呢”，这是何等的责任啊。补充一个常识，“亚非方面，由中国来领导”是斯毛划分革命分工的战略设想，在斯和周公的谈话中提到过，跟“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帝国列强”是两码事。

当然我还是认为，《战狼2》引发的讨论是个好现象，它告诉我们无论是帝国，还是买办，在中国实行起来都充满了强大的阻力，生不了根的。

三.拉回来点题

题目说的是历史哲学的问题，本来是可以说一堆难懂的句子的，但我讨厌玩弄概念，更愿意举一些例子自然得出结论，写得很散，难为大家了。

本文讨论了《敦刻尔克》作为一个历史片背后的历史观，认为这种电影虽然能赢得眼球，但却是对历史最粗暴的简化甚至篡改，这种简化和篡改因为是非历史的，所以成为了今天的胜利者宣扬自身优越感的工具，在英国它配合了建立在殖民地累累尸骨上的国家的“国家优越感”，在像爱尔兰和中国这样的国家会引发“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和“你也配姓赵”的争论。

而且那些买办和精神买办最双标的地方在于，你给他谈立意，他给你谈技术，你谈技术的时候，他又把立意拿出来了。是什么保障了这些可爱的先生们变来变去却又始终高高在上的地位呢？

多说一句，应该真正地深入历史，既把现实当成是历史的结果，同时有将现实视为历史的一部分和终将变成历史的参与感，才能摆脱用某种现实的霸权“还原”历史的现象。同时我也认为，阿Q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乃是出于义愤，赵老太爷“你也配姓赵”完全是死皮赖脸的抢白，相较之下还是阿Q更可爱，毕竟历来造反的都是改头换面的阿Q，而不是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地主。

最后提一句，英国的odeon剧院，是英国最大的剧院集团，也是英帝的经典形象。像《战上海》、《革命家庭》，直到90年代的电影，描写外滩租界一般都会出现odeon剧院的镜头，当时的人不论立场如何，都是历史直接的参与者，现在打肿脸充贵族的人，一心羡慕着租界，却又想不出来租界是什么样，只好觉得租界恐怕就是购物中心的样子。

2017年10月18日更新：

今天看了《战狼2》,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有侵略味道，相反这种有意识的对强拆、冷酷的资本家和富二代冒险家的描写是十分值得鼓励的。《战狼2》的帝国主义气息连《第一滴血》《逃离德黑兰》这种片子的十分之一都没有，美国可以公然在电影里把对亚非拉的侵略说得大义凛然，《战狼2》固然有不足，但也不应该受到恶意的批评，洋奴买办双标无耻，难道还有比这更明显的吗！

可以和我写的《至暗时刻》的影评搭配阅读：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8976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