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偏见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1 美国有个电视台叫USA,他们有一句宣传词,叫“characters welcome”。意思是“欢迎角色”,还有一个电视台叫AMC,他们的宣传词叫“story matters here”。意思是“在这里故事很重要”。 我的理解是,前者欢迎具有特殊性格或者有明显性格缺陷的人物,并着重描写这类人物做出的奇葩事情或者面对常规事件时的奇葩反应。 而后者,则专注于将较为普通正常的人物放置在极端事件中,来观察人物的变化和事情的进展。 这几乎就概括了最基本的两种创作方式,从人物出发,或者从故事出发。 在我看来,《中国合伙人》是一部从人物出发的电影。 那么,所有的逻辑,只需要符合人物的逻辑,所有的价值观,也只是人物的价值观。 这其中,并不存在鼓吹某种价值观或者摒弃某种价值观的意图,导演的倾向,至多只能是,我站在人物这一边,或者我站在人物的对面。而观众,当然也可以选边站。 只是完全没有必要,站到了对面,还要伸出手指指着对方破口大骂,你们他妈太恶心了,三观不正!还有你!拍有钱人马屁!恶心! 这下好,一下子又变成阶级矛盾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历史不要说螺旋式上升了,根本就是鬼打墙,五几年过完是六几年,六几年过完是七几年,七几年过完再过五几年。 2 对于从人物出发的电影,我的期待非常简单,我要看到人物的行为方式,心理逻辑,统统在他们的性格特点,人生经历,出身背景中有迹可循,不自相矛盾,不无中生有,不精神分裂(除非你要写一个精神分裂患者),不矫揉造作。 而我认为,这部电影,基本做到了。 人们好像总结出了这种电影的主人公的某一种人物弧光:这个人物,最好一开始意气风发,然后历经挫折,然后误入歧途,然后终于得到最初想要的,却发现理想已经变质,自己已不是从前的自己,最后一定要带着反思怅然若失——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的人物弧光,就是唯一且正确的。 可是,这也许并不是这个电影,这个导演想说的人物。 成东青这个人物,农村出身,高考三年,到了北京唯一的愿望是看一下天安门,影片开头寥寥数笔,这个人物的根基就建立起来了。简单直接,就是这个人物的根基,他以这样的本能活着。 简单直接是什么?是对这个人物来说,天安门很伟大,侃侃而谈的孟晓骏很伟大,泡到美国妞的王阳很伟大,当然,他们憧憬的美国就很伟大了,这些都让他心向往之,以他的简单,甚至来不及细想这些东西背后的含义,去预设过程和后果,就会横冲直撞地迎上去:别人嘲笑他的口音,他就改口音;别人追打他的偶像,他就挡门;喜欢这个女孩子,就吻她;发现别人喜欢听他讲课的时候自嘲感情经历,那就一直讲;发现可以靠教英语养活自己留在北京,那就一直教下去,同样的,如果有一天别人不再喜欢听他自嘲感情史,我想他也会果断地不再讲。 他的简单,贯穿始终,并且带着符合他背景的小农意识。光宗耀祖是好的,重要的,兄弟情谊是好的,重要的,但是太巨大的变化意味着危险,他也是会本能地闪躲的,比如上市,比如股份制改革。可是,他又看重兄弟情谊,又崇拜智识,便出现了心理上的撕扯和挣扎,这当然是属于并且只属于这个人物的困境,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甚至觉得,当孟晓骏接连两次严肃地问他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都要脱口而出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符合梦想的,吃饱睡足,醒过来,和自己的兄弟一道做自己擅长和喜欢的事赚钱”——当然他并没有这么说,因为他知道,对于孟晓骏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这样的答案不免有些“低”,有些“短浅”,这又是他心理上“智识崇拜”作祟的结果。 所以,第一次,当他的想法和孟晓骏相悖时,为了挽留自己的兄弟,他买了一栋房子送给孟晓骏,里面有弹钢琴的妻子,有巨大的圣诞树——这实在是太重要的一笔,也太符合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了。“安居乐业”——因为这是他追求的幸福,他便自然以为孟晓骏也是一样的。 可是,孟晓骏不是这样的。后来他听说,孟晓骏看重的是扬眉吐气,于是便希望可以成全他的扬眉吐气。那么,他依然只能从他的观念里猜测孟晓骏想要的“扬眉吐气”是什么样的,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来说,衣锦还乡就等于扬眉吐气,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思维逻辑了,所以他选择以孟晓骏的名义给实验室捐赠,换得命名。 至此,用钱买尊严,一直都是人物的行为,符合这个人物的逻辑,而不是导演强加给人物的。如何区别这两者呢? 那就是每个人扪心自问,试想一下,如果那些大喊大叫认为这里的价值观极端扭曲的观众是导演是编剧,到了这个情节点,你们不让成东青去捐赠实验室,因为“你们”觉得那是扭曲的,你们可能选择,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和兄弟讨论尊严的定义,成功的定义来帮助自己的兄弟。可是,这可能符合你们的高贵冷艳,但符合成东青这个完全不高贵冷艳的人物吗? 如果导演为了回避这种有争议的做法,以符合某种“正确”的价值观,那才叫迎合观众。 之后,导演依然站在了人物的立场上给出了回应,孟晓骏是什么样的人?三代海归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连生日礼物都是英文辞典,很容易能联想到他被寄予了怎样厚重的希望:在美国落地生根,成为一个美国知识分子。那么他被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美国大学实验室的招牌所打动,又有什么难以理解,无法原谅的呢? 但同时,他依然保有知识分子的清醒和拧巴,所以他才会回头骂成东青“土鳖”——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这其中的情绪,并不是一边看不起土鳖,一边受着土鳖的好处——如果这是有些观众所看到的,并且只看到的,那我也毫无办法。 因为我看到的,打动我的,并且我相信也打动了孟晓骏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做这些事的动机——是兄弟情谊,是情感,这还不够吗? 如果成东青的兄弟不是孟晓骏,如果孟晓骏渴望得到的不是扬眉吐气,如果孟晓骏看到实验室招牌依然像看到别墅一样,破口大骂。我相信成东青这个人物,依然会继续寻找其他的方式帮助他的兄弟——因为整部电影都在告诉我们,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简单,使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明确答出自己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但却让他永远是一个“先做再说”,有情有义的行动者。 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像《社交网络》的主人公一样,最后怅然若失地对着自己前女友的facebook界面不断刷新。这种形而上的空虚,就压根不属于这个人物。 而他的缺陷,不管是观念上的,还是性格上的,也都是使这个人成为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人性的复杂性”。 而所有百般挑剔人物的价值观问题,侵犯知识产权问题,究竟算不算成功问题的观众,在我看来,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后,毫无长进,似乎依然在期待电影里出现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王进喜。 3 最后,扯一些题外话,就说说金钱至上这件事吧。 首先,用个人财富和社会影响力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准,这几乎是目前最公平的方式了。成功是实现梦想?是实现自我价值?那请问怎样才算实现梦想,才算自我价值实现?有没有一个数量单位?你不如跟我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算了。 现在,金钱和社会影响力,就是人们目前总结出的可以计算的衡量标准,就像高考用分数,衡量你的耐心,学习能力和自控力。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于是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明明前脚还在对着财富榜津津乐道,后脚进电影院,就要端起架子,批判什么金钱不等于成功。 这就和对待性一样,明明都右手残废了,却还要正色道,自渎是肮脏的。 钱没有错,性没有错,无法坦然面对,才会导致扭曲阴暗。 不过,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也不是新鲜事了。 用道德绑架法律,用正义绑架平等,用“正确价值观”绑架个人奋斗主义,用一厢情愿的妇人之仁绑架商业世界的游戏规则,向来是特色。 看到这些道貌岸然的评论,我真是特别为祖国高兴,传统特色后继有人,再接再厉再穷三代。 而在我歪斜侧漏的三观里,有一个重点,那就是: 没有富过,真的没有资格说爱清贫。 就像没有好看过,就没有资格说外表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