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人家》好在哪?

五十年代以来,随着国家投入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大中小城市都出现了巨量的新城市群体,而如何让他们融入进城市,则成为自那时起至改开后的社会重点。
《小巷人家》恰恰就是在用两个家庭的故事讲述了这一恢弘变迁,由小见大,精准又复杂。
而我们所生活的当下,又同样出现了十来年的城市扩张与大量的新生城市人口如何融入的命题,因此这部剧看起来是年代剧,实则与今天的观众形成了共振,也同样会给我们带来思考:今天的新生人口如何融入城市?
这部剧讲述的背景是苏州的八十年代。对,不是北京和深圳,也不是温州和凤阳,而是苏州。这是改开剧里面头一回,苏州的乡镇企业苏南模式是改开以来一个特殊的路径,从五小工业到产业转移,苏州迅速成长为一个巨无霸,乃至于到了今天一个区一个镇都是响当当的存在,这本就是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那么苏州意味着什么?
还是让我们从细节开始说起。
剧中有两户人家,一户林家,一户庄家,庄家的男人叫庄超英,他有一个妹妹庄桦林和一个弟弟庄赶美。
乍看之下,这个名字很有五十年代末的时代气息,很寻常,但我们算一下年龄,故事开始时正好赶上恢复高考,那这是77年,而此时庄超英的儿子庄图南十来岁,也就是说庄图南是60后,这种情况下即便庄超英十几岁结婚,他也最少是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了。
断不可能是五十年代末出生的。
而且庄超英的妹妹叫庄桦林,显然取自白桦林,白桦林在中国分布于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和阿尔泰山,都临近苏联,并且是俄罗斯的国树。考虑到五六十年代中苏交恶的背景,是不可能给女儿起这么一个显眼的名字的。
那么一个合理的推断是:庄超英最早出生,他的名字应该是被改过的;庄超英的妹妹庄桦林出生于五十年代,正是中苏关系最好的时候;庄超英的弟弟庄赶美出生于五十年代后期,并且在他出生后,庄超英改了名字叫庄超英。
在第一集里,庄超英的母亲过寿,他父亲在那说,要是搁以前,得吃两顿,讲究点的人家还要唱堂会。

这个细节告诉我们,庄家过去很可能是有点经济实力的,是作为一个大家庭而存在的。于是下一个推断则是:庄超英起初的名字可能更文绉绉,因此他改了名当了老师,但在大家庭里不算有地位。
这一点从这场戏的爆发点也能看出来,这场戏的一个爆发点是庄超英的妻子黄玲做好了菜准备上桌时,却被要求不得上桌。
看似这是一个简单的重男轻女,但仔细琢磨一下,会发现有很多不对的地方。
因为庄赶美的妻子是上桌了的。
一般来说,长子是拥有继承权的,尤其是在这种家庭,即便父母更疼爱小儿子,也断没有完全舍弃长子而全部倒向幼子的道理。
那么实际上可以看出来,庄超英一家在这一家里都格格不入。而这样的格格不入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何以见得?
庄超英的儿子庄图南,庄赶美的儿子庄振东、庄振北,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图南一定是知识分子才会起的名字。
《逍遥游》原话:而后乃今将图南。
而在剧中,黄玲也提到了,这个名字是她父亲取的。换言之她父亲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虽然在剧中她娘家人是神隐的,但可以看出来,黄玲是受了其父影响的。
那现在我们可以对庄超英的处境做一个结论了:
1,他在成长过程中,是曾经被寄予厚望的,但后来随着环境的变化以及弟弟的出生,于是父母必然更和弟弟亲近。
2,他在择偶的问题上,无论是个人的情感倾向,还是个人的身份选择,都会更可能与黄玲这样的人在一起,但这件事也进一步降低了他和黄玲这个小家庭在大家庭里的地位。

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上重男轻女,才会有第一集的矛盾,以及出现第九集的重大矛盾。
让我们先对第九集的重大矛盾按下不表,聊一聊大家庭和小家庭的事情。
我们今天大多数人所熟悉的家,和古人所提到的家,其实是两个概念了。从近代以来,土改瓦解了以族田为核心的宗族的经济结构,调整了以大家庭为主要生活生产单元的经济结构。
从大家庭分拆成一个个三口之家,是这几十年来的大趋势。换言之,宗、族、家、户、门、丁,逐次分拆,这些是纳税的基本单位,也是消费的基本单位。
那么具体到城里呢?
过去城里的大家族往往在农村有家田,在城市里有大宅子,几个孩子分屋不分家,财权还是归老人或者由老人指定的下一代女眷掌管。如果家族过于旺盛,则会在城里甚至外地多置办几处房产,分给不同的孩子;而如果家庭逐渐萧条,则会出现老大或老幺留守家庭,其他兄弟分出去自找房屋。
对,分家。
《小巷人家》这部剧的第一个隐藏核心叙事就是分家叙事。这一点在过往的影视作品里很少有全方面提及的,而这部剧其实叙述了几十年来的分家叙事。
很显然,庄超英一家是分家出去的,妹妹作为知青去了贵州,弟弟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但庄超英分家后并没有直接落魄下去,而是住进了职工家属区。
我们习惯性看到的职工家属区,是东北模式的或者北方模式的,是重工业下的职工全员体系,但它并不是全部。苏州就是特例。
故事开始,棉纺厂的宋莹跟厂里面要房子,让儿子林栋哲可以就近读书,厂里面不肯给,并且说可以在宋莹的丈夫林武峰所在的国营压缩机厂读书,结果压缩机厂宿舍小、没有小学。
为什么压缩机厂反而不如棉纺厂呢?
这个要考究到当时苏州的具体情况。
这也是本剧的第二个隐藏核心叙事:苏州工业发展史。
太平天国后,苏州不再作为重要城市被发展,民国后期的苏州不是直辖市,也不是省辖市,曾经的农业和市镇高地,一下子没落,除了传统的丝织业外,轻工业不及无锡和南通,重工业和金融不及上海,成为一个文人墨客的休闲场所。
是的,相比于今天的巨无霸情况,苏州当时的处境非常尴尬。
而五十年代的苏州,出现了转机。
第一个转机是上海作为沿海城市,大量工业要向周围各大城市转移,因此苏州、合肥、南昌、南京都承接了许多工厂和工人。
第二个转机是五十年代末,大量部委的工业下放到地方,形成五小工业的格局。著名的苏钢就是在那个时候落地苏州的。
那么兴建工业需要什么?
需要人,需要地。
需要工人和后勤,需要厂房和宿舍区。
于是大量部委的工人和学校的学生被分配过去,大量农村的农民进城成为后勤人员,大量土地被规划,大量行政被重新调整。
今天北京的房山区、通州区,上海的闵行区、宝山区等,都是在那个时候被并入的,之前是分别属于河北省与江苏省的。
这件事极大地改变了共和国的地方工业结构,在这之前,城乡界限严格,地方上几乎没有工业,农村农业生产占大头,人口流动高度受限。但之后地方自建了大量小工厂,但职工数高度不足,于是各地干部开始广泛在社会上低门槛招工。
理解了这个背景,就能理解为什么剧中第一集是要以分房子为开篇了。

这个细节很到位。我们上面说了,苏州自古以来就以丝绸闻名,棉纺厂(原型可能是苏纶厂)是苏州当时最重要也最吃香的工厂,承接了大量本地的普通职工。而压缩机厂作为五小工业,来得晚,抢不到那么多地,也有门槛,所以没有小学,家属区也小,并且工作人员大都是外地来的——林武峰就是来自福建的大学生被分配来的。
所以无论是宋莹还是黄玲,她们两家都是进的棉纺厂的家属区。
而这个时候,家的意味才变得更重。
上文说了,大家庭开始被拆散,逐渐变成了一个个小家,但小家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是无力维持的,因此在以血缘为主的小家之上,又出现了以产业为连接纽带的职工生活区。
离了小家庭,来了职工家。
而且伴随着五十年代末的巨大扩张(包括本地人口的直接就业和外地人口的大量涌入),职工共同体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存在。
故事以跟厂里要分房为开头,就是这多重背景下的集中矛盾体现。
但我们也知道,即便六十年代初期有了全面调整,大量地方工业依旧没有全部腾退,再加上苏州地区本就有庞大的发展潜力,因此苏州实际上在六七十年代是消化了当时承接的几乎所有工业。
——而这也为改开后苏州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埋下了先声。
所以在改开时期,这样庞大的职工家属区必然会出现裂痕。
这个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庄超英一家的内部矛盾。
有体面大家庭与知识分子小家庭之间的矛盾。
有体面大家庭与职工生产家庭组之间的矛盾。
有苏州棉纺厂与苏州其他工种(老师)之间的矛盾。
所以你看,这部剧,看起来只是以两个家庭为主的故事,也没特别明显的反派,也不是改开初期的创业剧或苦情剧,但就是能准确地传递出真实性和戏剧性,就是因为这些人其实身份各异。
总结一下:
庄超英的父母,破落户;庄超英,知识分子老师;黄玲,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棉纺厂工人;庄桦林,去贵州的知青。
林武峰,福建人,只读了一年大学就在68年分配过来大学生;宋莹,本地人。

在这样的糅合中,实际上打碎了过去同乡同圈层的社交与婚姻模式,而产生了许多新生家庭,在这些家庭里即便有本地人,也是过去没有过的家庭模式。
于是我们看到第九集的爆发:在贵州的庄桦林想让儿子向鹏飞(这个姓本就在西南地区多,而且很多土家族)来苏州借住,庄超英的父母和弟弟庄赶美不想向鹏飞住在自己家,就安排向鹏飞住庄超英家,但正赶上庄图南要高考,于是一向忍气吞声的黄玲选择爆发,不仅拒绝了,还彻底撕破脸。
这场戏我想重点说说。
我猜,在剧本上这场戏就是很简单的几句人物对白,但在拍摄时其实有很多讲究。
进入这一场时,先是从黄玲和她女儿庄筱婷的视角切入,带出人物庄超英及其父母、妹妹、外甥。
这是一个闯入的动态主观视角。
紧接着是一个囊括所有角色的客观视角,寒暄交代大背景。
交代以后就切换到了庄图南的视角,从他的视角开始听奶奶的发言,在他的视角中,奶奶的发言是含情脉脉的,是温情满满的。也因此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无害的场景,于是他很快就表示你们大人谈事,我和向鹏飞、庄筱婷出去玩。
但紧接着切换成了黄玲视角,她强行将庄图南、庄筱婷拉回到了这个场景里,面对庄图南的错愕,几个人的座次又一次发生改变。
最终形成了庄图南一个人面对其他当事人的画面结构。
试想,如果这场戏只是为了体现黄玲长期被压制后的不满,那么应该呈现的是情绪压力逼迫到黄玲身上,最后黄玲爆发。
但事实上,无论是奶奶还是母亲,以及后面姑妈的恳求和父亲的爆发,压力最终给到的,都是庄图南。

这是这场戏的精髓。
黄玲在故事开始前,就已经决定要爆发了,无论是对观众来说,还是对她自己来说,这都是既定事实。既定事实不构成庞大的戏剧张力。
那么对谁来说,她的爆发才构成戏剧张力?
对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的儿子庄图南来说。
儿子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是因为在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中,他的人生是被固定的,他是父母的孩子,是老师和棉纺厂工人的孩子,老师在当时没有出路、棉纺厂在当时效益很好,他未来要么子承父业要么子承母业,所以他对自己的人生路径是确定的。
换言之,他们家里的矛盾虽然一直存在,但是是被锁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改开后,恢复高考,老师的地位提高,庄图南有了其他出路,棉纺厂的效益在走下坡路,家里的情况也在变化。
于是上文中提到的三种矛盾一下子全部爆发了。
所以必须是庄图南的视角,只有把他拉进这个矛盾中,这个戏才能发挥出最大张力。
因为庄图南是所有矛盾的集合体,所以庄图南也是所有矛盾的解决路径。
庄图南是完全的五十年代末城市扩张的产物,在他身上没有一点过去的痕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新的。
以庄图南为代表的当时大多数人,即便他们是职工子弟,或者他们是书香门第,就算他们是本地人,哪怕他们是干部子女,但他们依旧无法融入他们所在的各个共同体,小家庭、大家庭、职工家庭。
这才是他们很多人或者选择去参加高考、读研最终留在更大城市,或者选择去经商最终整合城乡资源的原因。
但他们的目的是融入。
是的,是试图融入进他们原本无法融入的共同体。而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因为融入本身不支付预期成本,却在过程中每时每刻都会支付过量成本。
我是读过原著小说的,在原著小说里,几个儿女后来都离开了苏州,有的读了大学,有的投入商海,而真正让他们获得进一步成长空间的,是上海,是广东,是崭新的过去不曾有过的对这批群体的岗位和路径。
但随之而来的代价则是,对他们自己来说,背井离乡,原有的小家庭再一次被拆开,即便有的人还能保持三口之家,但也与故土越隔越远,最终成为大城市下的一个小单元。
无数个这样的小单元促使他们产生更大更多的诉求,那就是:即便他们能够融入(从本世纪初开始就能看到),但这样的融入代价是庞大的,是城市的进一步扩张。
是的,只有城市的进一步扩张,才能让曾经已经付出过巨量融入成本的他们获得被认可的资格。这是一个循环,于是有了大学扩招,有了房地产改革,有了移动互联网。
但城市进一步扩张后的新一代人呢?而如果城市无法再扩张了呢?
显然这部剧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而我们过去看的大量都市剧(其实就是对这件事的直接反映)也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想,这是需要每个观看这部剧并心有戚戚然的观众需要回答的,至少是都需要询问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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