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你的腿
封闭空间、打字机、精神病患者、创作与阅读、少量人物与人物间极富张力的关系——这些是这部影片最重要的元素,也是令我深深着迷的元素。实际上,原著里包括了更多电影无法表现的,然而却是最吸引人的:梦境、幻觉与心理。这些几乎充斥了原著小说里一半的内容。 如此迷人,不仅在于这些本身就带有独特魅力的元素,更值得一提的,是凯西·贝茨饰演的安妮。第一次见到贝茨的表演应该是在《泰坦尼克号》里面,不过当时没注意。后来印象最深刻的是《油炸绿番茄》,再次可惜的是当时也着重关注了别的方面,只是很清楚地记得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意外”六次撞到人家的车,很可爱。接下来是在《午夜巴黎》里,她居然演了格特鲁德·斯坦因,那个潇洒的女诗人,海明威的良师。而最后,《危情十日》(小说名《一号书迷》)终于让我把她记到骨子里去了,比容嬷嬷还骨子里。 对于安妮这个角色,尽可以单独研究,把视点聚焦于那一本关于“过往的回忆”的册子,追溯到童年与父亲,写一篇关于狂躁抑郁症的病理分析。虽然在大多数观众看来,安妮是个令人胆颤的人物,她那以块头和表情hold住整部电影的气场,一锤下去的淡定表情,确实会让人心生恐怖。这是重点所在,或者说,是原作者史蒂芬·金试图强调出的重点。史蒂芬·金是个坏家伙。他说:“对我来说,最佳的效果是读者在阅读我的小说时因心脏病发作而死去。”很多被他这样诅咒的读者因这句话更加爱他了,我算一个。但是,在看着安妮晃动着她那肥硕的身体,乳头隐隐可见,撅起宽大的上嘴唇,吼着“难道我会对售货员说:老子这里有一张支票!”时,我都禁不住大笑出来。而她在尽情地挥舞斧头时,由于太专注地欣赏她的表情,我忘记了金老爷子的话,反而沉浸一种享受中。 只消想象一下!无比淡定地打断保罗的一只脚后,她笑着说:别慌,马上就完了;接着完成了另一只——在保罗崩溃的表情和炸裂的身体与情绪中,气氛达到了高潮——然后,然后!她说:噢,我爱你。 容嬷嬷弱爆了好么。 再然而,这段戏的背景音乐竟然是《月光曲》 ,而且是第一乐章,最柔情似水的那一章。我突然觉得《月光曲》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神曲。回想一下,在《大象》里,那个令人无法忍受即将入睡的超长镜头的背景音乐是月光曲;在《克洛伊》里,摩尔拒绝了克洛伊的亲吻之后,月光曲响起;现在竟然连安妮这么大气场的女人和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 场景都可以被容纳进月光曲里。还有什么不可能?要是哪天发现一个喜剧场景也用月光曲我也不会惊讶的。 没有什么比“反差”制造的效果更好的了。背景音乐如此,安妮的表情如此。说到安妮的表情,小说中说到,她的脸经常毫无征兆、无缘无故地陷入一种空洞中去,像被掏空,或神经断掉,什么都没有。那种表情不是茫然或呆滞,茫然和呆滞起码还存在“茫然”和“呆滞”这样一种东西;而在安妮的那种表情上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如果还没领教贝茨的表演的话,真的很难想象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面部表情,真的存在吗。而看过电影后,怀疑就不会再存在了——看见那个女人的脸了吗?就是那种表情。 看第二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另一个重要的元素——火。这可能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是几乎成为了线索的道具或符号,在每一次情节发生重大突转的时候起到关键作用。在整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中,“火”就出来了,不是真的火,而是一根香烟和一根火柴;这是一个道具特写。从一开头,导演就突出了“火”的作用,而其象征意义是在后来形成的。第二次出现“火”,是安妮拖进了一个烧烤架,然后递给保罗火柴,让他烧了他的书稿。随着巨大的火势冲天,“毁灭”的意味出来了——读者毁灭了那个与自己内心不合的作家,企图让作家继续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创作,从而满足自己的幻觉。第三次的“火”——那根被碰倒了的蜡烛,表明了作家反抗的失败。此刻处于劣势的作家,他的力量正如那轻易被碰熄灭的烛火。最后一次,作家再一次亲自点燃了火柴,正如第一次那样——他毁灭了读者强加给他的创作——他自由了。 将这四次出现的“火”连接起来,就清楚了:自由——束缚——反抗——重回自由。 我现在怎么老爱分析符号。可能这就是电影语言的根本所在吧,各种符号。 在被“束缚”与“反抗”的对峙最激烈时,最大的冲突莫过于前面提到的“断腿”情节了。在20世纪60年代的“接受美学”理论及其“读者-反应批评”方法出现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作家是完全主动的,读者是完全被动的。一个作家像上帝一样创造出一个个人物,一段段情节,一种种思想,而读者只能像领圣体的虔诚教徒一样,被动接受那些作品。而接受理论彻底否定了这种关系,将读者的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读者那里,作品被进行了第二次创作,而且,这第二次创作是由千千万万个读者在不同时代完成的,其效果或后果是第一次创作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然而,在《一号书迷》及改编电影中,读者不仅反被动为主动,更是意欲扮演新的“上帝”的角色。史蒂芬·金在原著中写道:“忠实的读者变成了挑剔的编辑。”她可以赞颂你,同时,也可以囚禁你,然后毁灭你,最后按照她的想法重塑你,使你成为她自己的表达者。而这一切,以爱的名义。“噢,我爱你。”安妮说。 当然,这个角色的设置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然,非精神病患者不能完成这一系列的行为。但是,这个角色实际上极端地表达了很多读者潜在的思想。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偶像偏离轨道,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偏离轨道,而这个轨道,就是最初他之所以吸引我们的原因,后来发展成为我们自己的个人幻想。如果他偏离了,态度由轻到重分别是:不承认——失落——责怪偶像——企图改变偶像。而安妮,毫无疑问很严肃看待了这个问题。严肃到个人幻觉占领了不可动摇的主宰地位,从而不惜毁灭偶像。 你要自由?那就打断你的腿。 于是她那么做了。 只要有读者存在,作家的自由就永远不可能完全发挥,只可能适当发挥。除非你想做一个没人要的或者只有少量人知道的作家。也正如史蒂芬·金在原著中写的:“他写两种小说:好的小说和畅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