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内战》：想象的共同体之消亡

遵循着人类学的精神，我主张对民族作如下的界定：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1983年）

《美国内战》不好看吗？某种程度上说，是的。

它鲜少描绘战争和动作场面，也没有探讨美国内战背后的意识形态分裂。大多数情况下，一个讲“内战”的片，如果连“战争”和“政治”这两大根本要素都不去涉及的话，无疑会显得扁平和肤浅。观众自然要问：那你到底拍了个什么玩意儿？

《美国内战》的导演、编剧亚历克斯·加兰（Alex Garland），经常会让观众有此疑问。

加兰的代表作包括《惊变28天》《机械姬》《湮灭》《男人》《开发者》等。这里面不少作品的评价都两极分化，喜欢的人为其另辟蹊径的主题和迷幻神秘的风格着迷，不喜欢的人认为其不过是故弄玄虚。我自己也经常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横跳。

说回《美国内战》。加兰的个人风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去探讨“战争”“政治”这种话题，因为这些话题太……具象了。加兰喜欢讨论抽象话题，比如“毁灭”“权力”“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等。你可以说他小资、不接地气或者吃饱了撑的，但哲学或者艺术本来就是这样诞生的。

加兰相当一部分作品都专注于“毁灭”这一话题，特别是“自我毁灭”。比如《机械姬》和《湮灭》中，主角都是不由自主、无可避免地在一段旅程中走向自己对自己的毁灭——这是不是和《美国内战》的情节很像？战地记者一行人，从纽约出发，经匹茨堡、夏洛茨维尔，前往华盛顿去采访内战中的总统，并见证了自己和国家的毁灭。

不过在更深入探讨《美国内战》的主题之前，我们还是先来说说电影中的战争和政治吧。

先说战争。从预告片即可看出来，较大规模的战争场景只有两个：

发生在白天的“大楼突袭”；

以及发生在夜间的“华盛顿围城”。

篇幅加起来不算长，30分钟顶天，而全片长109分钟。尽管战争量小不管饱，但贵在真实感强，像枪支射击的后坐力、枪口焰、枪声，子弹的打击效果等，都比较写实（枪口焰较大，可能是使用了空包弹的缘故）。这比很多电影的枪口焰靠电脑特效、后坐力靠演员抽搐、枪声靠《反恐精英》，要让人舒服多了。

电影中的室内近距离战斗（CQB）战术看着也比较专业，不过巷战场景还是值得商榷。

比如上面那张图，华盛顿围城期间，整个城市居然还灯火通明。事实上看看乌克兰，这种时候要么该没电了，要么就灯火管制。不过考虑到观赏性，亮灯就亮灯吧。

又如，西部联军（Western Forces）围攻联邦军队驻守的林肯纪念堂，攻方士兵以悍马车为掩体——这要是一发火箭弹过来就都报销了。对面是联邦军队，又不是恐怖分子，再说恐怖分子现在都有火箭弹了。西部联军还用单兵导弹炸纪念堂，说明他们不怕摧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那根据俄乌战争经验，直接由空军投掷航空炸弹即可（西部联军有空军）。

再如西部联军的武装直升机深入到楼宇间去清除躲藏在楼里的联邦军队——看过《黑鹰坠落》的都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何况西部联军是有坦克的，没必要让直升机去冒险。

总的来说，电影似乎在用现实中美军在中东打城市治安战的经验（甚至还不如），来套用正规军之间的巷战，这当然是刻舟求剑。

要是不管那么多，只图爽，倒也够了，毕竟如前所说，真实感在那摆着。所以才建议去电影院看激光IMAX、Cinity或杜比版本，这30分钟也足够让你身临其境地体验一把战火纷飞，里面的人突然开一枪都能让你从座位上弹起来。要是不看这些版本，那不如在家看资源了，就是容易睡着。

再说政治。电影没有交代内战的起因，也没交代到底有哪些政治势力卷入进来，这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普通人置身于混乱之中的感觉。观众只是大致知道在故事开始时，忠于总统的联邦军队龟缩在华盛顿防守，西部联军从西向东进攻，佛罗里达联盟（Florida Alliance）从南向北进攻。

新闻播报中的地图太小，而且是玻璃倒影，我们看一下官方电影海报。

西部联军的成员为加州、德州2州，佛罗里达联盟的成员为佛州、乔治亚、亚拉巴马、田纳西、密西西比、阿肯色、俄克拉荷马、路易斯安那8州。

西北部的州属于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成员为华盛顿、俄勒冈、爱达荷、蒙大拿、怀俄明、犹他、北达科他、南达科他、明尼苏达9州。电影中提到，波特兰有毛主义（Maoist），不过大陆公映版没敢翻译出来。考虑到现实情况，这个波特兰指的应该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

余下中部狭长地带延伸至东海岸的州忠于联邦（Loyalist States）。2个海外州似乎忠于联邦，但电影中又提及阿拉斯加州是中立地带。

顺带一提，网上流传的这张图应该是国外粉丝根据自己理解做的，所以标题带了个“From”，说明制图者并非出品电影的A24官方。该图不是很准确，把新人民军的位置标成了西部联军。

电影已经让加州和德州这政治上一左一右的两个州组成联盟了，说明它也没太把政治当回事。我们对各种势力的政治诉求均不清楚。也许新人民军的诉求好猜一点，毕竟波特兰有毛主义，他们的名字又叫“人民军”……好了再多的也不敢说了。

在主角一行人的公路旅行中，电影碎片化地展示了一些意识形态，例如支持性少数群体的狙击手；

还有白人至上主义者（演员是女主角扮演者克斯汀·邓斯特的老公）。

这两拨人虽然穿着迷彩，但没有任何标志，应该是属于民兵民团之类的准军事组织，组织度比加油站的守卫高、比正规军低。可见美国大部分地区已经完全陷入无政府状态。

白人至上主义者还贡献了网络名场面——恐怕也是此片得以引进中国大陆的关键原因——枪杀来自香港的记者，并喃喃自语“香港，噢，中国”。

他还与其他记者们进行了一些有意思的对话。男记者说自己是美国人（American）。他问是哪种美洲人？（What kind of American？）答曰佛罗里达，他说噢是中美洲（Central）。后面他要把男记者毙了但没得逞。顺带一提，男记者演员瓦格纳·马拉来自巴西，代表作《精英部队》《毒枭》。

他后面又问了年轻女记者和资深女记者，得到的答案是密苏里、科罗拉多（这两个州都忠于联邦）。他很满意，认为这很美国。特别是年轻女记者不知道密苏里为什么叫“索证州”（the Show Me State，阴阳密苏里人太固执），这么无知就更美国了。

记者们的路线，总长857英里（1379公里），经过匹兹堡、夏洛茨维尔，粗画一下大概是这样。

最后一个途经点即夏洛茨维尔，是西部联军进攻华盛顿的前进基地。

2017年8月11日，这里曾爆发白人至上主义者游行，这是美国10年来最大的白人至上主义游行。游行迅速演变成白人极端分子与左翼抗议者之间的激烈冲突。12日，白人至上主义者詹姆斯·菲尔茨驾驶汽车高速撞向抗议人群，当场造成1死19伤。截至14日，整个骚乱事件共造成近3死30多人伤。【1】此事件被视作美国社会撕裂的一大象征，因此在电影中作为美国内战的前线也极为合理。

总的来说，除了这些蜻蜓点水一般的公路见闻外，电影对政治没有很深入的挖掘。这就又回到了我们当初的问题：不谈战争、不谈政治，电影到底要谈什么？

谈毁灭。电影中有两层毁灭，浅一层是记者身份认同的毁灭，深一层是美国国家认同的毁灭。

记者身份认同的毁灭，代表人物是资深战地记者李（克斯汀·邓斯特 饰）。

从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她在海外进行战地报道的经历颇为丰富，风格也颇为“专业”：可以冷静地拍下被活活点燃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可以冷静地让行凶者与受害者合影。年轻记者杰西问她为什么不让行凶者不要杀人？她告诫这位被吓得浑身发抖、以至于忘了拍照的后辈：“一旦开始问这些问题，你就无法停止，所以我们不问。我们记录，所以其他人会去问。想成为一名记者吗？这就是工作。”

这里说些题外话。记者的工作是只负责记录吗？记者面对自己所记录的不公，应该怎样在职业道德和人类道德之间进行平衡与取舍？社会对此有广泛的争论。事实上，很多记者都难以在履行了职业道德之后，逃脱自己内心深处所秉持的人类道德对自己的审判。

例如南非自由摄影记者凯文·卡特（Kevin Carter）于1993年在苏丹拍摄了著名的《饥饿的苏丹》。

照片刊登于1993年《纽约时报》，并于1994年获普利策新闻奖“新闻特写摄影奖”。获奖几个月后，他选择了自杀。遗书中提到了自己的财务困难，提到了同行挚友的遇害，还提到了：“我被那些鲜活的记忆深深地折磨着……”【2】

另一位著名的英国战地记者唐·麦卡林（Don McCullin）在回忆录《不合理的行为》中回忆自己重返越南战场的感受：“所有的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合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残废的生命，他们经历的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就像所有战争一样。”【3】

电影中的李早年能摆脱这种良心煎熬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不问问题”，只记录。二是其实她并非一名人道主义者，而是国家主义者。她坚信自己职业的意义在于：“每次我从战区幸存下来，拍到照片，我以为我是在向家中发回警告：别这样做。”

于是当她发现自己的警告不起作用时，她陷入了存在主义焦虑，继而对记者身份的认同崩塌。她开始有了自毁倾向，希望去采访濒临倒台的总统，让自己与这个国家一并毁灭、一了百了。而越临近毁灭时刻，她反而越不再像曾经的那个专业记者，越发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是她的毁灭，也是她的救赎。

美国国家认同的毁灭，代表人物是年轻记者杰西（卡莉·史派妮 饰）。

杰西与李的很大不同是，她身上不仅人道主义不存在，就连国家主义也不存在了。李在海外拍摄时毫无心理负担，但回国拍摄，意识到这是自己国家发生的混乱时，她就崩溃了；杰西一开始虽然害怕，但很快就克服了，并且将美国完完全全当作一个外国来拍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沉浸。

在故事开始时，李梳着相对精致的发型，到最后近乎披头散发；而杰西原本自然的发型，到最后却变得精致。这反映了二人心境的变化：一个从专业到绝望，一个从懵懂到冷血。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媒体在塑造共同体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写道：“报纸的读者们在看到和他自己那份一模一样的报纸也同样在地铁、理发厅或者邻居处被消费时，更是持续地确信那个想象的世界就根植于日常生活中，清晰可见。”【4】

电影中，日常生活中的“美国”概念已经模糊乃至消亡。两位女记者自述她们父亲躲在农场里假装无事发生，她们还路过了对时事漠不关心的小镇。直到最后，年轻媒体人杰西都不愿意相信“美国”了。

电影想说的是，内战并不会毁灭一个国家；倘若大家不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国家，也不再有人教他们想象——人心散了，那么国家才真正灭亡了。

此观点于中国而言，恐怕也心有戚戚焉。

最后，帝国的陨落并不见得一定会有多么壮烈。不是所有皇帝都会自杀，不是所有群众都会抗争。有时候，这个帝国，大家都把它当作是一个陌生人。你会为一个陌生人自然而然寿终正寝而落泪、而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吗？当然不会。

清朝是这样。自武昌起义开始，清廷在41天内失去了14个省，内地18省仅剩4省效忠清廷。地方督抚要么无力阻止，要么压根儿不想阻止。江苏巡抚程德全甚至主动宣布江苏独立。

苏联是这样。时任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的闻一先生在苏联经历了解体，他描述苏联解体的晚上：“整个红场黑黝黝的，没有几个人影，红场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只有怒号的寒风和斯帕斯克塔楼上的那个硕大无比的红星，在冷峻地注视着这夜，这沉默！”【5】

电影中的美国也是这样。没有人再关心美国了——总统为自己的生命求饶，男记者只要总统一句引语（quote）用来报道，军人们只当进行了一次愉快的狩猎，而杰西——她麻木地抛下那个一路教导她、关心她、自己曾经崇拜的偶像，只求能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这就是帝国毁灭的时刻。

参考

【1】《世界知识》杂志 ▎夏洛茨维尔骚乱：折射美国社会和政治困境的多棱镜，https://www.sohu.com/a/192700331_825951

【2】摄影世界里的“千古奇冤” ，https://news.sohu.com/a/616261283_121119371

【3】【英】唐·麦卡林，《不合理的行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4】【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5】闻一，《解体岁月》，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