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痛苦,不要麻木
周浩让我们看到的是经济机器下流动的人的混乱无序,或者是更加能够唤起情感记忆的人生百态,是一种冷峻的情感关怀,但看不到的是背后日复一日沉重的枯燥的劳动。
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是一天中太阳光最接近直射的时段,12点53分,看不到窗户,黑暗的封闭厂房内,指示灯闪烁,如同夹娃娃机一般的数十个操作机器头顶,亮眼的橙色、黄色、红色、绿色,轰鸣声,头顶的锡管抖动,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上的人类,一切如同被某种病毒袭击过的荒废多年的实验室,12.55分,电子女声如期响起,白炽灯亮的刺眼,照的通明。
产线开动,从那头到这头,撸下去手指套,与手指紧密贴合,勒的喘不过气,浓烈的橡胶味,努力把它们撕扯戳破,短暂的松快。没有气力支撑任何表情,向左侧身拿过物料,回身摆在称重器上,等待激光扫码,屏幕亮起绿灯,右手拿起放到置物盘中,十分钟、一个小时、三个小时,重复几千次,下午四点铃响,起身小跑,痛饮一杯热水,排队上厕所,十分钟解决作为人类生理需求,生产线等的不耐烦,继续开动。
来自湖南的A姐话不多,来工厂四年,向她吐槽不用干活瞎转悠的组长,她也只是笑笑,回应多是词语,而非完整的句子,或许是因为我愚笨的耳朵经常听不懂带有方言的口音。
来自陕西渭南富平的B姐,90年生人,只身一人在电子厂工作三年,当地就业机会很少,基本没有厂子,月薪只有两三千,房价却已超出6千,且有上涨的趋势,孩子上小学,其余时间寄养在托管所,而非交给双方老人看管,她表示老人不会管孩子,还不如在托管所写作业。对于年后工人的离职潮,她认为工厂多给点钱就能招够足够的人,有些人离职去了华为,底薪4900,远超其他厂子,但其实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扣钱。
王HH,留着山羊胡的00后男生,大四,寒假工,专业城轨技术,来此赚一些生活费,他觉得厂里很无聊,没有人跟他聊天。偶然接触五分钟的小姑娘C,会计专业,体验生活,极短的时间内向我询问如何获得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但对于企业和未来,觉得自己胆小、缺乏勇气、没有能力。
每周周一到周六以及周日,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半或10点半,日复一日,为的是200块的全勤奖,为的时薪从15变到20……如果这些要以沉重的劳作、长期压抑的工作环境为代价,我无法理解这笔经济账,何尝不是对自己的竭泽而渔。
周浩冷峻地指出:”你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是的,从烧柴做饭到清洁便利的食堂,从泥泞的土路到宽敞的公路,从紧巴巴的过日子到能有些余钱,从贫瘠的乡村到丰富多彩的大城市,放弃百无聊赖的庄稼和故土,她们在勇敢争取另一种生活,在现实中拼尽全力用自己现有的东西谋求更有保障生活,而我怎么能够高傲的轻视她们,用我的处境去评判一句”不值得“。我,我们何尝不是为了绩效、为了更好的工作,身体诚实地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班,忍住了多少句抱怨和不甘。
我跟她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因为我多读了两年书?因为我有专业知识?因为我的贡献大?我不这样认为,不是我所接受的教育本身,不是。而是在资本的组织体系中产生了管理的职能,它需要给这个位置开出高价,来让大家心甘情愿接受这个组织形式,我不愿意这样比方,但如同地主家的家丁与管家,假设从家丁到管家是他们的职业路径,那么所有家丁的眼睛都看到的是报酬丰厚、万人之上的管家,是自己的职业甚至人生天花板。
当然,我们不能脱离每个时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谈劳动,这是非唯物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如何去设想某种更公平、更完善的组织制度,如何去改变。这种改变不是等待某个天降猛人,等待既得利益者的怜悯,等待这个体系本身蕴含的走向终结的崩溃,而是我们在其中的微小个体能做出的微小的改变。
厂房、机器、劳动力,被资本以一种完美的时间、空间顺序排列组合,产出精密产品的微小的组成之一,组装、转运、送达,分散在世界各地。我看到真实的物品被生产出来,不是横竖撇捺的汉字标签,不是定义与数据统计,不是绚丽吸睛的消费商品,它只是具有某种实用属性的凝集了劳动的实在。
当我切实的感受到我的沉重的劳动凝集在其上,或者说如果要以此劳动换取以往那些非必要的消费商品,我大抵是不愿意的,不愿意付出过高的溢价来换取新鲜感和消费的乐趣,以及某些平常的微小的聚少成多的消费。
我不愿意让消费成为我与物品之间关系的全权代理人,平价、奢侈,甚至一些打着“只要一杯奶茶/口红的价格”是消费成功把物品与我们隔离的把戏,100块的键盘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性价比足够高的产品,而是它满足了我的需要的使用功能,我用100块与市场进行了交换而已。
沉重的劳动外,商品进入市场流通,换来了收入,换来了利润,资本心安理得的支付给劳动力工资作为成本支出,资本是一切的统帅,在物质是财富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一真理面前,过于残暴的碾压一切,置自身于它所离不开的所有的生产要素之上。
剩余的都归资本所有合理性何在?为何我们平静的接受这一假设,把我们自身放置在被资本威胁的可替代性之下,我们在这个体系的荫护下心甘情愿交出了所有剩余,换取确定,换取思想和行为的懒惰。这句话是偏颇的,但我无意恶毒地视劳动者为随波逐流的搭便车者,实际上也并非如此。
或许在资源永远是稀缺的这一祝福与诅咒之下,必然产生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人生匆匆数十载,死亡亦是无法攻克的命题,宁愿痛苦,不要麻木,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