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大鱼海棠”之世界

       兴许是最近一两天看《华阳国志》有些走火入魔，加上又乱七八糟看了点上古神话，心里正暗暗叹息，怎么就没人把这些元素拿来做动画呢？满脑子神话乱窜之时，大鱼海棠上映了。和姐妹一起看的晚场，没想到都三十出头的我们，竟然泪洒片场。第一次在电影院完整听完了片尾曲，看完了所有字幕，真的有彩蛋哦。
       走出影厅，初夏雨后的晚风让人神清气爽，禁不住抬头看看夜空，连绵不绝的鱼群在海天之间游弋的画面还在脑子里回闪，不禁痴想，那深蓝的幕布之上会不会真的连着一片海洋呢？ 夜色中的城市街道忽明忽暗，延长了似真似幻的感觉，慢慢踱步回家，这感觉竟还无法消散。上豆瓣看了电影的评分和一些争锋相对的评论，有些消耗精力，也有些不解。
       印象中是在几年前就看过这个影片的宣传短片，说实话，当时挺不以为然的，感觉无非是想山寨宫崎骏老先生吧。但是近期看了《大鱼海棠》的新版宣传片后，期待值有了明显上升。不过，心里还是存了几分怀疑，也许是担心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吧。真的看完之后，总算松了口气。坦诚地讲，虽然有失望，但总体是高于内心克制之后的期望的。这种感觉很复杂，像是当年看完《地海传说》的感觉，隐隐觉得内心涌动着一股激动之情，却又因片中各种意犹未尽、不尽人意之处，而不能笃定地认同这种感受。直到好几年之后，偶然了解到《地海传说》竟是改编自Ursula K. Le Guin 的同名小说，才意识到当年打动自己的是什么，真名的设置，现在想来也还是很高级。
这种相似的感觉不幸又出现在看完《大鱼海棠》之后，不过此时的我，似乎能够比当年更清晰地意识到打动自己的地方何在，于是试着把它们写下来，希望说完了能舒服些吧。

       于我而言，这部影片的立意是比较高远的。从它引用的诸多元素，明显能看到创作者试图追溯华夏文明的传统，构建中国式的宇宙观。然而，这种理想即便是用十二年的光阴，恐怕也难以企及。更何况，创作团队并没有完全借用现成的上古神话体系，而只是借用了其中某些元素，试图另造一个完整而宏大的叙事，遭受质疑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其对于传统文化元素的借用之处，还是值得一说的。
        最明显的是《庄子 逍遥游》。影片中多次出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段文字，此乃《逍遥游》开篇之言。鲲起初能在水中游，继而能在空中飞，最终双鳍化为双翼，纵身飞往南冥天池，也合于《逍遥游》之说。“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椿和湫的名字也与《逍遥游》有关，“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与湫绝不只是女一与男二的关系如此肤浅。这两个名字本身包含着多组相对又相生的观念，暗喻着两人的命运紧扣。首先，椿与湫暗含春与秋之意，影片中更以海棠花和落叶分别作为两人的生命符号，用意不可谓不明显。春与秋不只是两个季节而已，春秋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完整性，指代时间，古来即以春秋喻历史，也是这个道理，用这两个名字，足见创作者对这两个角色的关系设定，注定在时间的洪荒中始终羁绊。其次，从语义上说，椿乃树木，湫指水潭。从五行上讲，椿为木，湫为水，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中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终也。”两者之关系为“水生木”。因此，这也暗示了两人的关系，湫注定是要滋养椿、守护椿的。
       较为隐蔽但却至关重要的，是其对上古神话中宇宙观的借用和创新。传说中国文明中的天、地、神、人之关系，经历过几个阶段。最初是天地相通的混沌阶段，当时的意义世界由巫觋掌管。而后先圣与望族的后代分别担任天官与地官之职位，后又分化出掌管天、地、民、神、物之五官，各司其职，敬神事人，秩序井然。之后世界进入民神混杂，人人自以为巫的时代，天地沟通没有了规矩法度，天神不再降福于地民。黄帝之子颛顼于是命重黎二人分司天官、地官之职，重建天地神人之秩序，从民间收回沟通天地的权力，从此天人相隔，此谓绝地天通。而民间尚存能沟通天地者，还是巫。《大鱼海棠》里椿、湫所在的族类，即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巫。她们居住在神、人之间的世界，掌管着赋予万物生命的超自然能力和法术。神、巫、人、鬼分处四个世界，边界清晰，严守沟通禁忌。唯一符合规矩的沟通，就是巫的成人礼仪式。这个仪式有着强烈的阈限特点，仪式之前，他们都还只能说是巫的接班人，仪式之中，他们必须以另一种形式，进入另一个时空去学习，认识巫对于人间的影响力，赋予自身的角色以意义感。而这个过程必将充满风险与磨砺，使得他们在仪式结束正式开始成为一名巫时，已经做好了身心的各种准备。说实话，影片对于这整个宇宙中几种力量之间的时空位置和相互关系，交待得不够清晰。而且，神、巫、人、鬼其实构成了一种等级关系，但是影片在场景设计时，似乎并未考虑如何反映这种等级序列。神住在哪里，始终没有交代，神也始终没有出现，只是以洪水来象征神威。但是这又不同于一般的洪水神话，因为影片把巫的世界设置到了人间的海底，巫的天空与人的大海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吞噬巫的洪水其实是人间的海水，而非天神发怒降水而致。鬼的世界（死后灵魂的世界）与巫世界的关系也比较奇怪，是与巫世界一处无人看管的山顶相连，乃一片云海，似乎是与巫同在一个世界，而非另一个世界。照理说这种边界都是禁忌，即便没有重兵把守，也该是非常隐秘不会轻易被发现之处。这些地方如果能处理得更细致，也许更能让人理解主角的个性，及其所突破的力量和阻碍有多大了。
       不过从影片中出场的人物设定，还是可以看到创作团队的用心。古籍真是翻了不少呀，《庄子》、《山海经》、《列仙传》、《诗经》、《史记》、《瑞应图》、《幼学琼林》、《淮南子》、《礼 月令》等等，阵容不可谓不高级。弊端在于没有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很好地勾连起来，因为它们本来分属不同的时空，且都鲜为人所熟知，让人有过目即忘，搞不清人物关系之感。如果只借用某本典籍中的一套神话人物可能还好些，至少人物关系是现成的。另外，既然是借用神话，为何不完全借用？有些人物又似乎没有出处，是新造的，但明明可以从经典里找到对应的，例如胤，何不用《九歌》里的云中君代替；还有，灵婆这么出彩的角色，完全也可以改为《九歌》里的大司命嘛，这样湫在续集里直接做少司命多好，掌管人间的生，多符合他的本性。
       再来谈一下，为何女主的象征是海棠花？关于这一点，我也还没有想明白。有中国特色的花卉如此之多，似乎怎么都轮不到海棠花吧。梅兰竹菊四君子无一入创作者法眼，国花牡丹也没能入选，虽然我也有点嫌它富贵有余。我以为茶蘼倒合适些。不过既然已是海棠花，也只好接受之，并尽力想寻些思路出来，勉强找到下面几点不够充分的理由，连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感觉怎么都和女主气质不搭。
       首先，海棠花据说是中国特有植物，早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就有记载海棠花在中国古代的栽培历史；其次，历朝历代对于海棠花都不乏赞美，宋朝时对其的偏爱更达至鼎盛，而即便是元代和清代对它也以礼相待。据传海棠花有“国艳”美誉，也被称为“百花之尊”、“花之贵妃”，“花中神仙”。虽然难以把艳与女主联系起来，这一点里隐约提到的花与王朝的关系倒是颇为有趣，想起《华阳国志》里有一篇考证花蒂纹如何演变成为人像，就讲到了花与王的内在关联，值得玩味；再次，海棠花喜阳光，耐严寒，是中国北方著名的观赏树种，或许这还能跟黄河流域文明有点关联；此外是民间关于海棠花的传说，我找到的两个故事里面，不知为何都有一对父女，一则大意是海棠花原为天上之物，且仅为王母娘娘所独有，命嫦娥于广寒宫内用心栽培看护，花神与嫦娥交好，对海棠花青睐有加，便私下向嫦娥要了一株，触怒了王母娘娘，被连人带花贬入凡间，恰好落到一对父女的庭院中，因女儿名唤海棠，故将此花命名为海棠。而海棠因坠落人间之时香气消散，故有海棠无香之说。另一则故事直接与孝道有关，大意是舍身救父，血染山谷之类，不再赘述。最后，想起《无极》里也运用了海棠花的意象，满神的寓言提到海棠花，影片里也大量出现海棠花的镜头。难道是为了营造中国版樱花的视觉效果？据说该片是日本人做的场景设计。
       再来变态地抠一个小细节，为何到嫘祖处借马？我觉得解释为蚕马同气说还挺顺的。黄帝元妃嫘祖教民养蚕的传说，始于先秦之《世本》。司马迁在《史记 五帝本纪》中依从了《世本》之说，认为嫘祖乃西陵之女，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了高阳。任乃强认为，蜀山氏是古人对蚕丛氏的称谓，养蚕始于古蜀先王蚕丛氏。西陵氏女子嫘祖乃是从蚕丛氏学习了养蚕之法，然后转而散播于中原地区。蚕丛氏居于岷江上游河谷地带，乃羌人的一支——氐人，即羌族入居温暖河谷经营农蚕业之人。氐人不只养蚕，也善养马，蚕丝与马，为殷周时期氐人与内地交易的两大商品。到秦汉时期，中原已经习惯将蚕与马视为同类，继而逐渐形成蚕马同气的民间信仰。《荀子 蚕赋》有蚕神马首之说，郑玄注经说：“蚕与马同气，故蚕月禁杀马。”《协律辨方书》说到：“天马为丛神，为掌蚕之命神。”隋唐时期，以马明王为蚕神。其塑像，额上多一纵目，乘白马。实际上是暗指蚕丛，蚕丛纵目，属白马氐族。唐代《太平广记》有马头娘的故事：“高辛氏时，蜀人为贼掠去。其女誓于众曰：能使父还者嫁之。家有马，绝缰逸去，乘其父归，父不肯以女嫁马。马咆哮嘶啼。其父怒，射杀之，曝其皮于庭。女过其处，皮蹶然起，卷女飞去，棲于桑上。女化为蚕，食桑成茧。
       最后的最后，我要大大地赞一下《大鱼海棠》的画风，虽然有较重的日本动漫感觉，但是在构图、颜色、线条、场景等等各方面，能做到如此程度，实在是需要很多的肯定，个人认为是远超《大圣归来》。虽然距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山水情》、《九色鹿》、《大闹天空》、《哪吒闹海》等经典动画还有很长距离，但是透过《大鱼海棠》的影片画面，还是能明显体会到创作团队在营造中国审美风格上的用心。尤其要特别赞扬和推荐的是影片的海报，真的是叹服！几乎每一个出场的人物，都有一款单独设计的海报。个人认为，海报的画风比影片还要高级，小尺幅有大学问，更能看出创作者对于人物的理解，而这些理解都通过人物背后的布景、元素、色彩的运用，表达得淋漓尽致。且海报的国画风格相当浓烈，有好几幅都很有丰子恺的韵味，与影片的日漫画风不可同日而语，逼格甚高。强烈建议彼岸天把所有海报印制成一款小尺幅长手卷，我一定会收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