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英雄与理想主义的殉道者

这部6个小时的电影我从去年就开始看了，心浮气躁每看一段就干别的去了，直到现在才看完。然而这是一部赠予耐心观众的杰作，绝不是浮躁庸俗之人可能获得的精神享乐。感性的意大利导演似乎很擅长讲述这种的故事，一个喜剧的外壳，却蕴含了一个悲剧的内核，像《美丽人生》、《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喜时大张旗鼓，悲却是压抑着的，悲喜交加，两种情绪同时扑面而来，能令观众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差波动。回到这部电影，绝美的画面、充满意大利情调的配乐、细水长流的曼妙剧情——你可能和我一样看了三四个小时都不知道电影到底想表达什么，一段段轶事就像飘散在地中海咸湿的空气里，但当这些碎片逐渐拼凑起尼古拉完整的人生时，我恍然大悟这部电影并没有刻意去表达什么主题思想，就像我们的人生也并不存在什么特定的人生意义，这就是尼古拉一生的缩影，一个印象，就像毕加索的画一样，一生中我们能记住的往往是那些重要时刻——初恋、结婚、亲人离世等等，或许时过境迁，当年迈的尼古拉躺在病床上，床畔女儿红着眼眶轻声啜泣着，女婿抚着女儿的肩，侄子伫立一旁静默不语，而我们的主角尼古拉眼神呆滞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他的一生在眼前飞快地闪回，就好像这部电影一样。

起初最令我不解的是，尼古拉的人生看上去并不顺畅——社会剧变让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受极左思想影响他实质上的妻子（二人未婚）出走，变成了一个地下党式的恐怖分子，家庭破碎；父亲去世；亲爱的弟弟于抑郁和愧疚中自杀……这些打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在尼古拉身上，他无处可躲，不得不承受悲痛，那么片名为何叫《灿烂人生》，或者翻译成《最美好的青春》呢？美好吗？有过，但当美好的人或事烟消云散，就在你眼前被命运撕碎时，这是最难以接受的。

尼古拉的弟弟马迪奥就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马迪奥自小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畏强权，不畏世俗，认为什么是对的就去做什么，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看到乔珍在精神病院遭到虐待便带走乔珍，与教授意见不一致时便毫不遮拦地顶撞教授，但这样的人往往得承受更高的风险，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不友善和伤害。有评论一味指责马迪奥戾气太重，但他们并不能理解马迪奥的戾气来源于何处，正如同影片里的角色也不能理解这个理想主义者一样，他的戾气源于看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却对此无能为力的无力感，他试图过沟通却不能被理解，于是他选择了封闭。影片开头的大学教授对尼古拉说：“你有抱负吗？有的话就离开此地，有机会便要离开意大利，总之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地方虽然美丽，但却没有希望。”怀着满腔热血和抱负的马迪奥后来成了一名警察，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个国家，但现实向他泼来一盆盆冷水——他并不能改变这个烂环境，反而社会环境越来越糟，国家越来越荒唐，于是他觉得人生失去了价值，又不肯苟活着向现实低头，最终以自杀来结束这一切矛盾，所有的不公正都已不再重要，社会环境再烂也与他无关了，一切归于黑暗和平静，和他有关的只有墓园里那小小的一个角落。

马迪奥的死给家人带来了巨大的伤痛，阴影一直持续了几十年，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马迪奥母亲的表演，神情恍惚、呆滞，明亮的眸子乱转着，仿佛在寻找什么，等醒悟过来人已经彻底不在了又怅然若失；想要带回马迪奥生前读的书作为儿子存在过的印记，走在路上又愤然把书扔了出去，恨儿子为什么要丢下自己一个人蒙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爱恨交织，情绪终于崩溃决堤，哥哥尼古拉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背景缓缓响起手风琴悠扬却仿佛叹息般的旋律，没有大量管弦乐队的过分渲染，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平静的压抑中。

哥哥尼古拉比弟弟更感性，更柔软，这是一个似水一般柔情的男人，也因此他能像水流一样有容乃大，适应环境并活下来。我说的适应环境并不是像某些现实中受挫以后读了几篇朋友圈地摊传销成功学就像和尚念经一样叫嚣着：“你改变不了环境，就只有适应环境”，然后二年不见转身变得和环境一样乌漆墨黑甚至更甚的懦弱者，这时候你发现他当初根本就没想过要改变环境，他要的只有纸醉金迷和酒池肉林以及旁人假面式的拍马溜须，而那句话只不过是他给自己舍弃人格和良知找的台阶罢了，那是他真实面目的遮羞布，同时也是他道德良知的墓志铭。尼古拉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但他明白想要一次性改造好世界是不现实的，他选择渐进式的改变，即使一次只做一点点微小的工作，世界就因他向好的方向近了一步。正是因为尼古拉的存在，乔珍得以康复，走出精神病院有了正常人的生活；母亲得以善终，尼古拉找寻为弟弟生前拍摄照片的摄影师出人意料地找到了弟弟意外留下的孩子，你可以看到母亲看到安德烈时明亮的眸子又重新闪耀出光芒，我相信她找到了在马迪奥死时失去的东西，同时赞叹老太太演技真神了。可以说，世界正是因为尼古拉这样的人还活着才会变得更好，或者说不至于变得太坏。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觉得这些话拿来形容尼古拉这样的人一点也不为过。我无法评判殉道者是勇敢还是懦弱，也不能肯定是什么在支撑着尼古拉活下去，但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有更多尼古拉和马迪奥这样的人活着，因为只有他们活着，善良无辜的人才不至于绝望而死。

地中海的阳光洒在尼古拉淡蓝色的衬衫上，咸湿的海风拂过他斑驳的鬓角，他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活跃，但是他的人生经历和选择如同阳光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