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女性的托举?实则浪漫化家庭主义的裹挟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近期热播的《辛苦了》(原剧名“폭싹 속았수다”为济州岛方言,意思是“辛苦了”),又叫《苦尽甘来遇见你》收获一众好评。你会发现不知不觉间对着屏幕痛哭的自己,比主人公还要感同身受。共情这不假。可哭过之后,留下的只有:爱纯好惨,还好爱纯有宽植。而这也是问题所在。

以爱为名的愧疚
我怎么能坐视不管?我是大姐,是家里的长女,还是我们家的支柱。你不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嘛。也许你没有,但是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从我的第一份兼职开始,每个月至少会给家里寄十万韩元,我当然也需要那笔钱。有时候我也不想把三分之一的薪水寄回家。说真的,我之所以会给家里寄钱,不是因为我心怀感恩,是因为我觉得愧疚。我不给家里寄钱,就会觉得愧疚,就会过意不去。这就是家给我的感觉。你不知道背负那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是什么感觉吧?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送我去国外念书!为什么要为我付出一切,害我无法摆脱这种亏欠!你们两个每天吃苦耐劳,日子过得这么苦,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负担吗?一飞冲天的龙?这些话我也听腻了!支柱、姐姐、长女,这一切我都受够了!
来自金明的控诉,也道出了我们的心声。爱比恨更沉重。

金明一直挂在嘴边的就是“我的父母”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就代表了金明。尤其是在谈婚论嫁上。自己受了委屈,受了羞辱,出口依旧是“我的父母会伤心”、“我也是家里的宝贝女儿”。仿佛从金明身上剥离“父母”二字,本应独立存在的人格便会灰飞烟灭。反观谈婚论嫁的另一位当事人英凡,他会把自己与父母(尤其是母亲)分离开来,这其中当然也有妥协的成分,以及性别、财富、成长环境等要素的影响。但他能说出“你是和我过日子,不是和我母亲过日子”这种话,金明却不能。金明提出退婚也是在触及她的软肋——爱纯之后。由此可见一斑。
到头来这份沉重的爱,为了金明,更是为了爱纯自己。
扁平化的人物
横跨三代的女性叙事,从1960年代到2025年,我看到的仅是草舍-公寓-现代庭院等活动空间的变化。剧中的独立女性,仅仅是苍白无力的口号。

在小篇幅的光礼的叙事上,她的活动空间是大海,其工作场所。光礼是一个需要用自己的工作养家糊口的人。
而光礼口中“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当海女。当个老师坐在书桌前多好。”的爱纯,那个想要连任五届总统的文学少女,没有养家糊口的重担使她远离了大海,又使她踏入另一方天地——厨房。这一踏入便是一辈子。女儿金明的到来很突然,但爱纯的变化更突然。一夜间,那个心怀远方的少女荡然无存。
理论上,养育一个孩子的活动确实有助于满足女性关系中的自我所提出的需求,提供了代替性的回归之感和温柔之情。理想的破灭亦可被说成心甘情愿的放弃。但它也对女性提出了极大的要求,即须忘我地时时以孩子为焦点。她必须至少暂时地延迟,有时甚至否定自己的需求,从而为她的孩子提供其所要求的一切。诗与远方腾出的空间被幼小的生命及其附带的无止的索取填满。强化其女性身份和自我之感的行为其实也是在支用她的这种自我,有时甚至像是要榨干或完全否定掉它。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中年的爱纯仍旧禁锢于厨房中,主动与被动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一名女性可能会在最渴望拥有圆满完整、倍受宠爱和自我实现之感时,却体味到一种自我空空如也的感觉。爱纯的诗人夙愿,还是在宽植去世之后实现的。给人一种剧情临近尾声,仓促强加圆满的感觉。
爱纯是怎么喜欢上文学的?陆地(离开小岛)、上大学、成为诗人,这些理想是如何生根发芽的?爱纯为守护自己的理想是如何抗争、坚持的?放弃理想的心路历程是如何的?这些理想是否一直存在于内心身处?无人问津。编剧不曾提及,观众也不愿细究。

到了爱纯口中“我希望我的女儿能骑车,不再困于厨房之中”的金明,没有可以为之辩护的借口,人物就更显得单薄无力。仿佛其存在的意义就是寄托爱纯的理想,供人观赏炫耀的“一枚金牌”。金明的确是没有受困于厨房中,但也仅仅是摆脱了厨房。一位独立女性,在金明身上就是“考上首尔大学,留学日本,就职于大企业,自主创业”一句话的概括。
你是否也会好奇。金明为何要选英文专业?为何要去日本留学?金明的大学生活是怎样的?是如何入职大企业的?职场生活是怎样的?金明自主创业的过程又是如何的?
金明的人际关系局限于家庭之中,原生家庭以及自己组建的家庭。剧场售票员的经历是为引出未来的丈夫,而金融危机下的失业是为再续前缘。金明的人生历程就像一张简历,一目了然,单薄无力。

横跨几十年的大叙事,呈现出的效果却是为小人物服务的大历史,不是历史洪流中的小人物。剧中提到的全斗焕上台、1988年汉城奥运会、金大中执政、金融危机等历史事件,仅仅起到提示时代背景、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身在历史洪流中怎能不受历史的影响。可剧中的人物好似避开了历史直击,活在一个以家庭为名的乌托邦中。
铜明的死与济州岛四三事件。济州岛四三事件(1947-1954),又称济州岛大屠杀,是发生于济州岛的武力冲突和其镇压过程中造成无辜百姓伤亡的事件。据《济州岛四三事件真相调查报告书》,该事件共造成2万5千-3万人死亡,死亡人数仅次于朝鲜战争。是济州岛挥之不去的伤痕。
韩江的《不做告别》就聚焦于此。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在雪天一一拂拭结冰的面孔寻找着家人的尸体。那天才明白,人死了身体会变冰凉,脸颊积雪,满脸会结满血丝的薄冰。从那天起母亲活在生死两个时间,分裂着自己。梦中女儿脸上融化不了的雪,暗示现实中受伤的女儿。这一切与剧中似曾相识。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死亡通向另一种新生,推迟告别,永不告别,就是一种新生。如果将剧中铜明的死放在这一大背景中,那其触及的将不止是一个家庭如何面对死亡,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
金明考入首尔大学与6月民主运动。6月民主运动(1987),是抗议全斗焕政府出台的总统间接选举政策的全国性民主运动。时间上正好是金明考入首尔大学的那一年。期间还发生了,首尔大学语言系朴锺哲被非法逮捕拷问致死的事件,引发了大规模的学生示威游行。金明从日本归国与焚身政局。焚身政局(1991年),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反政府示威,以焚身示威为主要抗议手段,要求卢泰愚军部势力的下台。是6月民主运动的余波。剧中这些事件都被父母的“不要参加示威游行”一句带过。金明的大学生活只涉及考入大学、兼职家教、兼职售票员的经历,突出的是身为长女被寄予的厚望与身负的重担。如果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只剩这些字眼,还能称得上一个立体的人物吗?
理想化的一家之主
完美的邻居,完美的丈夫,完美的父亲,梁宽植。一个全世界都在兜售的完美男人,反而产生了违和感。让人不适的不是人物本身,而是众口塑造出的人物形象以及他人强加于爱纯、金明、银明的——羡慕。对爱纯是:你好有福气,拥有如此贴心的丈夫。对金明是:我好羡慕你有这么一个父亲。对银明是:你要学会感谢你的父亲。独角兽,纯洁、高贵、美好、只存在于神话中有其象征意义。
身为观众的我会疑惑。所以这是让我要么自己找寻一个“梁宽植”或等待一个“梁宽植”的出现来救赎我,让我成为受人羡慕的爱纯、金明、银明?那这就不是现实主义剧而只是又一部浪漫主义韩剧。又是一个陷阱。
父权制的物质基础指的是,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统治。这种统治通过防止女性接触经济中必要的生产资源,或者通过控制女性的性机能来维持。当初宽植对爱纯说的会兑现三个理想之一的承诺,致死都没能兑现。从这一角度看宽植的完美人设瞬间崩塌,体贴不再是一种理想境界,不过是当事人的自我赎罪。
废除父权制不是通过改变每一个男性的态度、扭转每一个男性的意识而达到的(当然这也不现实)。而是只有通过改变现实的物质基础,即制度与权力结构才能达成。《辛苦了》只停留在了满足幻想的阶段,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在此不是要指责一个电视剧未能起到改变制度与权力的作用,而是对其所呈现的简单片面的幻想多少有些遗憾。
《辛苦了》就是一部浪漫小说。诞生于现实的缺陷和不完美中。廉秉哲一家才是常态。(身为主要受众的)女性通过重新诠释行为本身,有意忽视不合理因素,与现实进行“和解”。没有大男子主义的一家之主,在周围的对比衬托下,成为宽植最大的“卖点”,其他都可以一概忽视。主角像神祇一样,注定要完成早已确定的存在。爱纯一开始是有无限可能性的、自由的、拒绝宽植的,逃离是暂时的,最终她还是回归到了父权制。独一无二的个人品格让位于生物学同一性,以及她所具备的能力——承担养护和复原他人这一重要的角色。至此文学少女蜕变为宽植的妻子、金明的母亲。这也是一种现实策略,如不能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只要委身于生物学同一性,基本需求还是能够得到满足的。最令人惋惜,也最为无奈的一点。爱纯好像早已看透并妥协。
一部电视剧而已,为何要如此较劲。这也许是大多数的观点。可一部电视剧也是一种反应当代文化形式的意识形态,力量巨大,有时甚至很骇人。这种力量看似无孔不入,可社会架构中必然仍存在着裂隙,那些“较劲”的人就会在裂隙中提出抗议,试图想象一个更加完美的社会状态,以此来对抗绝望。较劲,便是第一步。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承认:我们无法创造出一个不必依靠观看电视剧来获得替代性愉悦的世界。
爱纯看似完满,可我们不是爱纯,宽植只存在于《辛苦了》中,我们的一辈子也不是16集的电视剧。

参考文献:
(韩)韩江. 不做告别[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24年
(日)上野千鹤子.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M].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
(美)珍妮斯·A·拉德威.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M]. 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
(韩)한겨레21记者. 未能摆脱家族主义陷阱的《辛苦了》.https://n.news.naver.com/article/036/0000051386
图片来源:Netflix Korea 官网、《辛苦了》电视剧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