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森林,不负天光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第一周: 去年份的刑侦类剧集亦有一部『邻家律师赵徳浩』令我喜欢,原著漫画的框架线索和角色风格,充满了生活气流亲和谐趣,而使得专业题材的严密度有所淡化。『秘密森林』的主体故事除去冷色调、快节奏的案情进程,同时也在人物情感的剖析上着下了笔力,无论是被毁损感知能力的检察官,笃信着赤诚良善的女警卫,亦或引线故事中两段错置的生死别,一个是期盼怀抱住自己的幼孩而无法伸出双臂,一个是渴望要复仇却又弃下掌中冰凉砖石,剧集的主创无论在悬疑情节和情感氛围都拿捏到恰好。曹承佑沉静的冷面形象与斗娜伶俐的温和气息,颇有些相得益彰的可爱。 第二周: 新的剧情里,喜欢韩警卫从外套口袋里摸索出一把糖果,郑重又轻巧地放在检察官的仪表台上,以作为他长久清正做派的奖赏。他瞥见那堆笨拙稚气的糖纸,她偷瞄那轮冷峻肃穆的侧脸,两对眸光在温暖的车内空气中交集为短瞬的一点,便纵有万千言语也只好于这氛围中悄然地掠过。即便他们立刻都又望向了各自的远方,但彼此都已知晓所坚守与求索的正是同一束光亮。 第三周: 新的剧情中着笔了一个颇有立意的话题,当受害的女孩终于尚存一息,韩警卫以瘦削的双肩护住男性警官强硬的呵问,她已然知晓这一桩悬案之后有着弥天恶昭,此时却只想要庇荫这一副脆弱的生灵。手术室前她郑重托付,眉目慈善的年轻医生有与她相似的心境 : 我会尽力,无论她是否是目击者。这段场景被处理得明亮柔软,物欲世界仿若堆砌秘密的森林,因循着各种规范与指标将人类划分标签,强势者只管伸展出繁密的枝桠蔽日遮天,而那些低至尘土的草木花蕾却也不曾被透下的阳光所抛却。 韩警卫充满灵巧的人性化继续很好地与检察官不动声色的冷漠感中和,在这两集故事中,一个稍微斩露感性的黄检查出现了。被韩警卫突然捉住胳膊时稍有慌张的神情接着肩膀依然跟随她脚步向前;韩警卫在速写纸上草草标示他的大脑构造,他也凑过身去听得入神,心中某处好像外套口袋那样被人放入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他如同孤独的宇航员漂浮在无声亦无色的宇宙中央,然后他听见有一把爽朗的声音在说「我们」,就是这样了,大脑中那个未被发现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光点被她触碰点燃。 第四周: 「在我置身低处时人脉是力量,但攀爬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把柄,爬上更高处时就将沦为羞耻」,编剧由一柄刺破命脉的带血刀刃,划开了权贵的面纱、撼动着司法的杠杆、将通往高阁殿堂的每一级石阶都凿出一弯光亮,将伏在贪嗔痴欲的每一副脊背都弹落满地尘霜。起初只是渴望拥有一只名牌皮夹,而后他却在那粽亮的光鲜中看到自己深壑般难已填充的双眼。由捂入胸口的小物件到镇在桌前的名牌座,寥寥几镜便铺陈开次要角色的漫漫历程。 韩警卫每一幕的表情都太珍贵了,那样设计平淡的角色唯有让斗娜这般精灵到极致的演员才能表演出生命,尤其在街边排挡的戏份中,对黄检查的乌冬面俯身馋嘴的模样、用清脆的声音呼唤一瓶烧酒的爽利、以自然的动作为黄检查咸汤添水的和婉、雀跃地抽出画本却被拒绝之后的失落、吃一份面条也能做出那许多令人心动的小表情。这部剧集每每令人欣喜,因为作家的笔触在许多时候亦如同黄检查那般冷静与克制,抒情不必多渲染一分,法理不必再挥霍半点。前一集和着节拍步上阶梯的默契,这一幕同时低头分享汤面的温情,纵使秘密森林寒夜漫长,终愿有人与你守望平旦天光。 第五周: 第九集任免仪式的开场段落非常精彩,明亮色调的礼堂环境与黯淡沉郁的检查群像,构成一派反差矛盾的视觉效果;耸动浮躁的周遭人影与肃穆沉着的黄检察官亦形成了鲜明的角色对照。众人皆醉我独醒,尘世俱狂心自宁,他正是一枚被掷入浑水中的玉石,哪管千层浪万重雪,他起身立于人群之中,是那片暗涌着无数凶险秘密的森林也无法挡住的光亮。 许多次他独自倒在空落寂静的地板上,这一刻他被环绕在热络繁盛的信息中。他自年幼时便知道了,那些小小的药丸纵使可以免去他脑中片刻的苦痛,却也根治不得那些自嘈杂声中袭来的险恶。他阖上手机屏幕望向司法大楼,每一扇方正清洁的玻璃窗后都闪烁着一双圆睁浑浊的双眼,那座盛放着权欲的威严楼阁,此时却正像是一座压镇人心的囚笼。 新剧情中尤其喜欢韩警卫与贵妇人的晚宴对戏,即使在所有演员都表现出紧张与尴尬的场景中,斗娜那份干脆利落的精灵感亦是凸显的。她目光周至也细腻,时时关照着饭桌上每一处的动向与反应;姿态大方又严谨,熟稔的肢体动作和鬼马的细微表情结合得洒脱;言辞轻巧却足够明锐,既是温和贴心地为黄检查挡住应酬的朋友,亦是端正爽直着将性别质疑反驳开来的刑警。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大家都一样」 「认为女人的天敌是女人的人,应该只是她自己一直以来都这么认为吧」。 第六周: 我个人很不赞同这部剧的关注点仅仅在于朴武成案的真凶追索,亦非常反感它被人摘选出来与『Signal』强攀高下的态势。固然血溅宅邸是一枚惊起波澜的投石,而石落之后渐愈晕开的涟漪才是编剧的笔尖所向,正如黄检在特调组建成之初所言,他们所要洞察的并非只是那只伸出刀刃的手,还应当去揭开那片覆住光亮的天。 于是新的剧情,警察与检查两个体系中都出现了颇为热忱饱满的群戏场面,无论楼顶天台由女孩手指方向而凝为一点的灼灼目光、或者办公桌前以躬身国民职守而聚成一线的笔挺西装,都正是被那一点零星白光而点燃的云霄花火。整部剧集理性克制的基调并没有使得这类情节浮于戏剧化,时势造英雄、慧眼观世事,秘密森林之下旁观者亦是局内人。 第12集开头在悬疑推进中加有一个抒情化的段落,总是以一副浑噩木然的模样出现的朴庆莞,在得知凶手故意留下金佳恩性命之时却悲愤难当,这是他在剧集中第一次为了那个孤独地倒在楼上客厅的父亲发出了呼声。韩警卫与黄检查的后续动作恰好又形成一组冷热轻疏又相当智慧的互补:韩警卫首先跟随庆莞上楼,在组长进入客厅之前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陪伴;而后庆莞拒绝组长的道歉起身,她亦轻声陪同在后,起初她在几步之后的安全距离用温和关切的声音让男孩卸下心中的负重,然后伸手安抚男孩因为啜泣而颤抖的后背,是在理顺他悲恸急切的呼吸,又像是在抚平他遗憾负咎的内心。她的双眸亦被泪水填得酸沉泛红,但右手却始终固执又温柔地支撑在男孩的背后;黄检查自然是不掺入这样的场面的,他走到当初凶手站过的窗边,面上挂着勘察现场的肃穆表情,眸光却远远回望到了朴武成独自躺下的地方、以及打包纸箱里倾斜着的父子合照。父亲宽大的手掌紧紧搭靠着儿子僵硬的肩,父亲满面的笑容看不见儿子扭到一旁的头,「我从没有想过失去爸爸会是这种感觉」。他的眼中有洞悉的冷静,亦有厚重的叹息。 直到如今仍然要将第一集发生的案件重温的意义何在呢,大概是为了提醒主演与观众都不要忘记,那些积压在层峦权欲与高阁谋划之下的,是与我们一样的人,拥有同我们一般的情感。我们追索真相,不止是为了书写一纸答案,也是为着疗愈一群人心吧。
第七周:
黄检察的恳请依旧展露着当初笃定的棱角「对于法官而言,正义是永恒的暗恋与终极的目标」;永长官的眸光已然布满了经年缄默的混沌「对你来说,正义究竟是什么呢」。雄姿英发,轻蘸点墨便能生出一纸蒸腾的热气,老骥伏枥,胸存的大志晾成了一桌隔夜的茶水。无论地检或者警署,那些重负镣铐的双手,有谁不是曾经心怀一卷江山如画,不过几场谈笑间、不过几番觥筹中,乱石惊涛千堆雪,由此灰飞烟灭。
正如编剧借戏中人之口所发出的设问,正义对你来说是什么呢。那些没有站出身来的人,那些在权欲强势面前倾斜了身子的人,也足够在闪光灯下道出一整套体面的德行真理。是就此作罢蒙上清醒的双眼,亦或顺势而上握住有毒的圣杯,与其说这部剧集有意批判,倒不如说它旨在勉励 : 这世界或许有千万种变坏的理由,而你只需要守住自己那一点善意。
正义,是黄检察脑中负荷的阵痛,是韩警卫安抚脊背的温度,是永恩秀定格生命的姿态,亦是李首席多年之前由衷的赞许与祈盼,「只要中途不叛变,这个人便值得期待」。徐检察想起那个年轻女孩被他扼住喉咙也倔强执拗的神情,「真是个傻瓜」。
特调组成立之初,黄检察回望西部地检的大楼,仿佛独自眺望将至的烽火狼烟;特调组散去以后,他在中央地检前再度上扬的眼眸多了几束灼烁光亮的追随。『秘密森林』整部剧集的扎实感也在于此,剪辑下来并没有一个镜头是荒废无用的,正当结束之时,却也宣告了另一种希望与开始。
14集对黄检察哀恸的表现非常细致,从仪表盘上车速指针悄然的变动、到洗手台上自指间跌落的水珠、再到他苏醒之后倾斜旋转的机位连续运动,困于表达的人物遭受着身体与心理双重的压抑无力。「我也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即使抓住了犯人,这些伤口也不会随之愈合」,对他而言,亦是如此。
最后一周:
大结局之间没能屏住眼泪。一是源于剧中人络续的作别,二是发自入戏者依恋的缺憾,故事每向后进展一步,便觉自己也效仿着黄检察那般和缓安静地收捡着心绪与行装,只是这一回他阖上车门,终于不再紧蹙着眉向地检大楼顾盼,而是释开了眼与同僚家常话别。将要被抛置身后的那栋线条方正且面貌繁盛的楼邸,除去摄影机近处这一场简略的送行之外,似乎也并未与昨日有异。 审讯室内有黄检察与尹科长两度对戏,细看之下呈现出了一对颇为反差的情境 : 起初黄检察更似一个被动位置的聆听者,冷静抑遏的正反打镜头以象牙黑的审讯桌为分隔,是给予对手恰合的心理空间以换取自白的抽剥释疑;而后愈向深处洞悉的黄检察调转为主动迫近的诘责姿态,手持摄影的震颤打破了构图的均衡,亦是暗涌出威严肃静面孔之下的震荡。 最末两集深切诠释了「厚积薄发」的编剧艺术,伴随黄检察手中相片举高或者落地,绵长的案况与纷繁的人事在眼前簌簌划过,最终定格在一张自己熟谙的脸。他距离那沉着儒雅的面容只有十步距离,却阻挡不住后退的脚步与重力的速度。那张白底的相片,变成了逆风的墨箭、绽开了殷红的烈焰,最后长隐于草色之间。 黄检察忆起那个提着一只录音机放到法官席上的检察官,抬手便有歆羡的眸光织作锦衣,投足亦能尊崇的喝彩传为天籁。他却偏偏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 玉叶金柯的贵妇人一袭黑色的衣裙,似乎轻易便会被凉夜吞噬,她的妆发一如依偎他身侧那般丝毫不乱,唯有旁人提及他时、紧抓泛白的指尖依然有痛牵动周身。那段长达五分钟的故人旁白再忆起依旧痛心叹惋,往事犹如清风乱翻回忆的书页,自第一集伊始那些关于李首席的一字一眼,此时终被赋予应得的涵义。「而我希望,我会是一个开始」。 「那些握有权利的人们做了什么呢」,尹科长被缚住双手带离凶犯潜逃的机场,荣长官双手强撑手杖站在送别独生女的灵堂,李首席纵跳之前由疾风乱卷的衣角,黄检察夜半之时倾覆满地的创痛。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握有权利的人们任由着「贪污腐败越过了底线,开始杀人」、手中擎着强势与高阶的阀门碾碎了众人的骨,而后却又要用他们的血来拯救世界。微观世界有岸然模样的强力组长、青瓦白宫便免不了聚光灯下的李氏会长,谁都不是一开始便成为天使或者恶魔,他们都是「因为可以做,才会去做的」。 韩警卫是生长在森林浴光那一面的灵物,简单纯善淬炼出一颗赤子的心脏,她的善来自对周遭人事机敏细腻的感知;而李首席是被促发于蔽日阴影之中的「怪物」,亦曾经历过那般共情感悟的皎洁时分,不过转瞬便被夜间杯中的气泡化作乌有。堆叠的钱币与名片压得他脊骨咯吱作响,丛生的贪念与虚妄令那枚清白的铭牌蒙上尘土,他没有后悔从众人之中选中了黄检察,也并不后悔在马路边际叫住了尹科长,因为「如果是你,是不会改变的」。 剧集落幕,为它记录的文字也将在这里结束。即便这世界总有金佳英或者徐检察舍不掉徒劳的欲望,那么也将有韩警卫与黄检察在这森林中秉持着朴直的光亮。
「这世界不是一直都是兜兜转转的吗」
那么,我们一定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