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被你诟病的,正是这部剧想说的
几乎悄无声息地,《免责声明》就快播完了,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声浪,热度比当初的《戴洛奇小镇》等『女性主义剧』差了不少。
大概因为这部剧没有把性别标签贴在表面上,甚至它的叙事诡计欺骗性太强,让观众失去了耐心。其实,这部剧想要引起关注的,恰恰是恶评所指向的。
如果你觉得Catherine用言语和行为勾引Jonathan的段落除了尺度毫无意义,甚至尴尬至极;或者相反,你被极度唤起,瘫软在地。
那就对了。
因为这是业余作者、Jonathan母亲愿意相信的故事版本:儿子永远天真纯良毫无抵抗力,蛇蝎女极具魅惑吐着信子蜿蜒而来。
一部人物扁平的地摊文学有多么漏洞百出,这场戏自然就有多么让人脚趾抠地。暖黄的滤镜是母亲偏执病态的溺爱,和人们匮乏的想象力。
因为坏女人的故事太容易了。太容易摆上书店的畅销书架,太容易在人群里传播,太容易被对号入座。以至于没人看得到这故事显而易见的拙劣。
漂亮富有的人妻一定很寂寞吧;职场成功女性的上位史一定没那么简单吧;她不愿说出真相,一定因为她心虚吧。
蛇蝎女是一种奇特的投射。她们异常美丽,黑洞般吸引奋不顾身的男人,她们几乎没有弱点,也没有真情,欲望旺盛并不择手段,而且总能全身而退。女人鄙视她们,同时嫉妒她们;男人害怕被她们吞噬,又希望一辈子能遇上她们一次,暗暗地,还想毁了她们。
作为女人不贞,作为母亲失职,作为人道德低下(恶毒),这套女性指控干脆利落即刻生效,所以Jonathan的母亲凭几张照片就能炮制出一串看似合理的因果,而他的父亲毫不怀疑地照单全收。
父亲通过亡妻的旧衣化身,参与了这场女性对女性的猎巫。而归根到底,这还是男性对女性的手刃——Jonathan成长为一个混蛋,除了他母亲『爱男』使然……那他母亲又为什么爱男呢?
罢了。
如果你觉得这喋喋不休的旁白实在太烦人太低级太偷懒,像电视诗朗诵一样把人物的内心翻译出来。
那就对了。
因为真相总是在多个视角的嘈杂声部中忽明忽暗。如果我们真的能听到事件中每个角色的内心os,同时搭配另一个客观的上帝视角进行解说、质疑、判断,或许就再也不会有误会,不会有『反转』,不会有暧昧和晦暗。
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有永远解不开的谜团,永远看不到的暗面,因为每个人的视角都太有限了,每个人又都太自以为是也太胆怯了,永远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我』能看到对方在会面中仓惶逃走的狼狈和冷酷,『我』看不到对方想给死者家属留下一丝体面的大度和善意;『我』能看到我的同事恃才傲物,一言不合就对上司大打出手;『我』看不到男上司像嗜血的鲨鱼,闻到女下属私生活中一点破绽,就死咬不放。『我』能看到我的太太沉沦在失独的巨大悲痛中无法自拔;『我』看不到她的偏执、控制和带给其他人的压迫感。『我』能看到我被妻子欺骗多年的愤怒和无辜,『我』看不到我脆弱的男性尊严和去势恐惧。
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
这个故事中的每个旁观者,都可以为自己的一叶障目进行免责声明:不知者,不为怪。然而只有Catherine没有免责的权力,不论站出来澄清陈年旧痛,还是闭上眼迎接兜头而来的脏水;无论与丈夫和解,还是另起炉灶,受伤害都是必然的结局。
到底是哪出问题了呢?
【2024.11.9补充】
针对评论区有关于『爱男』相关表述的异议,我在这里稍作补充说明:
其实写作本文时我也感觉这个说法不妥,主要是流行词汇往往有过度简化的嫌疑。然而深夜急于成文,没能进行展开。
或许应该这样讲,Nancy是一位『厌女』的女性。
文本中给出的支持很多,除了对Catherine的揣测,Nancy两次与Jonathan的女朋友Sasha家人联络,两次都认为Sasha不是什么好货,但儿子没有半点问题。不仅如此,她在小说中把Sasha描绘成另一个荡妇,Jonathan根本无法满足对方泛滥的需求。小说甚至还恶毒地让Sasha的亲戚『惨死』在车轮下(特别提到被压扁了),如此一来Sasha离开的理由成了不可抗力,通过这种方式维护儿子的完美人设。
关于女性为何也会厌女,一言以蔽之,这是女性处于性别不平等的结构中,很容易形成的认知。具体的原因可以参看市面上许多女性主义书籍,在此不做理论上的阐释,还是回到剧集的文本,来看看Jonathan的父母之间的相处模式。
情节中很容易看出,Nancy在家庭中是强势的一方,指挥丈夫,对外张罗,以儿子为精神支柱,是一类典型的母亲形象。有种说法,说强势的母亲会毁掉家庭,但实际上,强势的母亲背后,往往有一个不作为、不负责的丈夫。强势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安全感匮乏的表现。
Steven如他自己所言,是软弱的。儿子死后,家庭实际已经名存实亡。在Steven的叙述中,Nancy始终无法自拔,而自己必须挣钱养家,无暇顾及妻子,两人渐行渐远。但事实是否如此,Steven是否努力挽回过两人的关系,还是通过逃避妻子来逃避儿子已死的事实?又或者,两人的关系早已像许多家庭一样,全靠子女维持?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但值得思索。
Nancy的强势终归是虚弱的,她的癌症不如说是隐喻意义上的:一个女人的自我被母职全面侵占,她的生命全靠家庭维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与之相比,Catherine是更『新』的女性。
随着剧集进展,我们发现Catherine时常显得狼狈,在职场和家庭都是。她根本不是小说中写的那样游刃有余;相反,她恰恰是那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因为小说中的形象是经过男性中心主义认知模式揉搓的『巫女』,现实中的女性有太多软肋,不可能强悍得那样毫无破绽。
Catherine的进步之处在于,她具备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承认也许不会为儿子跳火海、挡子弹,但她仍然用巨大的勇气和牺牲保护着儿子;她很清醒,她及时留下物证,她一眼看穿男同事的不怀好意,也犀利地指出丈夫的心理:『相比我从别人那儿获得欢愉,我被侵犯反而更容易接受』;甚至,她还试图保护过另一位母亲。
【2024.11.11补充:本剧的立意我已基本在第一版中讲清,下文的补充已经和文本有一点距离了,有些地方或许有过度解读之嫌,权且一看吧。】
看到有一些新思路,说Cath讲的故事难道就是真相的全部吗?她讲的不也是从她个人视角出发的版本吗?和Nancy的小说,老头儿Steven的回忆,有什么两样呢?
诚然,剧集一开头就提示了“叙事的力量”,但我想这里指的是,被“刻板印象裹挟的叙事”的力量,“先入为主的叙事”的力量。我始终不认为主创的立意是要做一个质疑叙事可靠性的悬疑剧,说实话这种创意太滥,除了导向虚无主义,没有任何建树。主创想要探讨的是女性的处境,这在当下来看更有意义,而且还需要继续说,多说,深入地说。
剧中的两个家庭带有某种对位关系。前面讲了Cath和Nancy两个人物的对比,但我并不是在进行高下的区分,她们更像“新”“旧”两代女性,面临类似的问题,但觉醒的程度不同。现在我想再聊聊两位丈夫,Robert和Steven
两人都似乎处在一个“女强男弱”的家庭权力关系结构中,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我觉得未必,甚至两个人都不称职。
Steven和Robert内心都信奉一套泾渭分明的性别秩序。
Steven送给儿子一把刀,这个物象已足够明显。如果非要扯弗洛伊德,那么刀和相机都有某种阳具入侵的隐喻。(但我真不想扯那么远)或者还有更明显的,Steven在医院对关心他的护士说:“你是个好女人”,潜台词是,你这样温柔关照的女人才算本分,而那时他明明已经得知真相。
Robert可以说对儿子一无所知,以为只要跟儿子看看球赛就是亲密无间;他在家庭度假期间因为工作提前离开,却可以口口声声指责Cath“缺席家庭20年”。这不就是那种,只负责陪孩子玩,不负责换尿布;认为带孩子是妈妈一个人的事的自私爸爸吗?
他当着儿子的面半强迫地把Cath扫地出门,甚至在叫出租车这点小事上耍心眼,有够卑鄙,和Steven的一系列操作别无二致。
Steven看起来对Nancy十分温柔,但家里的冰箱坏了这么久,他从来不修;失去儿子后,他也没有帮Nancy渡过难关,我认为这是一种passive aggressive:我有些恐惧你,我不会公开违抗你,但我会用曲折的方式拒绝你。这种心理的另一个表现是拒绝对话,他和Robert在各自的关系里都没有和伴侣进行过真正深入的谈话,他们后来也从来不给Cath解释的机会。
再发表一个诛心之论吧。Nancy确实写了小说,可是她毕竟没有拿给Steven看过,也没有授权将它公之于众。我甚至认为,这部小说是Nancy在将死之时,对自己进行的一次心灵疗愈:让一个奇情故事,承载着自己不现实的期待,达成代偿性的情感发泄。这一点,与前面所述Nancy的厌女并不矛盾,并且有更深的悲剧色彩:只有极孤独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方法处理悲痛。
Steven做的是什么呢?他是行动派,他把亡妻留下的小说,作为一系列疯狂策划的底本。剥开这复仇行为的正义外表,下面是不是也藏着他自己的死亡恐惧,他想要在垂暮之年做一点事情,延续自己生命之烛的意味?如果可以理解这一点,也就可以理解Jonathan为什么既是罪犯又是英雄。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它们都是从自私出发的、“自我证明”的冲动,代表着男性的“生命力”。
剧集中,Nancy和Cath有过一次短促的对质,与之对位的,是Steven和Robert在医院电梯前的那次对质,堪称点睛之笔。
Robert: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呢?
Steven:那你又为什么不呢?
如果说Cath代表新一代女性,已经比Nancy更加成熟、清醒和坚定,那么很遗憾,Robert和Steven只是一个灵魂的两个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