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这是一个跨性别女性的故事，是一个极度渴望爱的人的故事，是一个经济腾飞年代里底层打工者的故事。
李二毛的一生，只有短短的38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12岁到重庆捡垃圾，97年漂到深圳，进过厂，做过酒店服务员，后来在偶然的契机下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性别与指派性别不同，开始了跨性别人生。她一直以来的梦想都是赚够钱去做全套的变性手术，在2017年，她万念俱灰拿掉胸部的硅胶，重新“做回男性”。2019年她一个人孤独死在了老家的出租屋里。
导演贾玉川用17年时间拍下了李二毛的故事。2019年8月《二毛》入围了世界范围内纪录片领域影响力最大的电影节“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展映单元。导演想邀请她一起走红毯，一直想要成为明星的李二毛，终于等来了机会，但她却没能亲眼看见。
美莲娜和李二毛
“Hello，大家好，我叫美莲娜”，影片的一开始跨性别秀表演者李二毛这样介绍自己。美莲娜的含义是被偏爱的，一直渴望得到爱的二毛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艺名。台上的美莲娜，化着浓妆，彩色眼影，长睫毛，眉毛修得细细弯弯，穿着缀满亮片的演出服，是深圳霓虹灯下的女王。彼时中国对于性少数群体还缺乏认知，台下的人看到她还在起哄喊着“男扮女装”，美莲娜试图厘清反串表演与跨性别秀的差别，大胆邀请台下的人来摸她。
在台上的美莲娜是百无禁忌艳光四射的变装皇后，台下的李二毛总是穿着有点土气的横条纹女装更像是个平常女人，过很朴实的生活。李二毛是来自四川农村的男孩，幼年丧父，母亲是残疾人，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12岁就去重庆捡垃圾为生，被殴打受欺凌。攒了好久的钱才终于来到深圳，结识了“变性人”朋友后，李二毛一直以来的困惑才终于有了答案，“他”意识到自己是“她”，苍白的生活终于有了色彩。
在保守的社会里，名人如金星所承受的都已经是超乎常人的精神肉体双重痛苦。对于出身自底层吃苦长大的李二毛来说，她要面对的困难是千倍万倍，但她是那么的顽强坚韧。
片中赚够钱去做下半身的变性手术被李二毛无数次提及，得意时眼睛亮亮的对未来充满期待地提，失意时哭着把变性手术当成她的救命稻草，她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活下来的。下半身的变性手术流程复杂，价格高昂，尽管总是没钱，但这并不是李二毛最大的危机。她是能在石缝中长出的草。
在城市中被压榨剥削，大部分时间里隐藏自己跨性别者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活着；在农村被嘲笑，被驱逐，成为无端攻击的对象。这当然加剧了李二毛的崩溃，但是对爱的渴望导致了李二毛的自我毁灭，最终万念俱灰，放弃变性，在拿掉胸部硅胶后，独自死在了老家县城的出租屋。
算命的曾说二毛将来要靠女人吃饭，二毛调侃想不到靠得是这种女人。取出硅胶后，二毛最后一次和导演联系，她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别人只能活一种人生，我活了两种。”
小江和小龙
片中记录了17年中李二毛的两段感情生活，小江和小龙，两任男友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但两人最终都以同样的方式走出李二毛的生活。
跟拍李二毛17年的贾玉川导演这样评价她与小江的这段感情：“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的幸福。”这确实时李二毛人生中最灿烂的一页，刚刚做完隆胸手术，年轻，扮相好，演出大受欢迎，有非常可观的收入。
小江精壮但有些笨拙，刚从武警支队退伍，看起来很能给李二毛安全感。二毛和小江的爱情以性的相互吸引开始，热恋时两人每天疯狂做爱。二毛笃定地和朋友说，要和小江过一辈子，“我的命交给他，他的命交给我。”他们从最开始破旧脏乱的小出租屋，搬到了新的公寓，甚至还一起养了狗。二毛拼命赚钱，想要做变性手术。而在生活过得越来越好时，二毛又亲手毁掉了她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两人的关系也以性的消亡告终，她开始疯狂赌博，他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二毛又变成孤身一人。
小龙更像个孩子，瘦弱，比二毛小上不少。在片中的第一次出场是两人感情已经破裂的时候，二毛要自杀，小龙报警，导演到场时二毛衣服上沾着血迹，哭倒在沙发上。招来了警察，也惊动了房东，两人因为吸毒被带走了，回来之后没了住的地方，流落街头。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感情已经走到尽头，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小龙陪二毛一起走了十年坎坷路。小龙最开始接近二毛是为了要敲诈她一笔，但发现二毛和自己一样是可怜人。最初的接近是假，但后来的爱是真。
他们一起回到二毛农村老家，没有居所就在平地里搭起彩条布的帐篷，睡在干草上，干粗重的农活，吃最简单的饭菜，养鸡，还计划着挖池塘养青蛙。在极其艰苦简陋的条件下，他们用勤劳的双手重建起了废墟上的生活。回到农村老家之后，二毛的愿景变成了老老实实做个农民，清清白白，平平凡凡，但农村生活不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驱逐了。回到城市，两人开始在工厂打工，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之后，二毛的恋爱又开始陷入循环。小龙躲在出租屋打游戏吸毒不去上班，二毛整天打牌赌钱，最终小龙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两段感情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在感情宣告终结时，二毛总是反复去怀疑爱的真实性，“他是不是在骗我？他说的爱我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还是喜欢女人？”这更像是渴望爱的人反复确信自己曾经被爱的过程，同时也体现着二毛的性别焦虑。渴望彻底变成女人，而不是现在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胎，变成女人才能真的被爱。
深圳和四川农村
李二毛是80后。97年香港回归，毗邻香港的深圳成为了一片充满希望的乐土，二毛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深圳，她是千千万万打工者中的一个。03年的贾玉川是一名摄影记者，在记录改革开放给深圳带来的文化变迁的过程中结识了李二毛。千禧年前后，人们手头日渐宽裕，娱乐需求随之激增，舞厅、酒吧、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正是这时候开始有了最早的一批反串演员。
反串表演最兴盛的时候，贾玉川这样描述李二毛的生活，“人们往她裤子里塞钱，她把挣得钱撒在床上，踩在上面跳舞”，不仅收入多，有些当红得反串演员就像是明星一般。这时候的李二毛不满足于在夜场走穴，她也在四处寻找机会，她想像金星一样出名，出唱片成为真正的明星。
然而深圳包容多元文化的另一面是大时代的鱼龙混杂，是残酷的。李二毛找到一家公司，说要给她拍手机电影，最终敲诈了她一大笔钱之后不知所踪。男朋友小江后来给二毛找到了一个说要赞助她出唱片的大老板，老板戴着一块昂贵的手表，二毛以为老板财力雄厚。但其实手表是假的，老板也是假老板。二毛的明星梦无疾而终。
片子里时不时地加入一些深圳城市景观空镜，彼时深圳的繁华地段高楼林立，如同现代化的钢筋水泥丛林。而李二毛生活在繁华背后的疮痍里，她总是在不停搬家，住在破烂的城中村，和那些高档写字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2011年，二毛在深圳的生活走到一个死胡同，精神状态也岌岌可危，手臂上全是烟疤和割腕留下的刀疤，她和小龙一起回到农村老家打算要回被邻居霸占的土地，老老实实做个农民。这其中有一个纪录片中没有提到的事情是，在这个时间节点，随着深圳的发展日新月异，城中村里的大量酒吧被整治，被关停，反串表演的市场大幅萎缩。没有其他生存技能的二毛，以为回到老家或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但农村的生活，要比想象中艰难得多，城市中的剥削压榨在乡村的保守封建面前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城市中，二毛居无定所，不停地漂泊。回到农村老家，老屋变成石堆，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尽管这样，二毛也相信可以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在这片父亲留给她的土地上老老实实做个农民，和小龙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农村生活并不是二毛想象的田园牧歌，道德与文明被野蛮与邪恶所取代，惊悚万分。当面包车开到村里，看热闹的村民围住面包车大声讥笑，对“李国民的儿子”议论纷纷。二毛和小龙回来后，每天不停做工，搭起了住的棚子，还养了鸡，默默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但村民们仍不依不饶。二毛在自家土地上劳作，村妇们站在一旁嘲讽取乐，尖酸如地狱之声。二毛只是做自己，没做错任何事，却成为众矢之的。
但李二毛作恶多端毫无人性的父亲却是村民们钦佩的对象。二毛的父亲因为拐卖妇女儿童被枪毙，二毛的哥哥被父亲吃掉，弟弟被父亲卖到了河南，因为二毛乖所以才没有卖掉她。这样的一个人村民们谈起他，用的词是“很厉害，胆子很大”。这样与文明相背离的道德观令人毛骨悚然。
村长代表“民意”来找二毛谈话说，小龙是外地人，有他在村民们睡不着，希望小龙能回去，让二毛不要耽误人家的青春。真正的噩梦竟然因为二毛和小龙的存在而不敢睡觉，看到这里我实在哑然。侵占二毛土地的邻居有亲戚在法院工作，十分有势力，最终邻居以600元的低价强制二毛出让了她被侵占的土地。二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驱逐了。被迫回到深圳找活路的二毛坐在廉价旅馆的床上，感叹着，“这么大一个中国，不知道我能够去哪里。”身为一名跨性别女性，城市和乡村都没有二毛的容身之处。
写在最后
距离我第一次看这部纪录片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里我几次找出来重看。这当然不是最好的纪录片，甚至其中的影像剥削问题也有待商榷。但这两年中，我脑海中无数次浮现二毛和小龙在农村生活时在镇上围观别人婚礼时的样子。二毛穿着一件粉色棉衣，寻常农妇般背着竹篓，站在小龙身旁，满眼是羡慕。二毛说：“等我做了手术之后，我也要这样风光。我们也要叫全村人参加我们的婚礼。”对于寻常男女来说相爱、结婚这样自然而然的事，对二毛却如此地渴望而不可及。
在这个无法接受二毛身份的社会里，她拼了命地适应，以求能活下来。这是一条注定艰难的路，可也是活出真实自己的唯一方法。她不遗余力去寻找一种值得过的生活，一路上嘲笑声不绝于耳，无端成为他人仇恨与暴力的对象，几度走到崩溃的边缘。但就像歌里唱的“黑彩虹/长埋炼狱/陷落旷野/仍然是彩虹”。
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将“跨性别”从国际疾病分类表中除名。但要等到世界的理解和包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之前，请记得“你要美得英勇/痛也痛得英勇/不可以折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