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的朋友解释为什么我不喜欢哪吒

记录一下我和她的聊天过程。 我认为这部电影的观感因个人身份认同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很多人觉得这部电影很好看，这当然没有问题。但对我而言，这部电影的问题在于，我无法脱离自身的身份认同去观看它。 在过去，当我尚未强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我可以轻松地将自己代入各种角色，享受电影的叙事还有情感。但是当我开始深刻地认同自己是亚裔女性，并意识到这一身份对我在社会中的意义时，我就无法再以一个完全游离于角色之外、纯粹的旁观者视角去看待这部电影。身份认同使我的观看方式发生了变化，是我没办法享受或接受这部电影里的许多情节。 在讨论哪吒之前，我想先聊聊一个更普遍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哪吒才有的问题，而是全球范围内很多电影都存在的现象。 像哪吒这样的全年龄向电影，主要角色几乎都是男性，而女性角色的戏份通常很少，更多是作为配角或辅助存在。可如果把性别对调，让女性角色成为主角，这类电影往往会被归类为“女性电影”或者“小妞电影”，而不再被认为是适合全年龄观众的。这种性别上的不平衡在电影行业里非常普遍。 所以，现在每次看电影时，我都会刻意去观察女性角色的塑造方式。她们是不是只是工具人，单纯为了推动男性角色成长？电影是否通过女性角色的死亡来制造剧情转折？或者，这个角色的作用是不是随便一个性感的台灯都能替代？最基本的判断标准是，电影里是否有两个女性角色单独对话，并且讨论的内容和男性无关？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电影都无法满足这一点。 当然，这并不是我专门在挑哪吒的刺，而是整个电影行业都存在的问题。只是因为我现在对这种模式的电影不太感兴趣，所以一般不会主动去看。不过这次哪吒很火，我也好奇现在中国最卖座的动画电影是什么样的，所以春节时就陪妹妹们去看了。但是很遗憾，这部电影依然难以跳脱传统电影男权叙事的窠臼，哪怕它的主题是“哪吒”。 因为我是以女性的视角和身份认同来欣赏这部电影的，所以现在我想谈谈，为什么《哪吒》会让我感到不适，以及它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存在哪些问题。 这部电影最开始让我感到不适、甚至是恶心的部分，就是开场时哪吒踩着鹤童的裙子，并对着鹤童喷尿的那个场景。如果你了解一些影视作品中的心理暗示，就能很清楚这一幕在视觉和象征意义上所带有的性含义。 哪吒作为一个未成年人，在俯视角度下踩下鹤童的裙子，镜头特意展现鹤童的大腿，同时，含有尿液的水喷到鹤童的脸上。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软色情的表达，而被凝视、被观赏和侵犯的对象正是女性。这种安排既迎合了某些男性观众对“美女”或“高高在上的仙子”被侵犯边界后的快感，同时，特写的大腿、带有尿液的喷射，以及将鹤童的妆容喷花的画面，都带有强烈的性意味。 更关键的是，这一画面清楚地区分了上位与下位、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哪吒对鹤童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性化羞辱”，这不只是审美问题，而是权力问题。 当鹤童的身体被喷尿羞辱时，她被强行放到了一个被动、受欺辱的位置。（也就是我们说的客体） 简单来说，在很多传统观念里，男性往往被认为是主导者，而女性则被看作附属的存在，不是一个有自主权的人，而是“别人眼中的形象”。就像波伏娃说的，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往往被塑造成“为了男性而存在”，她们的身体被当作某种“可以被观看、被侵犯的东西”。 这种“性化暴力”，其实是一种权力手段，它通过羞辱和贬低某个群体，让另一个群体显得更有权力、更占主导地位。如果把这个情节换成踩塌太乙真人的裤子，或者让尿液喷在其他男性角色的脸上并给他们特写，就不会给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带来相同的快感。导演显然没有这样处理。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就是哪吒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的行为反而成了一种“遮掩”——让观众在这些情节中获得快感的同时，避开道德和社会禁忌的指责。因为是一个孩子做的，所以电影就能理直气壮地让人觉得“这肯定没有性暗示”，观众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而不会主动去联想到羞辱女性的意味。 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很狡猾的手段。电影通过这样的情节和剧情，仍然能悄悄地调动人们潜意识中的快感，而这种心理机制是无可避免的。也就是说，即使观众表面上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他们的潜意识已经受到了影响。 这里我还想再强调一点，我并不是反对电影里使用性暗示的手法，我真正感到疲惫的是——在这种叙事机制下，被羞辱、被侵犯的角色永远是女性，而施暴者永远是男性。 在这样的权力关系里，女性始终处于低位，而男性始终占据主导。这种模式一次次地提醒我，我在现实社会中的身份是什么，让我作为女性观众在观看时感到非常难受，甚至不被尊重。 第二个让我感到不适的女性塑造是哪吒的母亲。电影试图通过歌颂母爱，让母亲牺牲，从而推动哪吒的爆发和剧情的高潮。这让我非常不适，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点，这个母亲的形象实在太像一个工具人了。在她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哪吒，就没有别的事情值得关注。她所有的行为、情感和选择，都围绕着儿子展开，而观众根本看不到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性格和动机。 第二点，她的角色被彻底限定在“为儿子而生，为儿子而死”的母亲身份里。无论她是不是武将，无论她本来应该有怎样的背景和能力，电影最终赋予她的唯一任务，就是牺牲自己，以此感动哪吒，促使他的成长和爆发。这种设定不仅让母亲这个角色变得单薄，也强化了一种固有的叙事模式：女性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们为男性角色的成长所做的牺牲。 而且，我真的非常讨厌那种所谓的歌颂母爱、称赞母亲伟大的叙事。如果母爱的伟大这么值得称赞，那为什么你们男人不伟大一下？为什么牺牲的永远是母亲？如果哪吒的父母当时一起牺牲，我的不适感可能还不会这么强烈。但电影偏偏只让母亲承担这种牺牲的责任，这背后其实是一种母职惩罚。 这种叙事逻辑在告诉全世界，“母亲的爱就应该是无条件的、是可以为孩子牺牲一切的”。这直接导致现实社会中对母亲的要求变得极其苛刻——她们必须做到十全十美，才能被认可为“好母亲”。因为大众心目中的“正常母亲”就是那种无私奉献、愿意牺牲自己的人。 但问题是，我们都是人，女人也是人，母亲也是人，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到为了孩子放弃一切，现实中也根本不该有这样的道德绑架。电影表面上是在夸赞女性的伟大，实际上却是把女性架在一个她们无法承受的高台上，让她们不得不扮演“完美母亲”这个角色。如果一个母亲没有做到这种“伟大”，她就会受到道德上的审判，被批评、被指责。 这样的叙事，不仅是对女性的不公平，也加深了社会对母亲群体的苛刻期待，让她们无法真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存在。 而且，一想到我看电影之前的经历，我就更来气。我妈妈前几天不停地向我道歉，她觉得自己以前不是一个好母亲，认为自己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她太激动了，她太急躁了。而与此同时，我的爸爸几乎没有怎么管过我的教育和成长，但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愧疚。 可我扪心自问，我妈妈已经为我做得足够好了，甚至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但她仍然活在这种愧疚和恐惧之中。无论我怎么安慰她，她都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亏欠了我。而我爸爸呢？他没有承担同样的责任，却也从来不会自责。 所以，当我看到电影里的这类情节，我真的非常愤怒。不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电影片段，它背后的观念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我们的社会文化，影响着我们如何看待母亲，如何看待女性。而这些认知，最终又会影响母亲对自己的要求，让她们陷入无止境的自我苛责。这不仅仅是电影的问题，而是它所反映的现实问题，它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我们每一个女人的处境。 第三个让我感到非常不适的女性形象塑造是石矶娘娘。 作为一个法力高强的大妖怪，石矶娘娘的主要困扰竟然是自己的容貌，她被塑造成一个一直纠结自己是美还是丑的角色。这让我非常反感，因为在这部电影里，女性似乎没有“丑”的权利。 对比一下男性角色的塑造： 敖丙和敖丙的父亲都可以十分帅气；而太乙真人、哪吒的师傅这些男性角色，可以长得奇形怪状，或者可爱，或者有各种各样独特的外貌设定，有着丰富多样的形象。但女性角色呢？她们要么是美丽的，要么就必须陷入对自己“是否美丽”的焦虑中，完全被美的概念所束缚。 哪怕像石矶娘娘这样被设定为“丑女”的角色，她的主要剧情仍然围绕着如何变美、如何纠结自己的外貌展开，仿佛一个强大的妖怪也无法摆脱“女性必须关注美貌”的框架。 而这种对女性外貌的单一要求，不只是个别角色的问题，而是贯穿整部电影的设定。 比如，哪吒的母亲，作为一个强大的武将，拥有极高的战斗能力，但她的身材依然被设定得瘦削、纤细，小鸟依人般地站在丈夫身边。而龙女作为反派，她狡黠强大，但她依然必须是美得无可挑剔的。相比之下，她的两个兄弟就可以拥有更加丰富多样的外貌设定，不受美丑的限制。 我并不是反对美，而是反对电影里“美”这个概念始终被强加在女性身上，女性角色的形象被过度局限。在这样的叙事里，女性的存在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被观看、被美困住。她们无法拥有更丰富的形象设定，甚至连“丑”的权利都没有。如果她们“丑”了，那她们的全部剧情依然要围绕着如何变美而展开。 这种文化影响是非常现实的，加剧着女性的容貌焦虑。如果社会中的“美”标准没有被塑造成一种对女性的强制性要求，或许女性中的厌食症比例不会那么高，也不会有那么多女性把大量的金钱、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让自己变得“符合审美”上。而这部电影里，这种观念又被隐形地强化了——它在潜移默化中告诉女性，只有变美，才值得关注，才有价值，才会获得多巴胺的奖励机制。 最让我觉得糟糕的是，这部电影的观众里有很多年纪很小的女孩。她们就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中，进一步吸收了这些观念，从小就被灌输“女性的价值在于美”的思想。这会限制了她们的可能性，让她们更容易陷入容貌至上的困境。 很遗憾，我刚才分析的这些女性角色，基本上已经涵盖了哪吒整部电影里的所有女性角色。而她们不一例外让我的观影体验更加难受。 除了龙女这个反派让我相对没那么强烈的不适感，其他几个女性角色不仅戏份少，而且几乎都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冒犯。相对之下，电影里几乎所有有明确形象、有丰富剧情线的角色；或者是边缘化的配角，比如妖怪士兵、仙庭的路人——无一例外都是男性。甚至连土拨鼠的首领和那些土拨鼠，看起来都像是默认的男性，而申公豹、各类学徒也是清一色的男性角色。整个电影里，几乎看不到除了这四个人以外的其他女性角色。 但更让我难过的是，这并不是《哪吒》这部电影独有的问题，而是中国市面上大部分“全年龄向”电影的通病。 所以，你让我怎么可能喜欢这部电影？ 你让我怎么可能看得开心？ 你让我如何在这样的作品里感受到自己被尊重？ 作为女性，作为这个性别、这个身份的一部分，我该如何在这样的电影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我想从女性的视角来解读一下哪吒这个角色。 哪吒的形象在这部电影里被塑造成一个完全反传统的存在——他又丑、性格暴躁、不守规矩、行为粗鲁，是个无法无天的魔童。在电影里，他随地大小便、口无遮拦、对师长毫无礼貌，甚至喝呕吐物，做出各种出格的举动。 如果这个形象放在一个男性角色身上，观众可以接受，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个性格鲜明、敢于突破传统的角色，甚至很多人都很喜欢他。但如果你敢想象一下性别互换呢？你能想象一个丑陋的小女孩作为全年龄向电影的主角，在电影院里当众随地大小便、不尊师长、满嘴脏话、行为粗鲁吗？第一反应一定是这很违和、这不可能，甚至会觉得这是一种对女性形象的刻意丑化，更别提喜欢这样的角色了。 这正说明了一个问题——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道德标准是极不统一的。哪吒可以做出这么多“越矩”的行为，但如果他是一个女孩，这一切都不被允许。这让我在观影时感到非常愤怒，也感到极大的不公平。 这种双标不仅存在于电影中，在现实生活中更是如此。比如，在我们班级的合照里，所有的女生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把腿并拢、坐姿端正。而反观男生，他们往往是腿岔开，姿态随意，占据更大的空间，显得更为自信和坦然。他们可以舒适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用被各种规则束缚，而如果女性稍微违反了这些看不见的道德标准，就会被指责、被评判，甚至被认为“不够女人”。 也正因为如此，我再也看不进去耽美，嗑不动所谓的CP了。很多知名的耽美小说作者都是女性，而她们笔下的男性角色，几乎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真正贴合的男性形象。他们更像是女性的灵魂被装进了男性的皮囊里，借由“男性”这个身份，去做现实中女性不被允许去做的事情。 观影的途中每一分每一秒，哪吒如同超雄般的行为，都在提醒我，女性的形象在现实世界和文艺作品中，依然无法像男性一样自由地表达和创造。所以我越看越鬼火冒。 最后我要说的这个内容，哪怕我不是女性，哪怕我用从前那种没有性别意识的态度去看《哪吒》，我也不会喜欢，甚至会觉得非常讨厌。 我最早接触哪吒，是小时候我妈妈给我买的哪吒闹海电影版的碟片，好像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水墨风格的动画。 在那个版本里，哪吒的形象雌雄难辨，既不完全像男孩，也不完全像女孩，有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独特美感。那时候我年纪小，还一直以为哪吒是个女孩子。等到后来知道他是男孩时，我真的大吃一惊，因为在那时我的认知里，只有女孩才会做出这么勇敢的事情。但当我意识到哪吒其实是男孩后，我小时候甚至对他有点crush，因为他带有女性气质又展露出的反抗意识太迷人了。 哪吒之所以成为经典，被传颂至今，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在弱小的姿态下，展现出了无比坚定的反抗父权的精神。 在传统故事里，哪吒从来不是一个顺从于父权的角色，他并不在意讨好父亲，甚至一直和父亲合不来。当他看到位高权重的龙王之子敖丙在陈塘关兴风作浪，他丝毫不顾对方的后台，抽筋剥皮，毫不妥协。然而，他的父亲却害怕权力的压迫，逼迫他向龙王道歉，甚至从未真正承认过他这个儿子。但哪吒根本不屑于得到父亲的认可，他以一个极其弱小的身份，向整个父权体系发起挑战。哪怕他天赋异禀，他依然是以弱者的姿态，展现对整个父权体系的挑战。 他不畏惧权威，不接受父亲强加给他的范式，他宁愿削肉还父、削骨还母，以死明志，也不愿向这个体系低头。 这一切，才是哪吒真正的核心价值，才是他最值得被传颂、最宝贵的精神内核。他是一个反抗体制、反抗父权、反抗既定规则的形象，而现实生活中，处于这种境遇的往往是女性。因为女性才是最常被压迫、最需要反抗父权、最难被父亲真正认可的群体。也正因此，在很多影视作品里，哪吒的形象总是雌雄难辨，而且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找小女孩、女演员来扮演哪吒。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哪吒的精神，天然地带有女性特质，带有一种对抗男权体系的意味。 但是，饺子的这个《哪吒》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他直接把哪吒改成了一部纯粹的男性爽文，变成了一个追寻父亲认可的嗲子文学故事。在这个版本里，哪吒的父亲虽然要反天庭、反抗老男人，但他和父亲始终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哪吒在电影里不再是那个不屑于父亲认可、用死去反抗体制的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得父亲认可、在“男人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地的角色。他从一个反抗父权的象征，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儿挑战旧势力、闯荡男人江山的男性集体高潮，这种改动让我感到无比失望。这种改编感觉像是让林黛玉去选妃，让孙悟空去天庭考公。（这个比喻我是看到xhs某姐妹说的，我感觉很贴切） 哪吒最珍贵的精神被完全消解了，他最反叛、最值得被传颂的部分，彻底被抹去。 而让我最难过的是，这一代年轻人，可能只会接触到饺子的这个版本的哪吒。 这个版本实在太火了，以至于传统的哪吒形象，可能会慢慢被遗忘。我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孩子，会去关注那个真正的哪吒，那个真正不畏惧权力、真正反抗体制、真正不在乎父权认同的哪吒。 如果《哪吒》这部电影没有这么火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失望。 作为一部中国的新动画片，如果它只是普通程度的作品，我或许会勉勉强强接受，毕竟国内的影视环境本来就不尽如人意，我也不指望能看到特别优秀的电影。 但是，它成为了中国电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 这让我对它的批评不再只是苛责，而是一种更深的失望。 它的火爆让我意识到，它所代表的价值观，仍然是大多数人的价值观。 有时候，我能在网络上找到和我想法相近、拥有见解和知识的同温层，在那里，我可以短暂地忘记现实世界的大部分人仍然是怎样的。但是这样的电影——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现实的基本盘依然是那个烂样子。 我们的处境仍然很艰难，拥有这些意识的人仍然很少。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愿意写这么长的内容，愿意向你解释我的感受。 或许我希望这些观点能带给你一些不同的看法，让你看到这部电影在我眼中的另一面。 但没关系，如果你能享受这部电影，那就已经很好了。不要因为你没感觉到我所感受到的这些问题而感到愧疚，也不要因为你喜欢它而觉得不安。 我的感受是非常私人化的，而如果这部电影能让你觉得好看，那对你来说，它就是一部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