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风暴，无人幸免

两年前的冬天，我独自去洛阳某县游玩，遇到一位特别的女生。

她在青旅里和往来的年轻人诉说自己的成长史，如何从一个出身贫困的农村女孩，逆袭成为30岁财富自由、环游世界的潇洒女青年。她的成长经历里包含了数度因教育、工作、婚恋选择的地理迁移，而她始终执行的信条就此一点：只有去大城市，才能改变她这样农村女孩的命运。

当时在一旁听故事的我，被同龄人早早认清社会法则的清醒而震撼。她说只有去大城市，她才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得到更好的工作，不受家乡人情束缚；也只有去大城市，她在婚恋市场才有更为平等的选择，而不是回到老家，被太多远高于她出身的家庭嫌弃挑选。

这番言论和与之匹配的故事，如今我在《沙尘暴》里似乎看到了更多群像。但电视剧要诉说的，恰恰是与那位女孩截然相反的大多数人的境遇——当那些渴望出去的人无法出去，他们的一生，是否真的被困于厄运？

《沙尘暴》从2004年发生在库鲁的一桩“锅炉焚尸案”开始讲述。段奕宏饰演的警察陈江河，与市局调来的罗警官（张瑶）一起，于2012年重新调查案件。“案犯”丁宝元8年前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但在入狱后的第2年就开始漫长的申诉，直至警方重新立案，彻查真相。

曾经参与2004年调查的陈江河，对自己经手的案件事实确信不疑。而新来的罗警官理性冷酷，依据法理提出了种种疑问。一位用传统刑侦手法揭开人情社会的复杂网络，另一位依据严密的推理和高新技术提出新的观点和视角。在两位警官调查的过程中，库鲁众生相如画卷徐徐铺开，渐渐揭示真正的主题。

与一般我们看到的悬疑剧不同的是，《沙尘暴》虽然从命案开始，但整个叙事过程步步紧凑，冷静而克制，它没有因追求悬疑而牺牲社会议题的深度。全片几乎没有太多暴力血腥画面，紧张的氛围却通过警察调查的日常文戏传递出来——倒叙、插叙，渐渐补白一段时空里不同人物的经历和情感状态，人物一个牵一个，像慢慢拉出一张网，我们最终惊叹于这张网所覆盖的事实，正如一场无法避免的风暴，将所有人都卷入了危险之中。

一条清晰的地理线，在12集剧情中牵引不同人的命运：泺河乡——库鲁县——省城，这三个被所有人物挂在嘴边的词汇，常常成为他们选择的来因或去处。

陈江河，曾想要从库鲁县调去省城与妻子女儿团聚。

丁宝元之妻孙彩云，因为想离开泺河，所以选择嫁给了有库鲁县户口的丁宝元。

丧命于“锅炉焚尸案”的死者程春，因为被迫留下，所以个人命运也陷入了被动和停滞。

而与案件紧密相关的锅炉站员工刘三成一家，他的儿子、女儿和徒弟，也都为了地理迁移付出了各自的代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泺河乡——库鲁县——省城这条动线，代表了人们大概率的生活流动方向。乡里的人渴望去县里，县里的人渴望去省城。如果向上流动成功，则代表层级跃升；如果留下或返回，则代表停滞。

剧中对此动线深信不疑的人孙彩云，像时代的弄潮儿不断跳上浪尖。她被困于乡下时，借县里来的丁宝元拿到了城镇户口；又在丁宝元被错判入狱的那些年里，她坐享丁家财产，又努力向她更渴望的文化人接近。虽然作家关乔没什么钱，但对彩云来说，向上、向外更大的世界已经来了。

与孙彩云相映照的人物是程春。曾经生活安康的女人，丈夫去世之后，失去了稳固的经济基础。她不得不靠夜市摆摊和隐藏其后的“生意”谋生，留在这里让她倍感困顿，她也渴望离开这里去省城——没想到投资刘大志的教育和情感绑定引来了杀身之祸。

走出去，表现为不同形式：更好的教育、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富足圆满的家庭……在不同人心里都生了根。人们实现的路径却惊人地相似，只有首先完成地理线的迁移，他们对幸福更为具体的想象才可能落地。

刘盈盈和刘大志姐弟就是最好的范例。他们都通过教育去了省城，也确实遇到了更好的可能。刘大志毕业后在银行工作，有了家境殷实的配偶。刘盈盈本来和刘大志一样，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伴侣和体面的医院工作。如果没有“焚尸案”这个转折点，我们会看到剧中命运最为阔达的一对姐弟。他们就像孙彩云和程春都渴望的那样，实现了更好的人生。

然而，“焚尸案”成为一个转折点，将不同人的命运折向了不同命途。

丁宝元为了未出世的儿子，甘愿背锅入狱。

王良因为是关键证人，所以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判条件。

刘三成因为辅助作案，所以不得不重新分配家庭资源。

刘盈盈因为被摆上谈判桌，从省城折返回县城，接受从工作到家庭各方面都更差的选择……

还有案件的主要两位呢？刘大志和程春，正是因为一个想留在省城，一个想去省城，他们从最初的同盟变为争夺和摆脱者。刘大志把库鲁的人统统当作拉他坠落的铅石，程春不幸成了最重的那块，被狠狠摔落地狱。

当案件一点一点揭开命运地图的全貌时，我惊叹于悲剧的去向如此相似。“焚尸案”是一个偶然事件吗？如果没有它，刘盈盈或程春是不是会有更好的人生？

不，不会的。没有“焚尸案”也会有别的案，因为有限的空间和资源决定了人们有限的选择。

《沙尘暴》剧中，一本同名也叫《沙尘暴》的书揭示了这种悲剧的必然。小说开头写道：

“泺河县的煤挖完了，整个县城也像被榨干的煤层，眼看着被掏空了。”

“有能力的，把老人和孩子都带走了。没有能力的，留下了孩子，留下了女人，留下了老人。”

写作者代入了上帝视角，早早看到这段时空里的众生全貌——县城面临资源转型的阵痛，有人选择离开，也有人尝试寻找新方向。通过教育跃升去资源更为集中的省城是最好的路径，而有的人无法通过教育，则通过婚恋、工作或新形式的家庭（例如刘三成和王良的师徒父子关系，就变相实现了资源捆绑）。

没有被看到的阵痛还有，当刘盈盈和刘大志这样有可能性的人可以离开，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出走其实暗含他人的代价。比如父亲收留了孤儿王良成为家庭免费劳动力，比如程春甘愿贡献自己的收入为刘大志作学费……付出和回报始终在被掂量着、计算着，如果有人跳得太高，他也终会被托举他的人拉回地面。

在一对对投资和回报的关系中，我们看到了残酷的比对。

丁宝元和孙彩云夫妇，刘三成和王良师徒，刘盈盈和刘大志姐弟……互相成就着又互相拖拽着，升上去又降下来。还有一条隐藏的关系始终牵引这起案件的重查：陈江河与他师父葛警官的传承和逃离，也将案件调查引向了不同方向。

8年前的陈江河，以为一个案子就是一个案子，没有想到是那么多人的人生。他聚焦于自己命运的选择不经意改变了案件的走向，师父为救他而成为植物人，也成了陈江河最大的遗憾。

作为库鲁县人生存在此不得不经历的气候，沙尘暴一次又一次承担了隐喻的功能。

被沙漠和群山包围的库鲁，经常被掩盖于黄沙之下。而沙尘暴或流沙，看似一次次偶然事件，却轮回般地将不同人拖入同样的境地——

当陈江河开车追逐罗警官的车进入沙漠时，冥冥之中也看到了风暴再次来临的预言。如果他选择继续逃避、玩世不恭，还会有像师父一样更多的人被无端牵连，卷入风暴。他终于振作起来，配合罗警官的理性一起，揭开这座小城的秘密，迎接更大的风暴……

《沙尘暴》用一起命案，把从1998年到2012年的小城故事讲好了。其实这段时空里除了命案，人们更多过着平凡的生活，像日复一日劳作的煤矿站工人，看不清命运的迷雾。

与这段时空相对应的故事，被更广阔地记于我这一代人的记忆中。我因为上大学而去了城市，我因为在城市工作看到了乌泱泱来务工的人们，他们都集体摆脱了身后的家乡——一个个县城、乡镇和农村，留下了女人、老人和孩子。

时代的光照到明亮的地方时，是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大部分人走出去了，而有被留下可能的人付出了隐形的代价。他们是程春这样孤身一人的女人，是刘盈盈这样不被重视的女儿，是刘三成这样无可奈何的老人，还有丁宝元、王良这样没有被真正的爱呵护过的男人……

在碎片化娱乐主导的市场中，《沙尘暴》拒绝用快节奏迎合观众，而是以沉静的镜头语言，将小城十年变迁凝练成一首悲怆史诗。《沙尘暴》的结局是苍凉的。图穷匕见，同归于尽。曾经都相信有美好未来的人们被卷入了同一场风暴，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但终究无人幸免。

但这个故事也是充满善意的。正因为看到了那么多无可奈何、无法实现的欲望，我们才会像陈江河一样，重拾怜悯的心，审视自己的遗憾。

就算下一场风暴还会来，又怎样？老段温暖坚毅的目光最后要确定的，是这样的信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