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毒迷宫中,一个东北小保安的人性抉择

我早知道,章宇作为影视圈中城乡结合部审美的土欲系代表,他的演技好是好,但我没想到能有这么好。
从《我不是药神》的混混“黄毛”,到《无名之辈》的毛贼胡广生,再到《风平浪静》里背负杀人嫌疑的流浪汉宋浩,还有《大象席地而坐》中那个爱憎分明的痞子于城,这些角色个性迥异,章宇一次次脱胎换骨,赋予了这些角色鲜活的生命力。
要想演得好,必须下苦功。章宇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剖析一个角色的过程,其实跟外科医生差不多:“你得把血管、肌肉、脏器、骨骼都给它捋清楚,然后再去分析人性,就会看到一个方向。锚定一个目标去演,就会把角色表达得准确。”
这一次,章宇选择“下刀”的对象,是《雪迷宫》中扮猪吃老虎的小保安姜小海。
杀人?还是救人?
《雪迷宫》作为禁毒题材的刑侦悬疑剧,时代背景选在1997年,那是我国正式成立禁毒局之前的特殊时期,在虚构的东北老工业城市哈岚,发生了一场黑吃黑的涉毒凶杀案。由黄景瑜饰演的郑北,成立专案组,负责调查此案。

章宇饰演的姜小海,身为小白楼命案现场的发现者,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劣质保安服,看起来憨厚老实。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双手紧紧攥着茶杯,死死绷着脸,有种强装镇定的感觉,让询问他的郑北接连说了两次“你别紧张”。
那种状态,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保安,初次面对凶杀案时的惶恐。不过,姜小海对于命案发生前的经过,叙述起来还算有条理,关于死者和嫌疑人的情况,都给出了相当符合逻辑的描述,有看清楚的,也有没留意的,给警方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值得注意的是,当他走出公安局的大门,那个回头一瞥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场隐隐变了,神情淡定,眼神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的隐藏身份。

果不其然,随着警察的调查深入,在命案现场除了两个死者和逃跑的嫌疑人,发现了第四个人的脚印,正符合姜小海的鞋码。
在公安局里,面对郑北更加严厉的质问,姜小海并非像第一次那样死死绷着脸、带着防备,而是显露出近乎破防的慌乱神态,眼神飘忽,鼻翼夸张的一张一合,说话时面颊的肌肉都在神经质地发颤,声线也变得哆哆嗦嗦。等到他交代完所有的问题后,他使劲咬着自己的手,身体不由自主颤抖。
正如他此时的供述——他之前撒谎,就是怕沾上杀人的嫌疑。考虑到他曾因“殴打他人”而入狱五年,这样的担忧完全合情合理,简而言之,就是犯过事儿,所以见了警察犯怵。
这两场警局的戏,章宇活脱脱演出了不同层次的戒备、紧张和恐惧,演技着实过硬。
这让郑北盯上了姜小海,可是很快发现,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的确如姜小海所说,他试图救起挂在窗边的受害者,但受害者晕厥脱力,最终导致坠楼身亡。
姜小海从杀人嫌疑到见义勇为,尽管郑北没有放下对他的怀疑,却也有所改观。尤其在逃犯劫持姜小海外甥女事件后,加上姜小海救了郑北的妹妹,郑北逐渐发现了姜小海更多的闪光点:他对外甥女的疼爱照顾、拿烟丝给郑北止血的关切,还有对姐姐一家的脉脉温情,以及这个人本性中的善良。

不过,与此同时,郑北也发现,有贩毒嫌疑的出租车公司老板秦义,竟然是姜小海的干爹,而姜小海与秦义名下的涉黑业务,似乎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身经百战的郑北面对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姜小海,一会儿是“我觉得这人挺不错”,一会儿又是“我觉得这人有问题”,时常陷入两难拉扯。
姜小海也不负众望,在好大哥郑北看不见的地方,他脱下那身松松垮垮的保安制服,套上一件皱皱巴巴的牛仔外套,戴上指虎,以万人敌之勇横扫一帮小喽啰,哐哐暴揍财大气粗的小林总,这样凌厉的拳脚身法,哪里还看得出那个唯唯诺诺小保安的影子?
在影视剧中,从来不缺腹黑狡黠的人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然而,姜小海这个角色的复杂之处就在于,他的质朴善良是真,凌厉阴狠也是真;犹豫挣扎是真,果决刚硬也是真。章宇的演绎,如手术刀一般精准,剖析了这个复杂人物身上不同层次的灰度。
黑道?还是白道?
在戏剧创作中,有一个概念叫“例证性动作”。
这指的是能体现某个主要人物的个性特征、以及他在剧中行为特点的动作。这种动作是贯穿全剧的抽象概念,对揭示人物性格、推动剧情发展以及深化主题都具有重要意义。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这个人物首次出场的“例证性动作”。
在《雪迷宫》中,正如姜小海一出场就卷入了小白楼涉毒凶杀案,他出现在现场的意义,既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出于第三种目的——监视。不过,他见到受害者即将坠楼,忍不住出手营救,这才在现场留下了让自己暴露的半个血脚印。
姜小海这样一个暧昧晦暗的“例证性动作”,奠定了他在整部作品中的行动基调——既不能完全做到置身事外,又试图克制自己卷入更深。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姜小海的灵魂。

姜小海和郑北一起吃东北鸡架和铁锅炖时,他一脸诚恳地告诉郑北,他从没碰过毒。
我信,郑北也信。可是,郑北一针见血,说你现在没碰,但不能保证以后不会碰,也不能保证你干爹不会逼着你碰。
姜小海哑口无言。的确,他从未涉足干爹的毒品经销链,可是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农村大学生,为了给自己攒学费,为了给妈妈买一台洗衣机,成为贩毒链条中最底层的“骡子”。
姜小海可以做什么?规劝这孩子弃暗投明、走正路?他没这资格。因此,他最多只能态度和善地教这孩子开开车,再帮他销毁运毒记录、避免留下证据。可是这些,都无法阻止这孩子落得横死街头的凄惨下场。
面对罪恶时无动于衷,也是一种平庸之恶。
如果姜小海是一个麻木的人,他在承受平庸之恶时,不会有多大痛苦。偏偏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而他视为至亲的干爹秦义和姐姐姜迎紫,又分别牵涉到毒品的经销链和制造链,两人都在他一无所有、濒临绝望时,给过他珍贵的亲情温暖和细心照护,这让他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
在《雪迷宫》开场后不久后,引出了郑北的一段童年往事,他曾在雪地里寻找一个叫“乐乐”的孩子。千辛万苦找到后,郑北用树枝拉着乐乐回家,稚嫩的双手被树枝磨得血肉模糊,眼睛也患上雪盲症,短暂失明。

巧的是,冰毒的外观,正如冰雪一样晶莹剔透。考虑到“雪迷宫”的意象和禁毒的主题,再加上郑北屡屡规劝姜小海弃暗投明,这样一个“拯救者”的身份,让童年郑北和成年郑北发生重叠。
另一方面,姜小海是姜迎紫的生父所收养,顶替了原本死去儿子的名字。姜小海神秘的童年过往,以及与郑北之间亦敌亦友的兄弟情,这就表明,姜小海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失踪的乐乐。
然而,这一次,郑北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找回迷失在“雪迷宫”中的姜小海吗?
郑北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劝导,姜小海始终没有松口,不愿成为警方的线人。他的干爹和姐姐,即便是司法意义上的“罪人”,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这既是他人性中的软弱,也是他变得强大的动力。
面对姜小海这样一个复杂立体的灰色人物,我们可以指责他,但很难憎恨他。尤其在见识过他撕扯灵魂的剧烈挣扎后,杀人还是救人,黑道还是白道,无论他选择哪条路,都值得我们为他唏嘘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