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毒:一个象征体的第三层语义

两千多年以前,柏拉图就在“洞穴隐喻”中清晰地指明了精神世界的唯一出路,那就是:走出幽闭的洞穴,直面灼热刺人的光芒,走到被光明照亮的康庄大道上去;所有关于未来的可能性,都只有在洞外的太阳的直射下才能完全释放。
太阳意象是永恒的诗学命题。在集体无意识的沼泽中,“太阳”始终维持了一个正面的史诗英雄形象。作为最重要的文化象征物,它的出现,总是意味着光明、勇气和希望的来临,以及灵魂的得到救赎;它的形象本身,则早已经凝结成了“永恒”。
对太阳的向往和希冀,就这样在诗意的表述中成为了坚固的超越性的象征,突越过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隔阻,在文化的迷宫花园中四处留下自己的身影:它既是一种亮度的象征,也是一种温度的隐喻。从地球的运行状况来看,可能对太阳的威猛视若无睹的,大概只有那些身处在高纬度地区的民族了。
常年笼罩在西伯利亚凌冽寒风吹袭下的俄罗斯,曾在“太阳”的渺远光照中隐约看到过未来的希望。那团到来的希望之光,是和19世纪的俄罗斯民族文化启蒙关联在一起的。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名字,镌刻在这座启蒙的圣杯上,他被人们崇敬地称为“太阳之子”,他的诗作传遍了整个俄罗斯大地,他的光芒照耀着民族的语言和文化,他的名姓成为了民族精神的标志,神圣而不朽。在很多外国人的眼中,他就是俄罗斯的代名词。
只有俄国人自己心里明白,普希金是一团突然乍现的光焰,是这片黑色土地上的一次文化意外。他有着极光般无与伦比的美丽,却无法在北方冰冷的天空留下一点点温和的暖意。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无用的符号,光鲜而徒劳地辗转于各种版本的诗学史著述中,流为人文工匠手中仅供点缀的花边。“太阳之子”的尴尬命运折射的,正是太阳本身在俄罗斯文化中的晦暗不明。
作为象征的太阳,在语义学的角度原本应该是温度和亮度双重指向的结合。也就是说,太阳这个光明的物体,不仅是可以以强大的真理之光照亮他物的,同时也是能够提升被照耀者的温度、慰藉他者心灵的。没有照拂卑微心灵的那一面,再强势的光源也不可能成为希望的载体;相反,它会变成一种压迫性的暴力,借助自己的光亮,残酷地把对象暴露在冰冷的理性绞架下。
笼罩在俄罗斯天空上的太阳,在光和热的两个维度上恰恰是不平衡的。一方面,昼夜时差的加剧带来了更长久享受日照光明的希望;另一方面,偏远的照射角度也使得抵达那里的太阳的温度减弱,难以抵挡幽冥刺骨的西伯利亚寒风的侵袭。光明过度但却希望不够的太阳,还能否承担起“太阳”意象的伟大使命,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事情。
在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电影《毒太阳》中,所谓的“太阳”就是一个发光发亮的橘红色圆球体,漂浮过所有画面。这个一再出现的巨大象征,给画面中的人和物都洒下了明亮的辉光,确立了影片田园牧歌般的诗意基调。然而,事实上,这是一部反思斯大林专政和30年代大清洗的电影。在太阳魅惑般迷人的光芒下,在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的巨幅画像即将被竖立起来的一个周末,革命英雄科托夫一家被“平静祥和”地清洗铲除掉了。
如果说“太阳”意象是整部电影最重要的构成元素,那么显然,这个“太阳”是被阉割过的残缺语符,它的温度所指被集权的政治机器毫不留情地割除了。在耀目的光明里,个体的生命却得不到任何的保障。不论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卡车司机,还是声名在外的革命英雄,都随时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奔忙在太阳底下的生命,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死亡的到来,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场蹩脚的救灾演习,人人戴着防毒面具在那里表演既定的程序。生活的一切都看上去光明,却给不了生存的勇气或希望。
从逻辑的角度看,一个太阳的象征缺失了温暖的维度,似乎很难在人的心目中获得恒久的认同。奇怪的是,这个残疾的被阉割意象并没有遭到普遍的质疑,相反,它成全了民众的节日狂欢。或许在米哈尔科夫看来,比起冰冷的太阳残体,更让人绝望的是主体的麻木迟钝。为此,他竭力塑造了一个安详和平的语境,所有的人都被美丽的光晕迷惑,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中,尽情狂欢着。除了最接近权力顶层的科托夫,谁也没有嗅出残忍的血腥味道。即使是科托夫本人,在得知自己即将被秘密警察逮捕的时候,竟还抱着侥幸的幻想,以为斯大林同志的荣光一定可以庇佑自己脱离苦海。
柏拉图以来哲学坚信不疑的理性光芒,悄无声息地泯灭在了伟大领袖的荣耀下。没有人敢挑战领袖的神圣权威,正如没有人会意识到,太阳光辉的表面上其实布满了凹凸不平的黑子。这些毫不起眼的气体旋涡,无光无热,隐忍沉默,却是威胁人体健康的致命杀手。长期暴露在光照下的躯体,将会因为黑子的频繁活动被灼伤,甚至毁灭。
藉着黑子,“太阳”象征体中潜藏的毒性语义得以被揭示出来。太阳外在的形象固然伟岸而魅惑,但它的体内,充满着致死的毒素。贪恋于阳光的照耀,必被太阳之毒所伤,死于艳阳高照的美丽风景中。
太阳毒素的危害,在自然科学的领域内早已被人所熟知。然而一旦进入到象征的体系内,它那无所不在的荼毒却往往被忽略了。在太阳的象征语义中,人们迷信于那些正面的信息,解构掉那些负面的阴影,仿佛那些黑色的物质从未存在过。但如果翻阅过去一个世纪集权主义政体的历史,所能见到的恰恰是在光明而美好的幸福愿景中发生的许许多多残酷迫害和屠杀。
走过苏联集权专制时代的米哈尔科夫,在民主的时代用“毒太阳”的隐喻,表达了对历史教训的切肤反思。与之形成镜像对照的是曼杰尔施塔姆。伟大的诗人在1916年的时候命名了被黑色遮蔽的“黑太阳”:
今夜已无法挽回。
你在的地方,还有光亮。
一轮黑太阳
升起在耶路撒冷的城门上。
这个预见未来的诗人,用自己的一生印证了黑太阳的存在,并最终死在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的集中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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