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无怨无悔,怎能无悲无憾 ——从表哥立凡说起,谈谈《滚滚红尘》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写在前面的话
对于《滚滚红尘》这部电视剧,我的感觉很复杂。这是一个很有诚意的题材,可惜情节安排稍欠精致;它推出了一群很有故事的人物,可惜角色设置未能恰如其分地展现他们的魅力。它本可以成为一曲英雄儿女悲壮的颂歌,一段浮沉乱世中有关牺牲与成全的传奇,然而现实却是,它在很多观众看来只是一个女人的奋斗史,那些纷纷扰扰看似宏大的爱恨情仇,实质都出自家族私怨……热闹过后,能留下多少回味?
但我又是不甘心的,因为确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能感受到本片在通俗情节剧的外衣下,隐藏着一缕深沉的灵魂,它痛楚、无奈,却又如此高洁,隐隐绰绰若有似无稍纵即逝,可一旦遭遇它,并在它的牵引下于迷雾中探寻真义,便发现原来别有洞天:
在这里,没有冲锋时豪迈的口号,付出总是默默无言;
在这里,优秀意味着更多责任、更多屈辱和更多危险;
在这里,伴随着革命成功的,是为之奉献一切的个人的毁灭。
体察这一切,甚至需要足够的勇气,因为它太沉重,太黑暗,令人无力承受。然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我总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最美丽的风景。这一缕灵魂游走于暗夜,却带给我最耀目的荣光,而织就这缕灵魂的,不仅有海棠的坚强、黄龙的忠诚,更为核心的,或许是立凡的无奈、遗憾与牺牲。
因此,我想抓住这缕灵魂,还原我理解的《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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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看片花时,我对黄龙这个角色印象很深,立凡倒只是个一晃而过的身影,面目模糊。随着电视剧的播放,确实也有越来越多的观众喜欢上了黄龙。这是个很容易出彩的角色,人设绝对讨巧:口花花的痴心汉,不求回报地一往情深。
与黄龙剑走偏锋的“讨喜”不同,立凡在一开始就是近乎标准化的“大好青年”形象,完美到甚至有些无趣。及至与海棠分手、工作转入地下,剧情重心向海棠倾斜,他更是以有一搭没一搭的“撒味精”式出场频率和分量,消磨着原本就不多的存在感。
就在我怀疑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时,英莲在一次与海棠的闲聊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其实平时我们俩在家的时候,他(立凡)的话特别少,总是在看报,要不就是看书,可是自从他知道我怀孕以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特别有生气,整天说说笑笑的,还要带我去散步呢,可惜,这么快孩子就没了,所以我想快点怀上。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重新审视表哥,对他的认识竟由此深入起来。
的确,表哥的婚姻生活平静如水,甚至堪称淡漠。可是,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也曾星眸闪亮,牵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进入告解室,用一连串提问诱她表白;也曾与恋人同坐钢琴前,指尖流淌出爱的旋律;也曾跪在圣像前,不嫌肉麻地说着绵绵情话……他原本是个情趣盎然的人,倒夜香,包包子,干革命,谈恋爱,全都可以摇曳生姿,一派旖旎。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他从青年才俊沦为苦闷中年,一面竭力克制对海棠的感情,一面勉力维持枯井般的婚姻,一面努力去当一个好丈夫……我忽然发现,他带来的心痛竟如此真实。
带着这种心痛,我梳理了立凡的经历,有些震惊地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角色,比KC以往饰演过的任何人物都更沉重、更悲哀,也更深刻……
海棠篇
立凡与海棠的感情,有一个童话般的开始。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本该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邂逅,却在经年之后酿成一杯浸满血泪的苦酒。
他们是两个如此相似的人,是彼此的soulmate,虽然有缘而无分,但真爱的烙印一旦刻上便难以磨灭,甚至历久弥坚。
当发现立凡在地下党组织中的代号是“天长地久”时,我心头一震:十年前教堂里的誓言,果然是百转千回都无法释怀的羁绊,只是曾经缱绻缠绵的柔情,终由男女小爱化作民族大义,一条暗藏的情报链,彼端是他,此端是她,彼此不相交,势难再相见,沟通其间的,是“天长地久”四字,借它告诉自己那不知所往的爱人:我在这里,我没忘记。
教人庆幸的是,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再度相见。
第三十一集里有我心目中全剧最甜蜜的一幕:守在冷月轩的陈笑天手下撤走了,立凡和海棠从密室里走出。立凡站定后对海棠说:“我爱你。”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有种仿佛诉尽千言的朴素力量。无需任何华美辞藻的修饰装点,只有主谓宾,我爱你。没有迟疑,不容辩驳,似乎在阐述一个真理。
他看着她,没有什么小心翼翼的期盼,只是看着她,同十多年前热恋时在告解室里说“我喜欢你”时不同。那时的“我喜欢你”不仅是表白,也是一种引诱,引诱一窗之隔的少女说出“我也喜欢你”。此时立凡的这句“我爱你”,只是陈述一项事实,不再是为了从海棠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仅仅为了让海棠知道,他爱她。
他看着她,不是紧张地等待她口中的甜言蜜语,而是想看到她脸上的欣喜。他知道,海棠为这句话已经等得太久,她甚至以为自己再也无可能听到。
海棠慢条斯理地为他扣上胸前的纽扣,理好衬衫的领口,说:“我也爱你。”这是她第一次说“爱”,因为无法掩饰也无需掩饰。
他笑了,“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她回答:“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他拥她入怀,久久舍不得松手。
胜过初恋时的婉转温存,胜过教堂里的海誓山盟,甚至胜过情到浓时置危险于度外的覆雨翻云。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憧憬未来。
命运对有情人总是诸多作弄,虽然每次分离都是为了重逢,但每次重逢都意味着再度分开。
正当立凡和海棠终于顺从心意放低一切决定“在一起”时,表妹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出现在大家面前。
郊外沧桑的木桥上,立凡目送海棠渐行渐远,桃李斑斓的花影中,英莲飞奔过来,将他拦颈抱住。立凡在一秒钟的迟疑后,也紧紧回抱住了她。
那片刻的迟疑,是他祭给真爱的留恋;而这紧紧的拥抱,是他献给妻子的温情。他此时的心情已不能用简单的悲喜来形容。英莲的失而复得与海棠的得而复失令他陷入情绪的两难。
他用下颌扣住英莲的肩膀,闭上眼,将头深深地埋下。怀里是他最亲的人,能够重逢不啻上天的恩赐,不允许他不喜悦。
但在心里……在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一项冰冷的事实:你的理想爱情开花结果的唯一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你与自己最爱的人携手余生的简单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英莲篇
英莲从来不是立凡的最爱,但她是他最亲的表妹。
黄龙说,他可以为海棠死。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因为立凡也是可以为英莲死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爱她。他可以做的,是以真意待她,在感情上绝不欺骗她……同时,他也不想欺骗自己。
英莲在立凡最苦闷、最失意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欢声笑语扫去他生活中的阴霾。她毫不遮掩地献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和满腔爱意,却不向他施加一点压力。这样的表妹,只怕铁石心肠都会被感动吧?但表哥没有马上“移情别恋”,他诚实地对表妹说:经过那么多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请给我一些时间。
给我一些时间,来忘掉海棠,从而得以把完整的、诚挚的、与你的付出相称的爱给你。
我相信,立凡在决定娶英莲时,的确立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他也定会尽己所能不辜负于她。他会努力地珍惜她,照顾她,保护她,他愿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唯独爱情,他给不了。
被通缉时,立凡打电话回家,说想见见英莲。英莲二话不说,更衣出门。
这很可能成为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英莲有太多疑问:你真的是共产党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海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和海棠有过一段情,是真的吗?……还有最重要的: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立凡的回答是:和你结婚,真的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英莲流产卧床的时候,在英莲失去慈父的时候,在英莲发现自己不能生育而悲痛欲绝的时候,在唐碧落要求外甥同女儿离婚的时候,我一直十分留意立凡说的话。他安慰英莲,失去孩子没关系,要紧的是她而不是孩子;他抱着英莲,告诉她“你还有我”;他看着英莲的眼睛,说“陪我到老的只有你”;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姨妈的要求,理由是“我娶英莲不是为了让她传宗接代”……他是那么深情,那么温柔,却由始至终没有提到“爱”这个字眼,一次也没有。
在指向永久的别离前,他用兄长般疼爱怜惜的眼神看着妻子,说:英莲,不要等我,我不值得。
虽然爱情终究不可以勉强得来,但平心而论,立凡并未辜负英莲。
当“已死”的英莲重新现身,恳求急着出任务的立凡陪自己一夜时,他答应了。海棠派去接他的车空驶一程。
次日清晨,立凡蹑手蹑脚地起床,穿戴整齐,离开房间前,俯身在英莲额头印上一吻。此举绝非做戏,完全出自真心,因为英莲犹自沉睡,对此毫无察觉。
立凡或许是有不甘的,但这一吻让我明白,从英莲重回他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已决心要尽全力当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丈夫“应该”做的事。
在立凡的心里,可能将所有的事分成两类,不是“我想做的”和“我不想做的”,而是“我该做的”和“我不该做的”。
然而爱情悄无声息地生发,像一个美丽的意外搅乱他的冷静。或许只有在海棠面前,“该和不该”才会让位于“想与不想”;或许只有在海棠面前,支配他的才能暂时不再是工作与责任,而是他作为血肉之躯的感情和欲望。从这个角度而言,失去了海棠,立凡也便失去了自己身上最脆弱同时也最人性化的东西。他并不愿意这样,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革命篇
立凡的地下党身份暴露后,英莲被带去接受调查。当被问及立凡平时和哪些人接触较多时,英莲说:立凡他没什么朋友。
立凡没什么朋友。
我忽然发现,立凡所牺牲的比我之前以为的更多。
立凡曾经是那么活泼外向、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会在小表妹的梳妆盒里放毛毛虫,他会在初识海棠时觍着脸向她讨包子,他会和王大年热情地拥抱,他会在黄龙呷醋时促狭地暗笑。立凡曾经对未来满怀希望,曾经对爱情充满遐想,曾经坚信自己将在这无道乱世正乾坤匡天下,创下一番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业。
他本该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那类人,怎么可能“没什么朋友”?!
然而,为了革命,为了信仰,他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导向另一条道路。
他没有朋友。
他把自己放逐在一个尔虞我诈的丛林之中,周围是残忍凶猛的豺狼虎豹;他让自己行走在一道拔地万仞的峭壁之侧,脚边是令人胆寒的千丈深渊。他必须时时刻刻谨小慎微,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使他粉身碎骨,甚或连累同志,乃至危及革命的成功。
他没有朋友。
朝夕相处的同事是他的敌人,志趣相投的同道视他为仇敌。他身处没有硝烟的战场,此处邪影幢幢,杀人于无形,他却只能一个人战斗。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他用和煦的笑容麻痹那些自己一心想要打倒的人,而面对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爱人的鄙夷和唾弃时,他却连眼泪都没有资格落下。
他没有朋友。
这意味着他心头的苦楚无人可诉。没有人可以为他解忧,没有人可以给他安慰。组织对他只有命令和要求,而姨妈和英莲……她们对他越好,他的愧疚便越深。同样,没有人可以帮他排遣这愧疚。从前,在海棠困惑于工人牺牲的看似无谓时,是立凡温和而坚定地告诉她:“历史会记住他们。”那么现在,在立凡孤身对抗他的整个世界——杀害同志、背叛同僚、辜负师长、欺骗亲人时,又有谁能温和而坚定地告诉他,“立凡,坚持下去,历史会感谢你”?
没有人。
因为于立凡,没有朋友。
很多人说黄龙活跃,黄龙率性,黄龙情深义重,而立凡成天苦着一张脸,因而前者比后者可爱好多。他们或许没有想过,立凡也曾眸如秋水舌灿莲花,也曾浅笑似春风开颜媲骄阳,他为了比黄龙更重的情义,将这过往美好的一切都封存进旧日温柔,那是他如今承受不起的奢侈,而他为保卫、守护它们义无反顾。
因为立凡的心里装的,不仅是男女私情的小爱,更有家国春秋的大爱。在黄龙为海棠辗转反侧痴心不改的时候,立凡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存亡抛洒热血。
在唐碧落大骂立凡不孝不悌、无情无义时,立凡跪倒在唐碧落面前,但是除了抱歉,他无话可说,因为姨妈要他放弃的,是他笃信的真理,为之奉献一切都无怨无悔的信仰。
姨妈求立凡登报声明脱离共产党,她愿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来保他性命。立凡轻柔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缓缓摇了摇头:对不起,姨妈。
对不起,姨妈。
只有五个字,没有解释。很多时候,我们向别人作出解释其实更是为了说服自己,而他无需说服自己,那信念早已坚定得深入骨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原来我一直都认同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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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在本片中,海棠的美好是一种超越时代、地域的存在,黄龙的纯粹从来是观众或读者心驰神往的典型,但立凡与他们是不同的。
我曾一度认为这个角色没什么存在感。他的戏份看起来还不及黄龙多,台词也远少于黄龙,出场时多是眼波流转泪光闪闪,不仔细看甚至会错过他的表情。但后来发现,在我的《滚滚红尘》里,立凡才是全剧的灵魂。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人本身——人的高尚品格,人的聪明才智,人的自由意志。立凡是片中悲剧感最重的人物,因为那个年代的艰险时势利用他本人的高洁品性,为他套上由“必须”“应该”“不得不”拼成的枷锁,将他淹没在那片被称为“历史发展方向”的汪洋之中。高尚品格,是逼他就范的筹码;聪明才智,是双方争夺的战利品;自由意志,是飘渺虚幻的空中楼阁;而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价值,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珍惜。
立凡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却最终失败了。他是一个那么清醒的人,却无可奈何地被命运推着往前走,没有选择,身不由己。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他费尽心力让自己无愧天地,却无可避免地亏欠身边爱他的和他爱的人。他那么努力地想顺应本心做自己,但终究在强大的命运面前败下阵来,辜负了自己不输给任何人的一身才华和款款深情。
立凡的悲剧是与那个时代紧密相联的,若非身处那样的环境,他的人生本不应如此。因此,如果导演想借角色反映时代,那么能够承载这个使命的,不是海棠,而是立凡。可以这么说:只有立凡,才真正体现出本剧选择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作为背景的价值所在。
或许立凡无怨无悔,但于我们,又怎能无悲无憾?
对于《滚滚红尘》这部电视剧,我的感觉很复杂。这是一个很有诚意的题材,可惜情节安排稍欠精致;它推出了一群很有故事的人物,可惜角色设置未能恰如其分地展现他们的魅力。它本可以成为一曲英雄儿女悲壮的颂歌,一段浮沉乱世中有关牺牲与成全的传奇,然而现实却是,它在很多观众看来只是一个女人的奋斗史,那些纷纷扰扰看似宏大的爱恨情仇,实质都出自家族私怨……热闹过后,能留下多少回味?
但我又是不甘心的,因为确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能感受到本片在通俗情节剧的外衣下,隐藏着一缕深沉的灵魂,它痛楚、无奈,却又如此高洁,隐隐绰绰若有似无稍纵即逝,可一旦遭遇它,并在它的牵引下于迷雾中探寻真义,便发现原来别有洞天:
在这里,没有冲锋时豪迈的口号,付出总是默默无言;
在这里,优秀意味着更多责任、更多屈辱和更多危险;
在这里,伴随着革命成功的,是为之奉献一切的个人的毁灭。
体察这一切,甚至需要足够的勇气,因为它太沉重,太黑暗,令人无力承受。然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我总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最美丽的风景。这一缕灵魂游走于暗夜,却带给我最耀目的荣光,而织就这缕灵魂的,不仅有海棠的坚强、黄龙的忠诚,更为核心的,或许是立凡的无奈、遗憾与牺牲。
因此,我想抓住这缕灵魂,还原我理解的《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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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看片花时,我对黄龙这个角色印象很深,立凡倒只是个一晃而过的身影,面目模糊。随着电视剧的播放,确实也有越来越多的观众喜欢上了黄龙。这是个很容易出彩的角色,人设绝对讨巧:口花花的痴心汉,不求回报地一往情深。
与黄龙剑走偏锋的“讨喜”不同,立凡在一开始就是近乎标准化的“大好青年”形象,完美到甚至有些无趣。及至与海棠分手、工作转入地下,剧情重心向海棠倾斜,他更是以有一搭没一搭的“撒味精”式出场频率和分量,消磨着原本就不多的存在感。
就在我怀疑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时,英莲在一次与海棠的闲聊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其实平时我们俩在家的时候,他(立凡)的话特别少,总是在看报,要不就是看书,可是自从他知道我怀孕以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特别有生气,整天说说笑笑的,还要带我去散步呢,可惜,这么快孩子就没了,所以我想快点怀上。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重新审视表哥,对他的认识竟由此深入起来。
的确,表哥的婚姻生活平静如水,甚至堪称淡漠。可是,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也曾星眸闪亮,牵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进入告解室,用一连串提问诱她表白;也曾与恋人同坐钢琴前,指尖流淌出爱的旋律;也曾跪在圣像前,不嫌肉麻地说着绵绵情话……他原本是个情趣盎然的人,倒夜香,包包子,干革命,谈恋爱,全都可以摇曳生姿,一派旖旎。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他从青年才俊沦为苦闷中年,一面竭力克制对海棠的感情,一面勉力维持枯井般的婚姻,一面努力去当一个好丈夫……我忽然发现,他带来的心痛竟如此真实。
带着这种心痛,我梳理了立凡的经历,有些震惊地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角色,比KC以往饰演过的任何人物都更沉重、更悲哀,也更深刻……
海棠篇
立凡与海棠的感情,有一个童话般的开始。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本该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邂逅,却在经年之后酿成一杯浸满血泪的苦酒。
他们是两个如此相似的人,是彼此的soulmate,虽然有缘而无分,但真爱的烙印一旦刻上便难以磨灭,甚至历久弥坚。
当发现立凡在地下党组织中的代号是“天长地久”时,我心头一震:十年前教堂里的誓言,果然是百转千回都无法释怀的羁绊,只是曾经缱绻缠绵的柔情,终由男女小爱化作民族大义,一条暗藏的情报链,彼端是他,此端是她,彼此不相交,势难再相见,沟通其间的,是“天长地久”四字,借它告诉自己那不知所往的爱人:我在这里,我没忘记。
教人庆幸的是,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再度相见。
第三十一集里有我心目中全剧最甜蜜的一幕:守在冷月轩的陈笑天手下撤走了,立凡和海棠从密室里走出。立凡站定后对海棠说:“我爱你。”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有种仿佛诉尽千言的朴素力量。无需任何华美辞藻的修饰装点,只有主谓宾,我爱你。没有迟疑,不容辩驳,似乎在阐述一个真理。
他看着她,没有什么小心翼翼的期盼,只是看着她,同十多年前热恋时在告解室里说“我喜欢你”时不同。那时的“我喜欢你”不仅是表白,也是一种引诱,引诱一窗之隔的少女说出“我也喜欢你”。此时立凡的这句“我爱你”,只是陈述一项事实,不再是为了从海棠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仅仅为了让海棠知道,他爱她。
他看着她,不是紧张地等待她口中的甜言蜜语,而是想看到她脸上的欣喜。他知道,海棠为这句话已经等得太久,她甚至以为自己再也无可能听到。
海棠慢条斯理地为他扣上胸前的纽扣,理好衬衫的领口,说:“我也爱你。”这是她第一次说“爱”,因为无法掩饰也无需掩饰。
他笑了,“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她回答:“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他拥她入怀,久久舍不得松手。
胜过初恋时的婉转温存,胜过教堂里的海誓山盟,甚至胜过情到浓时置危险于度外的覆雨翻云。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憧憬未来。
命运对有情人总是诸多作弄,虽然每次分离都是为了重逢,但每次重逢都意味着再度分开。
正当立凡和海棠终于顺从心意放低一切决定“在一起”时,表妹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出现在大家面前。
郊外沧桑的木桥上,立凡目送海棠渐行渐远,桃李斑斓的花影中,英莲飞奔过来,将他拦颈抱住。立凡在一秒钟的迟疑后,也紧紧回抱住了她。
那片刻的迟疑,是他祭给真爱的留恋;而这紧紧的拥抱,是他献给妻子的温情。他此时的心情已不能用简单的悲喜来形容。英莲的失而复得与海棠的得而复失令他陷入情绪的两难。
他用下颌扣住英莲的肩膀,闭上眼,将头深深地埋下。怀里是他最亲的人,能够重逢不啻上天的恩赐,不允许他不喜悦。
但在心里……在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一项冰冷的事实:你的理想爱情开花结果的唯一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你与自己最爱的人携手余生的简单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英莲篇
英莲从来不是立凡的最爱,但她是他最亲的表妹。
黄龙说,他可以为海棠死。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因为立凡也是可以为英莲死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爱她。他可以做的,是以真意待她,在感情上绝不欺骗她……同时,他也不想欺骗自己。
英莲在立凡最苦闷、最失意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欢声笑语扫去他生活中的阴霾。她毫不遮掩地献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和满腔爱意,却不向他施加一点压力。这样的表妹,只怕铁石心肠都会被感动吧?但表哥没有马上“移情别恋”,他诚实地对表妹说:经过那么多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请给我一些时间。
给我一些时间,来忘掉海棠,从而得以把完整的、诚挚的、与你的付出相称的爱给你。
我相信,立凡在决定娶英莲时,的确立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他也定会尽己所能不辜负于她。他会努力地珍惜她,照顾她,保护她,他愿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唯独爱情,他给不了。
被通缉时,立凡打电话回家,说想见见英莲。英莲二话不说,更衣出门。
这很可能成为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英莲有太多疑问:你真的是共产党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海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和海棠有过一段情,是真的吗?……还有最重要的: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立凡的回答是:和你结婚,真的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英莲流产卧床的时候,在英莲失去慈父的时候,在英莲发现自己不能生育而悲痛欲绝的时候,在唐碧落要求外甥同女儿离婚的时候,我一直十分留意立凡说的话。他安慰英莲,失去孩子没关系,要紧的是她而不是孩子;他抱着英莲,告诉她“你还有我”;他看着英莲的眼睛,说“陪我到老的只有你”;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姨妈的要求,理由是“我娶英莲不是为了让她传宗接代”……他是那么深情,那么温柔,却由始至终没有提到“爱”这个字眼,一次也没有。
在指向永久的别离前,他用兄长般疼爱怜惜的眼神看着妻子,说:英莲,不要等我,我不值得。
虽然爱情终究不可以勉强得来,但平心而论,立凡并未辜负英莲。
当“已死”的英莲重新现身,恳求急着出任务的立凡陪自己一夜时,他答应了。海棠派去接他的车空驶一程。
次日清晨,立凡蹑手蹑脚地起床,穿戴整齐,离开房间前,俯身在英莲额头印上一吻。此举绝非做戏,完全出自真心,因为英莲犹自沉睡,对此毫无察觉。
立凡或许是有不甘的,但这一吻让我明白,从英莲重回他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已决心要尽全力当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丈夫“应该”做的事。
在立凡的心里,可能将所有的事分成两类,不是“我想做的”和“我不想做的”,而是“我该做的”和“我不该做的”。
然而爱情悄无声息地生发,像一个美丽的意外搅乱他的冷静。或许只有在海棠面前,“该和不该”才会让位于“想与不想”;或许只有在海棠面前,支配他的才能暂时不再是工作与责任,而是他作为血肉之躯的感情和欲望。从这个角度而言,失去了海棠,立凡也便失去了自己身上最脆弱同时也最人性化的东西。他并不愿意这样,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革命篇
立凡的地下党身份暴露后,英莲被带去接受调查。当被问及立凡平时和哪些人接触较多时,英莲说:立凡他没什么朋友。
立凡没什么朋友。
我忽然发现,立凡所牺牲的比我之前以为的更多。
立凡曾经是那么活泼外向、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会在小表妹的梳妆盒里放毛毛虫,他会在初识海棠时觍着脸向她讨包子,他会和王大年热情地拥抱,他会在黄龙呷醋时促狭地暗笑。立凡曾经对未来满怀希望,曾经对爱情充满遐想,曾经坚信自己将在这无道乱世正乾坤匡天下,创下一番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业。
他本该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那类人,怎么可能“没什么朋友”?!
然而,为了革命,为了信仰,他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导向另一条道路。
他没有朋友。
他把自己放逐在一个尔虞我诈的丛林之中,周围是残忍凶猛的豺狼虎豹;他让自己行走在一道拔地万仞的峭壁之侧,脚边是令人胆寒的千丈深渊。他必须时时刻刻谨小慎微,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使他粉身碎骨,甚或连累同志,乃至危及革命的成功。
他没有朋友。
朝夕相处的同事是他的敌人,志趣相投的同道视他为仇敌。他身处没有硝烟的战场,此处邪影幢幢,杀人于无形,他却只能一个人战斗。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他用和煦的笑容麻痹那些自己一心想要打倒的人,而面对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爱人的鄙夷和唾弃时,他却连眼泪都没有资格落下。
他没有朋友。
这意味着他心头的苦楚无人可诉。没有人可以为他解忧,没有人可以给他安慰。组织对他只有命令和要求,而姨妈和英莲……她们对他越好,他的愧疚便越深。同样,没有人可以帮他排遣这愧疚。从前,在海棠困惑于工人牺牲的看似无谓时,是立凡温和而坚定地告诉她:“历史会记住他们。”那么现在,在立凡孤身对抗他的整个世界——杀害同志、背叛同僚、辜负师长、欺骗亲人时,又有谁能温和而坚定地告诉他,“立凡,坚持下去,历史会感谢你”?
没有人。
因为于立凡,没有朋友。
很多人说黄龙活跃,黄龙率性,黄龙情深义重,而立凡成天苦着一张脸,因而前者比后者可爱好多。他们或许没有想过,立凡也曾眸如秋水舌灿莲花,也曾浅笑似春风开颜媲骄阳,他为了比黄龙更重的情义,将这过往美好的一切都封存进旧日温柔,那是他如今承受不起的奢侈,而他为保卫、守护它们义无反顾。
因为立凡的心里装的,不仅是男女私情的小爱,更有家国春秋的大爱。在黄龙为海棠辗转反侧痴心不改的时候,立凡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存亡抛洒热血。
在唐碧落大骂立凡不孝不悌、无情无义时,立凡跪倒在唐碧落面前,但是除了抱歉,他无话可说,因为姨妈要他放弃的,是他笃信的真理,为之奉献一切都无怨无悔的信仰。
姨妈求立凡登报声明脱离共产党,她愿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来保他性命。立凡轻柔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缓缓摇了摇头:对不起,姨妈。
对不起,姨妈。
只有五个字,没有解释。很多时候,我们向别人作出解释其实更是为了说服自己,而他无需说服自己,那信念早已坚定得深入骨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原来我一直都认同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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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在本片中,海棠的美好是一种超越时代、地域的存在,黄龙的纯粹从来是观众或读者心驰神往的典型,但立凡与他们是不同的。
我曾一度认为这个角色没什么存在感。他的戏份看起来还不及黄龙多,台词也远少于黄龙,出场时多是眼波流转泪光闪闪,不仔细看甚至会错过他的表情。但后来发现,在我的《滚滚红尘》里,立凡才是全剧的灵魂。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人本身——人的高尚品格,人的聪明才智,人的自由意志。立凡是片中悲剧感最重的人物,因为那个年代的艰险时势利用他本人的高洁品性,为他套上由“必须”“应该”“不得不”拼成的枷锁,将他淹没在那片被称为“历史发展方向”的汪洋之中。高尚品格,是逼他就范的筹码;聪明才智,是双方争夺的战利品;自由意志,是飘渺虚幻的空中楼阁;而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价值,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珍惜。
立凡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却最终失败了。他是一个那么清醒的人,却无可奈何地被命运推着往前走,没有选择,身不由己。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他费尽心力让自己无愧天地,却无可避免地亏欠身边爱他的和他爱的人。他那么努力地想顺应本心做自己,但终究在强大的命运面前败下阵来,辜负了自己不输给任何人的一身才华和款款深情。
立凡的悲剧是与那个时代紧密相联的,若非身处那样的环境,他的人生本不应如此。因此,如果导演想借角色反映时代,那么能够承载这个使命的,不是海棠,而是立凡。可以这么说:只有立凡,才真正体现出本剧选择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作为背景的价值所在。
或许立凡无怨无悔,但于我们,又怎能无悲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