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
我到底是在初二的暑假买到的悟空传还是初三的寒假,这是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我只记得两件事情:
1、那是一个假期,我站在家附近的书店用一个下午看完了这本书,问老板还剩几本,得知只剩一本之后跑回家要到买书的钱就跑回去买了下来。
2、有这本书之后,中考、高考、与姑娘表白、做一切当初认为极为重要的关乎未来的决定前,我都会重读一遍悟空传。
所以它一定是在我中考前的一个长假中买到的,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炎炎夏日,我看完之后出了一身汗。但这本书版权页白纸黑字印着的出版日期击碎了我每当回忆往事必带的梦幻滤镜,那出版时间告诉我,初二暑假时,这本书尚未出版呢。
不过这也和我那个初三分外地吻合,我能回忆起的那个初三,充斥着的情绪好像就是浑浑噩噩和愤怒,我从一个如果道理讲不清楚就打一架解决矛盾的小学,忽然被接回了自己家,然后去了一个大家都很友善且体面地一起学习的实验中学,强烈的格格不入贯穿了几乎整个初中,我之后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初三遇到了那个新的班主任,以及看了这本悟空传,我可能一辈子都困在那种压抑的情绪里。
而可笑的是,最近几年偶尔参加以前的同学聚会,我会遇到一些几乎十几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他们回忆起初中,说起我,用到的形容,竟然是阳光啊开朗啊热情啊等等评价。就仿佛在我记忆里的那个我并不存在。或者说,一定有一个版本是错的。
我该相信自己还是相信十几年未见的同学?我该相信自己还是印在悟空传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
回忆总是这样,它在某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裂变出无数版本,杀死唐僧的孙悟空,被缚在锁妖柱上等着紫霞的孙悟空,牛魔王守着花果山苦苦等待的孙悟空。在行者受封斗战胜佛时,回忆起那些时刻,想起的是多少个自己和多少个版本?
观音大士会不会告诉他,悟空,你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样的你才是你呀。
不过谢天谢地,悟空传里,齐天大圣从未受封斗战胜佛。
说回我那个从中二时期就养成的习惯。
每当有重要的时刻,我都会提前一天,重温悟空传,这在我初三到大四的八年间变成了一个很仪式化的行为。
这么中二的习惯我至今没有太改过来,唯一的区别是,我觉得值得我提前一晚再读一遍悟空传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这世界上,需要我重读一次悟空传,才能获得足够勇气和愤怒去面对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这世界,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乏善可陈。
我知道怎么简单地解决问题,而不需要多么激烈和昂扬,这样的变化让我不必总是拾起悟空传去看,也让我不再敢于面对悟空传。
2007年,我和今何在见了一面,让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点点联系的事情是九州,是他那时候专注于的事业,是我因悟空传而一直寻找他的消息、并最终一直关注的世界。
因为喜欢九州,也试着写了一些东西,并最终有机会登上杂志,然后能够与那时候的编辑约定,去上海看望编辑部诸位。
那天我背了好多本书去求签名,还顺便蹭到了合影,我记忆里的自己充满了喜悦,笑容中满满的开心。但看过照片的人,以及那天在场的,很多年后的我的师父,苏冰老师,都认为我那天笑得憨态可掬。
那之后,就是大学毕业,找工作,努力工作,工作失败,继续努力工作,遇到机会,抓住机会,再次失败,继续寻找机会,创造机会,工作,工作,工作。
那些好像西行一般的漫长轨迹。
我回忆往事,会觉得我好像没有过一次大闹天宫,就开始了漫漫西游。
好在我已经不是初三,我不需要再次翻开悟空传去寻找勇气,我自会安慰我自己,说绝大部分人,一生都未曾大闹天宫,而走在漫漫西游路上,也未必最终取得真经。当然我清楚这不是这么好的变化,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这样的变化前面加上“好在”两个字,就仿佛真的很好。
值得喜悦的是我在努力做的事情,是我第一次见到今何在时,他在努力做的那件事情。
我买下了每一版悟空传,看过了动画剧本,也对比着第一版看修改了什么,看着它的变化。
当时我在小说上标了很多很多记号,那应该是我少数几次在小说上这么划来划去,我要是知道后来这本书增值不少,我一定不这么乱涂乱画!
这一个标注,是我当时发现今何在埋的一个梗,孙悟空在阎王那里让一个小虫钻进了他身体里,最终结尾时,那虫子从他身体里飞出来,松鼠、小猴子和猪猜测它是爱、理想和希望。之后印象里有一版这个对应删掉了,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因为我没法确凿,孙悟空是不是真的复活了,复活之后,又是不是那个他了。
就这么一次次看着新的版本,在重温旧的版本,想着自己第一次看到的情景,猛一抬头发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久到,悟空传都有自己的电影了。
距离我标注想看,已经两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太回忆得起来当初标注想看时的喜悦心情了。
但我确凿地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拍法,无数个会出现的场景。
在演员阵容陆续放出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唐僧了。
我看过当初万榕出的那一版,中间有一个当初今何在为动画而做的剧本,一个在花果山上,群妖结义,开心地生活,而后他们失去了花果山,牛魔王坚持,孙悟空归来,的故事。
我当时就在想,没有金蝉子与小白龙,那么故事应该就是百年孤独和那版动画剧本的结合了吧?
但后来我没有找到牛魔王的演员,加上余文乐饰演杨戬,我又想起十年纪念版的杨戬传与哪吒传,或许架构里还是会有天宫,加上动画剧本里其实杨戬的着墨也不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框架又变得清晰了。
我比较可惜的是,这样的一个架构,孙悟空,会不会很孤单啊,如果没有牛魔王守着那个已经寸草不生的花果山,没有那杯美酒,没有百年的梦醒过来,我想一想就会觉得孤单啊,孙悟空怎么才能不孤单啊?
不过郭子健导演我颇喜欢(《打擂台》拿下金像奖的时候我欢欣雀跃过。更不用说用nic当主角的《救火英雄》),我想他会有解决的办法。
电影周四上映,其实在点映的时候就已经有评论出来了,加上之前的预告片,各种放料,对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已经有了七七八八的了解。
一个叫做天尊的对立面,一群聚拢在孙悟空身边,与他一起对抗天尊的人,让结构变得简单,也让没有了平天大圣的齐天大圣不至于那么孤单。
但这样的改动,遭到的反弹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在群里和苏冰说,我现在就是典型的关心则乱,别的片子定档周四,我就会想,哦,这是想提前酝酿和宣传,冲一下周末排片和首周票房啊,到了悟空传,我就一直很担心,第一天如果有差评,会不会影响第二天的口碑啊,第一天如果因为是工作日上座率不高,会不会影响第二天的排片啊。
我在群里问,有没有一起看零点场的?最终因为各种事情赶巧,没能组到零点的团。萝卜问我说,你自己去?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去。
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尤其不喜欢一个人看悟空传。
我一个挚交发小,高一时被我推荐看悟空传,看完跟我说,这是一本超级赞的书,但他这辈子都不敢看第二遍了。
他说他很难过,觉得很压抑,他不觉得自己能一次次承受这种压抑,他选择不再重温。
而我跟他正好反过来,转眼也十六年了,我一遍遍地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如今有了电影,我却忽然很想和朋友们一起看。
我好像已经过了用愤怒来支撑自己的年纪,我有的时候需要怒火来让自己更有干劲,但我渐渐不愿意主动去点燃什么了,我想藏在人群中,装成一个普通的读者和观众,在一只猴子看着晚霞时,悄悄地躲在人群里难过。
那期间我一直在担心口碑、排片和上座率,时不时打开猫眼专业版看看即时数据,听群里人说今何在发了影评,以及在微博连续发了多条内容。我抬头看看四周,又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抓抓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找不到地方宣泄,甚至于不知道到底要宣泄一个什么情绪。
周四有作者抵京,周五有“新九州”的人物表要核对,我无数次可以忽然站起来,买一张票,去电影院立刻看完电影,但我只是在和作者讨论小说的构架,和同事讨论人设的确凿。万户已经买好了周五晚上全公司集体观看悟空传的票,把取票码发在了群里,我打开微信看看取票码,看看票的数量,打开猫眼看看排片和票房,又打开微信,确定万户已经买好了票,没有少买,没有买错时间。
我没看今何在的影评,没看今何在的微博。
我甚至不想在群里跟任何人讨论悟空传。
人们陆续去看了那部年度IP大作,视效大片,经典小说改编作品,勇夺单日票房冠军作品,在群里津津乐道地夸奖或嘲讽。
我在心里想,孙悟空受封齐天大圣,离开花果山后,天宫、人间、地府,熙熙攘攘天下间,是不是也就是如此纷乱呢?
而那只猴子那时候正在看晚霞吧。
于是这一场一定要去看的电影,就这么拖到了周五的晚上才去看。
我在电影里面看到了天蓬对阿月的爱。
看到了那个喜欢把金箍戴在头上的傻帽。
最重要的,我看到了那一幕,当初看小说时令人绝望的那一幕。
“别骗自己了!你还在做着你的梦吗?你还在想着天边的晚霞?你已经输了,输了性命,输了一切!你清醒过来吧,死之前,永远记住你的名字!你是孙悟空,妖王孙悟空!你永远不要想和我在一起,因为孙悟空是不能成正果的!”她凑向孙悟空,看着他流血的眼球说,“你要记住,花果山的天空其实是一片黑暗,在那儿看不见晚霞的。”
真真的有生之年。
我看到了彭于晏那个失落却又想笑出来的表情,看到他眼中因花果山而亮起的光,看到那光芒熄灭。
最后我重新靠回椅子中,恍然若失。
电影结束后,十几个人一起走在路上,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说着自己的感官,我笑着看着他们,本能地回复着听到的每一句话,应和或者解释,看到他们笑,我就跟着笑,看着他们皱眉,我就跟着好像在沉思。
但那一段路,我觉得我就像还没从一个什么世界里走出来,听到身边朋友们的声音,看着他们的表情,就好像是在梦中遇到他们。
直到他们一个个挥手告别,我转了一整圈,都没有看到我女朋友,我想她应该是蹭莫雨笙的车回家了,于是我穿过马路,去找那个我记忆中街对面的一个可以撸串的地方,因为萝卜岸岸他们说可以去吃点串再回家,我要去找到那家串店。
我就这么一路走着,一直走了好几分钟,所有人都不在我视野内了,我独自站在一条小巷子的路尽头,萝卜电话问我在哪儿,我告诉他们饭店的位置,站着等他们过来找我。
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没觉得这一版电影差,如果它不是悟空传的改编电影,我应该会给三星半或者四星,但他是悟空传,给一个这样的评分就让我有一些委屈。
我想它或许可以更好,也有可能更差。《喜欢·你》里面,金城武评价周冬雨时,说,特别丑和特别美,都是特别的,但你,就是一般丑,那就很一般。
这部电影,他就是一般好,既不特别完美,也不特别糟糕,但他不特别,让我很失落。
我的朋友们,在十几分钟前,纷纷表示着如何让这部电影变得更好,修改一些戏,删减一些戏,加一些戏,更尊重原著,更逻辑自洽,等等等等。
我觉得他们都说得好对,但好像都不太对劲。
这困惑伴随了我一天,以至于现在我才能开始写点什么。
我的想法是,悟空传,就不应该通过这里变好一些、那里变好一些,来最终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品。
孙悟空不是因为有一面齐天大圣的旗帜,有一块花果山水帘洞天,有一头老牛端着烈酒在等他,风雪中一个未来的师父在教他踹开现在的师父的门,有白晶晶,有阿瑶,有那面撞不过去的看不见的墙,有那一条紫色的纱巾……才成为孙悟空的。
孙悟空之所以是孙悟空,悟空传之所以是悟空传,不是这些元素拼出来的,是那一股气劲硬生生冲出来的,一股一以贯之的气势,无论是今何在写出来的那一股,还是郭子健拍出来的那一股。
我那天看完后的恍惚和委屈,都是源于我也在想,或许这里放一点,那里收一点,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这边别这么表达,那边换一个视角,会不会更好一些。
但悟空传就不应该去努力凑出一个好,孙悟空就不是一个可以用度量来界定如何塑造的人。
于是看完就看完了,喝下这杯酒,百年的梦醒过来吧,如果喜欢悟空传的人,都要去执着于,孙悟空该怎么设计,来更好一点,来更不差一点。
这百年的梦,就白做了。
铁扇:“我知道你从没有害怕过,你从没有畏惧过天庭,这么多年,任何的对手,你有没有害怕过……”
孙悟空:“不,我一直在害怕……每次我打败一个对手,就会等来更强的对手,每一次艰难的战斗,换来的是更艰难的战斗,无休无止……每天我都在看着死亡与毁灭……我害怕了。”
铁扇大喊:“可孙悟空应该是毫无畏惧的!”她几乎流泪。
孙悟空平静地看着她:“为什么?”
铁扇怔住,语塞。
我想在周三的晚上,买一张火车票,带着我女朋友去武汉,叫上在武汉的那四口子,我们去看一个零点场的悟空传,出来之后勾肩搭背地在武汉的大街上欢笑,高声呼喝着“灭我何用,不减狂骄”,最后去南湖边吃小龙虾,喝啤酒。
但其实我周三晚上还在看稿子,我女朋友这周忽然多了一个临时的工作忙得要死要活,在熬夜加班来确保周五能准时下班陪我看悟空传,我在武汉的朋友们要在十点左右开始哄孩子睡着,南湖边其实也没有小龙虾了,而我在毕业那一年起,就没有再喝过酒。
我为什么要去要求孙悟空毫无畏惧?
我看悟空传,看的是我自己的一整个青春。
看完了,我跟那个青春挥手告别。
而孙悟空,他将金箍棒直指苍穹,被电光所照亮的身姿,千万年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有他在那里守着我的青春就挺好的了,我不想要求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