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的噪声、媒介的凝视与一日之内的崩坏
把教育行业拍得这么“对位”的并不多见。影片把叙事压缩在一天内,让一所“最后机会”的寄宿矫治学校在镜头前全面失序:师资稀薄、危机常态化、突发事件连锁反应,管理者像在泥沼里推进秩序,能做的只是尽量把混乱“收束”到可承受的幅度。形式与题材高度契合——但同样的选择也带来副作用:没有纵深的时间累积,师生关系的化学反应难以沉淀,段落峰值很多、回声却偏薄,整体观感遂显得“散”。 影片把故事置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英国,学校坐落在一幢破败私宅里,半公半私的治理结构在经费紧缩的年代里被层层掏空。更关键的是——片中引入了一支电视纪录片摄制组:他们一边采访学生与教师,一边以“人情小故事”的名义捕捉冲突与失态。故事层面,这是外部世界的闯入;形式层面,它提供了VHS质感的插叙与“被拍摄的被观看”,把教育与媒体的权力关系并置,让“教育是修复,媒体是曝光”这两套逻辑在同一时空里互相加压。影片多次呈现访谈—围观—失控的三段式,既推进叙事,也构成对“新闻化感知”的直接批评。 如果用福柯的“异托邦”来读这部电影,斯坦顿伍德学校正是那类偏离之所:它是社会边缘主体的临时收容场,也是规训技术的集中展示。寄宿学校、疗养院、监狱在银幕上常有互文性,这里三者的视觉与制度隐喻被叠置——寄宿带来封闭、治疗之名掩护着行为修复的强制,惩戒的阴影又时时浮现。影片反复通过空间调度(宿舍、办公室、操场、围墙)和访问动线,把“照管/被照管”的关系具体化:门的开合、目光的通过与回避、监控与镜头的并置,都在提示一种被制度制造的孤独。这也是本片最刺痛我的部分——孤独不是心理叙述,而是无人应答的结构事实。 媒介作为媒介的呈现是本片的另一把手术刀。带颗粒的新闻片段、采访间的自我陈述、镜头对“失态”的贪婪追逐,共同制造出一种“痛苦奇观”的临界态:教育现场的暴烈被迅速格式化成短视频的高潮点,孩子与教师的脆弱则被话术套膜。影片有自反的锋芒:它明示摄制组的猎奇与误读,也让我们意识到观众自身的观看欲。但与此同时,电影本身在后段也与奇观越靠越近——学生的创伤与粗口密集上演、男主的私人崩塌被一再叠放,问题意识有时被“高压情绪”淹没,这种失衡让人恼火。 表演层面,Cillian Murphy把一位“把整所学校扛在肩上”的校长演得极有肌理:对外镇定、对内坍塌,药物与酒精像他的“稳态补丁”。Emily Watson与Tracey Ullman提供了有力的侧翼,Little Simz(Shola)在有限场景里把“年轻教师的专业与自我保护”演得克制。若将本片与导演前作、重复卡司的《像这样的小事》(2024)并置,两部作品的人物向内塌陷的极简表演取向确实相似:角色设置不同,方法论相近——以节制承载道德重量,但《史蒂夫》里更强的即时冲击,有时会把这种节制冲刷到边缘。 与同为校园/机构题材的《教师休息室》(2023)与《墙壁之间》(2008)相比,《史蒂夫》不铺陈日常协商与微观伦理的连锁反应,而是把镜头对准“体制噪声的一日崩坏”:叙事由事件串爆与媒体介入的反馈回路推进,而非长期的谈判、妥协与关系沉积。它在强度上(或者说,电影想呈现的强度上)更接近《超脱》(2011)或《代课老师》(2022)——前者以主观抒情裹挟痛感,后者带入社区维度——但《史蒂夫》剔除了这些缓冲层,只留下高压与即时冲击;在制度与情感的取向上,它又与《放牛班的春天》(2004)的温情修复路线拉开距离。前几部通过时间的延迟让“教育关系”生根,《史蒂夫》选择压缩与提纯,把冲突炼成噪声场:准确、尖锐,却也更容易滑向过满与堆叠,回声因而偏薄。 我欣赏它把教育劳动的“兵荒马乱”与“意义的微光”同时陈列。希望无需显摆到最后一刻,克制一点会更动人;就像它最好的段落那样——把道德选择留在暗面,把责任感留在角色的姿态上,而不必为我们点亮“救赎提示灯”。总体而言,这是一次在形式—题旨之间奋力求解的尝试:它拍到了教育现场的真相,也被自我加压的奇观动能拖累。三颗星,出于敬意,也出于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