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家族归来的山田,这回谈的是老年人的“成长危机”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看完黄磊翻拍的《麻烦家族》,“辣眼睛综合症”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圈钱至上的拿来主义让人愤懑,再加上华语版《深夜食堂》连续的“视觉强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影标签成了爱好者的盾牌,以及普通观众的噩梦。而昨天趁着上海电影节,高产的山田又带回《家族之苦2》,不失水准的续作补缺了闯荡中国影市崴脚的意外,同时也在证明自主创作的独立性在这个86岁高龄的老者身上再次发挥出强大的能量。
如果说《家族之苦》是“无心插柳”,那么套用原班人马和故事结构的《家族之苦2》则是山田在“寅次郎”时代的庶民喜剧经验中延续的正经创作——用同样的人物开启全新的故事,反映共通但各异的生活主题。
平田一家这次遇到的麻烦似乎有些大惊小怪:顽固的老爹周造一把年纪了却对车有极致的热爱,儿女们听闻许多老年人车祸的可怕场景忧心忡忡,着急地商量让父亲放弃开车的办法。众人拐弯抹角的一番劝却被老爷子一句“有话怎么不直说,我们家的关系已经变得这么冷漠了吗?”怼了回去。意识到问题出现的家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决定召开家庭会议克服这个“麻烦”。而正当观众以为导演沿着前作的叙事路线搭好基础的框架,让人物在其中游动间逐步促成问题的解决时,剧情却发生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转折——周造在驾驶途中偶遇年轻时的伙伴丸田吟平,同样上了年纪的他却落魄地做着交通疏导员这样的繁重工作,这令周造惊喜又惊讶。阔别几十年的叙旧会展开,丸田这个木讷的大个子依然是周造和好友开玩笑不怕被打的对象,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坚持热爱着喝酒与吃银杏果子。他吐露了自己和曾经的班花结婚又离婚的唏嘘、与女儿分隔两地的失落,但同时也深为与好友重逢而兴奋。
周造邀请丸田回自家过夜,却在大醉后的清早发生了意外之事——丸田猝逝,身体冰冷地躺在外出旅游的富子床上。一家人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手足无措,救护员、警察以及外卖小哥的出现更是让这个家忙成了一锅粥。就如同前作,矛盾在狭小空间和群体人物中达到高潮,家人间的互相推诿与责怪、各类身份间的立场与本能反应,都在此通过一系列的笑料涉及展现;同时也不忘“戏弄”前作,比如鳗鱼外卖不合时宜的闯入、周造晕倒压到泰藏的细节都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这部续作的精彩之处在于,它在矛盾爆发点之外还进行了后续的升华。超越的主题性在最后一场葬礼戏上得到了极致体现。意外的全员齐聚,充满古典致敬意味的主角最后一分钟式登场,都使得这个故事跳脱出单一的大圆满结局,颇有张力地描述了一个原本指向悲剧的严肃场景,如何在又哭又笑中达到戏剧性的平衡。周造同情丸田没有家人陪同的孤独离开,号召儿女参与他的简易葬礼。而尽管儿女们一个个找借口推辞,却最终陆续出现在仪式现场。暖心的场面淡化了丸田逝世带来的冲击,也透露着创作者的温柔。山田探讨的死亡,虽没有像《入殓师》那样深刻到以“生”与之对立及转化,却也用庶民最易理解的方式阐述“老无所依”的寂寞与无奈;这出于一种平等淡然的现实视角,透过银幕激发观众共情。
葬礼的段落有两处点睛之笔,一是猝不及防的逝者视角,观望着众人目送自己徐徐离开,焚化炉里猛然升起的烈火,在没有配乐、没有台词的情况下很是具备视觉震撼;而当观众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山田又安排跳动的银杏果在丸田的脸上乱窜,夸张的特效又将基调重新拉回到喜剧层面。二是周造及好友高燃的送别方式,他们用当年“群嘲”丸田的舞蹈作为致敬,用尽肺腑的口号在清冷的葬礼现场有种令人唏嘘的悲怆——这一类似青春片的常用桥段被山田借鉴在家庭片中,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怀旧气质。
日本导演中探讨家庭的不在少数,而与大多数人关注家人关系不同,山田洋次似乎更擅长于塑造人物。前有“寅次郎”的典例在先,这回的“平田周造”也毫不逊色。在山田镜头里,桥爪功的演绎总是那么生动可爱,既具备朴实的平民相,又同时留有独特的个性烙印。继上一次申诉老年夫妇离婚问题之后,山田又重拾男性视角。平田周造的主体性得到了完全的发挥。他是一个性格顽固、坚持己见,家庭地位不再如往日之辉煌却毫不服老,处处夸大自己主观能动性的可爱老头。买新车也好、不屑于旅游也好、对儿子不满也好,周造表现出来的种种“叛逆”,却潜藏着他极为脆弱的内心。一开始他和宪子说想要找个别居搬出去住,富子将其当作痴人说梦,史枝也在一旁笑言“爸爸连茶都不知道怎么泡”;开车撞到重卡,面对壮汉理论,周造大气都不敢出,还是酒馆老板娘出面得体解决了纠纷——周造本质上是一个极为依赖女人的男人,就像孩子依赖母亲。而这种脆弱的“幼童特质”在接触丸田晚年的凄凉遭遇之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消解。丸田的离去让周造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个老人,最大的幸运不是能自由地做自己,而是身边有家人可以依靠,晚年有机会可以欢笑。“你们都是好人,我真的很幸福啊”,这句背身的默念是他的真切感悟。
同样已步入高龄的山田洋次似乎想表达,老年人不是刻板印象中的豁达慈祥,他们所处的生命阶段仍是在不断成长。包括幸之助的莽撞迷糊、泰藏的软弱自私、庄太的谨慎多虑,平田家族中的男性都不完美,而缺点也各不相同。而不同年龄、职业与地位的他们也正好代表着男人生命中的几个阶段与几种状态。遇到的麻烦不尽相同,男人们要面临与解决的问题要比女人更棘手——除了积累处理事务的能力,还要不断成长,直到年老、直到死亡。《家族之苦》如果做成系列,这些人物就是群体视角下的“寅次郎”。山田说“家族真辛苦啊”,其实是对“男人真辛苦啊”的变相呐喊。
小津的难以超越是由于其对家庭关系的分离与调和有着多方位的拆解与重构,因此当山田洋次翻拍《东京家族》之时,他出现了罕见的谨慎,些许露怯。或许是对自己的不满吧,所以之后他以戏谑的方式完成《家族之苦》,覆盖了对《东京物语》的致敬,也对自己“一本正经”的创作方式进行了否决。正如他在《我是怎样拍电影的》中所说——“我拍的电影一定是要让每个观众都看得懂,并让他们哈哈大笑”。始终坚持“庶民”路线的他总是尝试给观众带来新鲜感,而他的方法就是把电影做成系列。从寅次郎到平田一家,山田仿佛又找回了他熟悉的创作路线。不过,仔细一想,《家族之苦2》更多的在剧作方式上保留了《东京物语》的精髓:关注时代进程中大家庭的变迁,以小家的困顿反映社会的难题;角色倾斜于周造和宪子,正如《东京物语》中的笠智众与原节子(两人的互动最为交心与亲密,对养老问题的阐述也是来源于周造和宪子两方经历的互补)。
日本电影工业里的高龄匠人还在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活泼灵敏并且不忘初心。去年上影节见到了白发苍苍的山田导演,风尘仆仆赶来的他很瘦小,精神气却很高;站在台上与观众互动,带着自信的亲和与幽默。每年都愿意听山田发发牢骚,希望导演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