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法定义的北方【摘录】
铁西在沈阳的西南,艳粉在铁西的西南。这里曾经是为皇家种植胭脂的地方,由此得名,在日伪时期是城外设的砖窑,解放后村子划归沈阳市区。它的名字始终是这个区一系列工业化的街道名保工、重工、启工中的异数,恰因为它处在城市边缘,几百米外就是铁路。在双雪涛的小说中,离艳粉没多远就有煤山、矿场、高粱地。
现在艳粉街已经变了样。像整个铁西一样,厂房推倒,平房推倒,艳粉新建起商业区和叫“春江花月”“水调歌城”这样的名字的花园小区,万科楼盘旁边还有几栋老旧住宅楼,墙体密嵌米粒大小的灰色晶石,是八十年代的印记。
王兵纪录片《铁西区》的第二部分就名为“艳粉街”,记录下1999年棚户区拆迁期间居民的漫漫等待。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那是属于东北的浪漫,在历史钦定的未来长期空洞中挖出的一个调情的小洞。年轻人摆脱学校管束,享受青春,并不知道未来不给予他们位置或方向。歌手艾敬也在这里长大,她这样唱七八十年代的艳粉街,“我的童年家住在艳粉街,那里发生的故事很多,我没有漂亮的儿童车,我的游戏是跳方格。”
民谣的悠扬曲调和聚焦于女孩身体与长发的MV掩盖了艳粉街的历史。艳粉是城市最落魄的角落,只有大路是柏油的,平房前都是土路,两边是垃圾和雪堆,雪融后一片黏脚的泥泞。
沈阳像大部分中国城市一样总在重建中。不同的是,它的重建以否定自身的方式完成。工业区全面转型为住宅商业区,原本得名于“沈水之阳”的城市把重心向沈水以南,如今的浑河南岸迁移。大型公共建筑频繁爆破。1988年建起的五里河体育场长期是辽足主场,2001年时国足在此出线世界杯,体育场获得了全国性的名声,又很快被炸掉,2007年,浑河南岸建起了“五里河奥体中心”,媒体报道把其造型形容为水晶皇冠。爆破是一种象征性动作,炸掉一个个来自“近历史”的标签,到河的另一边去立起一座空城,仿佛可以新生,推掉那些来自于社会主义阶段的重工业和破产负担,推掉政府的腐败标签,推掉污染、历史、旧人口。
“北国情调”有时纯净美丽、有童话性,有时寒冷逼人,诉说几乎暴虐的身体经验,但都是清澈的,仿佛宁愿待在冰雪中也要拒绝腐化,无论腐化人的力量是暧昧情绪、算计、还是消费主义。北方以北的人没有那么关心微细的权术与控制,一张饭桌上各怀鬼胎的暧昧那种世情。哪有一顿饭吃那么仔细的,不如打一架,不如想想关于树的事,比摆弄身边那几个活人有意思。门外冻土,自然严酷,自然比生活大,生活也没那么密密匝匝,而市民社会里那种琢磨人简直是变态的乐趣。又亲近又疏远的距离感,是拥挤的消费性市民城市里的关系,是远于北方的。
在东北,有一类人很拼命地要与低俗相区分,努力走去更高更清澈的地方。这几乎是种地域性、文化性的特异追求,少数人硬要与周围的暴力、粗粝、和非理性相区分,培养自己的敏感,几乎以此为自我认同的部分。就仿佛因为见过泥泞也见过寒冷,自己心里想靠近一些理性而诗意的、清澈而思辨的东西,像在马蹄踩踏之前。煤灰搅拌之前的雪。这类人中的一些渐渐由于命运或者选择远离东北,但一辈子硬要执拗地不俗气。
王小妮、迟子建这些东北作家,不像池莉、方方、王安忆关心市井和市民生活,她们偏要写一些纯美严肃的东西,笔下没有那种很世俗的扎了根的长久平安,以算计和拌嘴作平安和繁荣杠杆的市民日常生活。整个东北,想不出一个写市民社会、家长里短、算计的作家,和北京天津上海武汉广州完全不一样,总是有点像萧红,有点悲悯,有古怪的宗教感,没烟火气息——也都不打扮,和张爱玲完全两路人。
冬天在这里成为一种概念,是定义了这个地方性质的季节。春天是冬天之后道路泥泞的日子,夏天是与冬天相对的日子,秋天是迅疾的前奏,暖气上水,心里石头落地,冬天来了。
在地流亡感”正是典型于东北国企改革过程与城市空间变迁历史的情绪。历史被否定,身份认同的核心被抽走,居民成为历史的侨民。可惜如今,大众文化对东北的叙述也往往回避其工业历史,反而强调它作为移民社会的性质和底层人口“闯关东”的历史,就仿佛这里的人口是简单的为生存而来的自主经济人。人存在的正当性、自身与地方之间的关系被抽薄成像是风吹来种子,偶然降临在一块地方。
当国家主张直线前进的历史观,2016年比1996年更接近历史发展的顶点(表述为更接近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城市的社会主义工业历史成为错误和合理遗迹。非常恰切地,纪录片《铁西区》第二部分《艳粉街》的英文翻译是残余,Remnants。被抽空后,人成为历史的遗留物,镜头前尚不知自己被甩在后面的年轻人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情骂俏。现实中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差不多,只是差了一些”。人们以不得已挤出的勇气,和“生活总不会就此结束”的笃信继续过日子,生活总不会就此结束吧孩子还小,国家总不会就此不管吧毕竟它不是骗子。
国家所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等待上一代人,等待被定义为冗余又缺乏消费能力的人老死,下一代人成长起来承载新的结构、经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