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谈判专家》到《王牌对王牌》:谈谈两部影片的角色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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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快手邱礼涛近年的作品呈现,普遍有着追应商业、迎合大众口味的特点,但无论就作品口碑还是故事表现上来看,其众多近作都未能在“质量”上有足够的说服力。只不过,今年这部翻拍自1998年好莱坞经典之作《王牌对王牌》的《谈判专家》,却在质量上获得了大部分观众的认可,不但一举扫清邱快手那“只求快不求甚解”的低迷气象,还将暌违已久的“港片风味”带到观众面前。
本片在故事框架以及某些细节设定上,都沿用了原作《王牌对王牌》。框架的类似一目了然,而细节沿用,比如警局两位人质鲁迪、美琪,其名字正就是原作英文名Rudy、Maggie的音译。而若将本片与其原作《王牌对王牌》相比,从剧本故事来看,邱礼涛可谓对这个故事底本做出了堪称为“润色”的调整,这种润色自然得归功于故事底本之精彩,但也可以看出邱礼涛在编剧上的功力,而有一点要叫好的是,本片对于人物的设计,以及人物在故事当中的呈现,比之原作实在合理太多。
不论是原作还是本片,整个故事其实就围绕着一个核心而展开:优秀的A谈判专家成了杀害同僚的主要嫌疑人,在察觉到是有人栽赃陷害自己时,A挟持警局人质,并指定B谈判专家前来和他谈判沟通,以推动真相浮现。
从故事梗概来看,A谈判专家应当是主角。但这里隐藏了两个决定性细节:其一,A谈判专家在挟持警局人质这件事情上,必然是有过计较的,出于其优秀的专业素养和敏锐的直觉触觉;其二,能够和A周旋、配合的B谈判专家,必然也是十分优秀的、业务能力出色的,如此才能营造出相得益彰、正好如此的局面。
那么在剧作里,确定A、B两个角色的定位,就十分重要。通常有两种方案,一是让B配合A,营造A绝对的主角地位;二是设置双雄结构,让AB相互争锋、相互成就。若选择方案一,那么打配合的B,要么得在专业层次上略低于A,要么得受到了A的内情促动,甘愿帮助他;若选择方案二,那么就需要兼顾A和B在“双雄”的出色表现,让两个角色的弧光相互交融、相互促进。
从角色设置上明显能够看出,原作《王牌对王牌》选择了第一个方案。可令人遗憾的是,原作在这一点上处理得很糟糕。其糟糕在于对A谈判专家的个性刻画上——冲动。
原作中,A劫持警局是一个偶发事件,但当这件事发生以后,摆在A面前的,就不再是“这件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而是“在现在这个局面下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不一定明确,但方法是可以试的,手持人质、掌控局面的A,在与警局对抗的这张谈判桌上,有太多的底牌和底气。可A的行事却火急火燎,像毫无计划一般,这便让他那“优秀谈判专家”的名号,显得名不副实。
《谈判专家》优化了原作在A角色上的这种毛刺,并用了与原作截然不同的角色设置思路——双雄结构。双雄结构,意味着AB是并列的、不分主次,那么,均衡设置AB角色便尤为重要。
A、双雄之拯救者
谈判专家B,是本片中的谢家俊,也是本题中的拯救者。拯救谁呢?——拯救A,拯救全局。
当本故事主要围绕A来讲述时,如何塑造B,让B配得上“双雄”之分量,就是一个很巧妙的技术活。但原作其实给出了一个可以直接拿来用的通道——开场show。原作中以一个吸睛的开场来塑造A的业务能力,让主角A秀肌肉、展现谈判能力、智勇果敢优秀品质,这一段移形换影一下,在本片中就成了谢家俊的表演。 ——但并不是他的独角戏,因为A也在戏中,与其搭档做事,只不过主负责当时案件的是B而已。
这个搭档设计很妙。一是妙在交代了谢家俊业务能力的强悍,并顺带处理了原作当中“只允许一人话事”的不合理余韵;二是妙在做了一个“相识”至于“相知”的扣,一起共事过,便是相识,而双雄惺惺相惜,便是相知。这不但为后边A受困而邀请B做了铺垫,之于观众也建立了有效的人物形象。
反观原作,B谈判专家这一角色,到了中段才真正露面,纯粹为A而服务。再加上原作对个人英雄主义颇有推崇,但B的表现又无法掩盖,二者相互碰撞,便产生了一种十分别扭的怪异感。
原作中,B在拯救A时说过一句话:“我们曾有过一次合作,当时你我负责同一案件,你以现场只能有一个声音而让我退场。”在警务行动中,这句话当然是绝对正确的,不正确的只是这句话用在了错误的场合——并非指不应用于B协助A这个场合,而是指不应用于《王牌对王牌》这个场合。当A作为唯一主角而他又还显得名不副实时,一切都是错的,个人英雄主义也是错的。
谢家俊的性格设计,与原作的B相类似,温和、耐心、有策略。而就在这个性格设计上,邱礼涛注入了他一贯以来的某种思想凝结。
谢家俊经历了影片开头那场行动之后,心灰意冷,辞掉月薪几万的谈判专家公职,而转去做月薪一万的社工。在日后的相遇中,卓文伟,也就是本片的谈判专家A,笑他“有爱心、有奉献精神”;谢家俊自然是有奉献精神,但他心灰意冷,却并不是因为无法拯救出点燃煤气罐自杀的当事人而导致,而是因为其他警务部门,乃至于其他社会群体的“不配合”。这与《拆弹专家2》中的“用完即弃”是同一种表达。
到这,便不得不说,邱礼涛翻拍《王牌对王牌》实在是一种合缘的贴切。原作中,警察不顾大局莽撞行动导致自己人死亡,这一点实在给了邱礼涛太多可以做活的气口。当警队、警队的下属、警队的领导,在行动中不认可统一意志而有自我意志时,统一意志又算什么狗屁?这种所谓“自我意志”,便是自私意志,推而论之,便成了一盘散沙、用完即弃、难以行事。
所以谢家俊心灰意冷。他这种对社会有热诚、对警队有热诚、对工作有热诚的人,最受不了这种常态下的惯性、规则下的凉薄。所以他转做社工,用心中那团仍然旺盛的火,为社会服务,为善意服务。
这是基于原作之外的、不属于B本身所有的、邱礼涛自我注入的内蕴。此时,谢家俊与原作B谈判专家,便无法从人物性格、人物表现上去对比了。而在邱礼涛的表达体系下,谢家俊在本片中显然承载了他更多的表达。
B、双雄之自救者
自救者,是谈判专家A、本片的卓文伟。自救、救自己,因为自己身陷困局,被栽赃嫁祸、正要掉入死亡漩涡。
本片在开头中设置了两段情节,第一段是谢家俊谈判救人,第二段则是卓文伟出现场救人。本片增设了原作所没有的第二段,作用不言而喻,正是对双雄结构的确立。本段过后,作为故事核心的A——卓文伟,很快陷入到危局中。危局考验的是A的能力。本片中对于A的设计处理,很合适,很到位。
优秀的谈判专家,不但会把握对方的微表情、心理活动,还能控制、演绎自己的表情和心理。某程度上,他们就是演员。本片多次运用卓文伟对于以往线索、细节的回顾镜头,这不但体现了A观察入微、深思熟虑的人物特点,也与其“优秀谈判专家”的业务素质相匹配。
区别于原作中A因为偶发的警局冲突进而被动地挟持警局,本片中卓文伟是借着一个机会越狱再去警局劫持的。这一情节尽管上是邱礼涛为创造一个动作场面而增加的设计,但就“越狱-挟持”整件事来看,卓文伟在偶发性越狱以后,在短短数分钟之内,做出了“挟持警局、为自己创造洗脱嫌疑的空间”这一大胆决定,更显其果敢、坚决与机智。哪怕场面再突然、环境再乱,优秀的谈判专家自己也不能乱,起码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乱了阵脚。
在挟持警局以后,A谈判专家的处理,相比于原作就胜出了太多。
他内心一定是焦急的——这个根本不得已的下策局面一出来,搞不好自己都得挂在这里了;挂尚且还不说,自己的清白、杀害老友的真凶也极有可能一同被埋葬。
但他依然得气定神闲——就和以往出现场和其他凶徒、事主沟通那样,事情是可以谈的,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包括局面变化、人质心理、个人情感,一切都是可以控制的。
他十分清楚核心目标——就和以往出现场解决困局一样,以往谈判解救的无辜人质,现在谈判解救的是无辜自己,所有剧情,都应为解救自己——挖出真相——这个目标而服务。
所以,这个时候的谈判专家,要比以往的演员身份,更像一个演员。激怒后辈发仔的行为,尽管也有借机出气的成分在,但那更应该是一种策略,而非发泄。
本片里,卓文伟的状态就非常对。他平稳的语调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他看似可以商量但核心一步不让,他清醒,他理智,他认真,他演戏,一切都很合理。这样的角色设计,对观众无疑更有吸引力,更不提这是一部面向大众的商业片。
反观原作,主角激动,冲动,几乎乱动,被自己劫持的警察人质中枪身亡后情难自控,这就很不合理。——当然,放在常态现实中,这样的反应倒应当更对人性、更加合理,可倘若真如此设置,那么还要做这一部戏剧干什么?
C、双雄相会
双雄相会,便是最激动人心的大戏、好戏。
从戏剧结构上来讲,双雄各自塑造完成、双雄结构一旦确立,双雄相会的时刻,便是最令人期待的时刻——这个“时刻”并不是指某个时间节点,而是双雄相会的整段故事;前面的A、B角色的一切塑造,都是为了双雄相会故事而做的铺垫。
所以,当卓文伟(A)在挟持警局之后,告诉警方我只接受让谢家俊(B)来与我对话,这个时候,悬念就起来了。
此时,观众脑中首先会浮现出第一个问题:B是谁?继而是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B?
原作中,因为唯一主角设计的关系,这两个问题只能延后作答;而在本片,由于人物背景全数交代,这两个问题观众自己便可回答——B是另一位顶尖的谈判专家,为什么是他,因为他顶尖,因为A认可他。于是,整个故事扣人心弦之处,从原作的“A要怎么破局”,变成了“他们要怎么合作这场大龙凤”。
双雄必然是相互成全的,其中之一逊色,必然会导致另一方逊色,从而让双雄变得“不那么雄”,甚至是“滑稽两兄弟”。 谢家俊在片中从来耐心十足、内有计较,再加上卓文伟相得益彰的冷静沉着,观众对破局场面的期待感更强。这是原作所力不能及的一点——因为原作的A,给观众的印象是冲动、情绪化。
尽管原作中B角色在设计中全然为A而服务,但原作的这笔计算,在两点失衡了:一是A垮了,二是B更亮了——前者让A难以有真正匹配“谈判专家”那智勇双全形象的说服力,后者则导致B的光芒更甚于A。A垮了到底是剧作设计失误还是演员表演过火,很难去分清,毕竟本来A在人物设计上就更加复杂,但B的亮眼却是一览无遗,既有角色赋予的本来光环,也有演员附上的表演呈现。两边一减一加,使得原作陷入了单主角不像单主角、双雄不像双雄的尴尬境地。
本片中双雄相会之后的故事发展,与原作相差无几,其中问答、谈判、交锋也循着原来的轨迹呈现。但到了收尾处,邱礼涛终于还是没止住用出了他那惯性散手,用大段追逐戏、行活剧情设计来处理,相比于原作那光芒万丈的故事收束,倒实在是相形见绌。
但这亦是应有的设计。当谢家俊不再是警务人员,他便没有了配枪、用枪的权力,尽管在意识层次上谢卓二人同等,但在现实身份上,他们一个是社工,一个是警察,而社工无法对警察造成武力威胁。所以当邱礼涛基于某种内在表达而明确谢家俊社工身份以后,A与B虽然依旧双雄,但并不具备警务领域的同等对抗身份,那么在卓文伟寻求真相的过程中,谢家俊只能作为一个配合者,这便使得本片在“双雄相会”环节虎头蛇尾。
而回顾原作,B尽管对A的案件发展存有很大疑虑,亦相信A的说辞,在决定和A同出寻找那决定性线索时,也要让A把枪交出,这一处便很妙。当然此处本身亦要建基于AB二人并不相熟之前提——只能说,原作设定本来是圆满可行的,只是在实际执行上差了。在原作最亮的结尾段落,B与那幕后指使者相对而立,相互谈判,这倒呼应了“谈判专家”的主题,只不过,这张王牌在片中出得位置实在太偏,从而让这种惊才绝艳也显露出几分怪异的暧昧感。
其实从这个故事底本的根本架构来说,双雄结构就是它应有的角色结构,用B来配合A,在戏剧上尽管行得通,但故事叙述上说不通——因为故事叙述上,B配合A等同于用B来塑造A,若是如此,便只能就A的人格魅力入手,感化B帮助身陷困局的A脱困,因为不论从现有证据、系统规则以及行为逻辑上来说,B都不可能通过配合A来塑造A,B配合A只能因为他自己的角色逻辑使然——如此,B在角色设置上就不从属于A,而是并列于A。
《谈判专家》以双雄结构来叙述整个故事,显然是洞穿了这个故事结构的全部脉络以及真正亮点所在,尽管其在收尾处仍然落入常态的商业套作范畴中,但在整体铺设上,依然当得上一句“出色”之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