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罗曼司:一把无锁可开的钥匙
*旧文重贴 从故事学的眼光看,这是一个非典型的后现代版的“圣杯”故事,那个少女千代子在一个下雪天里,无意中搭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地下工作者?),遭警察追捕的男人在亡命天涯之际将一把钥匙交给千代子保管,并告诉她说一定要保管好这把钥匙,这把钥匙将会打开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东西。从此之后,找到这位萍水相逢的男人,并把钥匙还给他,打开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就成了千代子一生的使命。 一开始,他找那个男人,只是想把钥匙还给他,但随着时间的流失和剧情的推进,初衷逐渐改变,手段变成目的,寻找的主题已经不是钥匙而是男人,而寻找和等待也就变成了迷恋和爱情。 如果这是格林童话,结局当然是王子归来,少女还给他钥匙,两个人找到了宝藏,从此在隐居红尘,生养多多,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正宗的圣杯类型故事都该这样讲。 但时代不同了,现代人早就丧失了少女的童贞和天真,他们不再相信白马王子,也不再相信圣杯的传说,因此,这个故事中,当很多年之后,那个男人早就在世界的某个未知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化为尘灰,就意味着那把钥匙早已过期作废,它什么门也打不开,什么也找不到,那扇传说中的宝藏之门永远地关闭了,而这把钥匙所象征的,那所谓最最重要的东西,实际上就什么也不是,只是虚无。 钥匙,这个在童话和神话中最具深度和神秘性的象征之一,在今敏的故事中,就这样被逐渐掏空了意义,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 没有王子,也没有宝藏,而少女的爱情,千代子一生的追求,也就成了一个对象缺失、无所指称的空洞的能指,就像她最终找到的,不过是北海道白茫茫雪地上一幅空荡荡的只有背景没有人物的油画,整个故事,也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主题变奏,千年女优的一生成了一场场徒劳的寻找拼凑而成的剧情剪辑。——今敏用卡通片所擅长的虚实交织、时空穿梭的表现手法告诉我们,千代子对于爱情的虽九死而犹未悔、上穷碧落下黄泉般的追求,其实只是在演戏,是她自己弄假成真,把自己的一生陷进了自己编造的剧情中而无法自拔。假作真时真亦假,倒是在戏外,有人在一直默默地爱着他,剧组中那个呆头呆脑、无人喝彩的傻小子剧务,但千年女优喝了命运女巫给她的千年茶(甚至那个女巫都是嫉妒她的过气女优假扮的,甚至那杯千年茶也只是普通的茶水而已,也就是说,那也仅是一个被虚假命名的符号),被爱情假象迷了心神,被那把钥匙勾走了灵魂,他那里还看得见剧情之外的庸常的关怀和爱慕呢? 今敏确实和他的前辈宫崎骏不一样,宫崎骏和今敏都是造梦的高手,但宫崎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梦境是真实存在的,通向梦境的路径和大门是存在的,钥匙是确实有用的,那些心有灵犀、天真未泯的少男少女终归是能够用这把钥匙打开通向秘境或者天空之城的门户,那些灵性犹存的灵猫也总能在人烟都市中找到他们的同类,在万籁俱寂之际的月光夜色中回复本相、跳舞集会……,宫崎骏是一个童心未泯、心地善良的老小孩。 梦,对于宫崎骏是一个有所指、有深度、有意义的符号,一个有着独立而完满的结构的奇观世界,一个虽孤悬在现世之外但却指向现世并且能够与现世相映成趣、相互指涉的意义空间,而对于今敏而言,梦和现世之间,不再存在明显的阈限,因此也不再从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隐秘通道和门户(比如《千与千寻》中的那个隧道,《天空之城》中的那个暴风眼),梦与现世不再泾渭分明、判然二分,在他的故事中,梦与现世、戏剧和现实都是一些无定形的、界限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可以随时拼凑和重叠的碎片,梦与现世不再是在理想和现实、能指和所指两个层面或两个意义空间中相互映照,相互阐发,而是在同一个无深度、无边际的平面上纷繁交织出一个凌乱错杂、光怪陆离的画面。老天真宫崎骏的梦和现实是一个有深度的万花筒,而今敏则是一个有逆反心理的怀疑主义的不良少年,他把梦和现实的万花筒拆毁了,变成了散落一地的散射着奇幻光彩的彩色玻璃片。 今敏和宫崎骏的关系,就像德里达和索绪尔的关系:对于今敏而言,梦与现实的关系,就像德里达笔下的符号,不再是(索绪尔笔下)能指和所指之间生死相依、白头偕老的相互承诺和约定,而是孤独而喧嚣的能指们萍水相逢、春宵一刻般的放纵与狂欢,漫天烟花之后,除了一声叹息,什么也没留下。 相应地,今敏在这个故事中试图告诉我们,爱情,这个现代主义最伟大的所指(爱情只是一个现代性的发明吗?古典时代和中世纪有没有爱情这个所指?),这笔在现代的闺中密友眼中最具神秘性和诱惑力因此值得用一生去寻找的宝藏,如今变成了一个日益空洞化的符号,变成了一把什么锁也打不开的报废了的钥匙。 这一巨变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可是,它是如何发生的呢?也许,对于人类,这变化需要整整一个时代,而对于个人,只需要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