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主要针对杨紫琼的审视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自打开天辟地式当上奥斯卡影后，杨紫琼的动向在亚洲或者说在中国，兴许要比在好莱坞、在国际影坛更受瞩目。
开年第一桩，就是赶巧跟在她成为奶奶的喜讯后登陆Netflix的美剧《兄弟之道》。
这部剧的先遣派头有二。一个是杨紫琼担纲主演，对标奥斯卡颁奖不久后在Disney+播出的《西游ABC》，那里她仅仅是客串。另一个则在片头，台标Netflix跟中文「奈飞」动态切换，须知直至去年底，《此时此刻》开篇，也只有跟在Netflix后的小小「影集」（即剧集）二字。
讯号颇为明显，颇受重视的《兄弟之道》「订制服务」的对象主要是使用中文（更精准的是繁体中文）的群体。
诚然，平台随着华语剧，特别是《华灯初上》《她和她的她》等等有影响力的台湾剧越来越多，着紧程度与日俱增。再说了，《兄弟之道》首先就是个台湾家庭故事。
寇世勋饰演的大孙是黑帮头目，树敌无数，为了保全尚且年幼的小儿子国林，杨紫琼饰演的妻子萧寒带他远赴洛杉矶隐姓埋名，留下大儿子国伟襄助父亲。十五年后，身份从未暴露的大孙中枪，倒下前念出妻子名字，于是国伟来到洛杉矶，跟多年断联的母亲、弟弟相见，前尘往事跟眼下危机纠缠一起。
单从梗概来看，这确实是非常华语、非常华人的故事，而我们自然看过不少，那么，领衔主演的杨紫琼必然是重中之重。
甚至可以说，针对《兄弟之道》的评价，首先是针对杨紫琼的评价。而针对杨紫琼的评价，首先是针对「亚洲之光」（或「亚裔之光」「华人之光」）的评价。
浅层的衡量是她在这部剧里，有没有延续「亚洲之光」。
答案自然是「有」。萧寒不仅是一位适应了美国生活的台湾妈妈，而且是隐藏大佬，做得了平衡帮派的润滑油、保险圈，也做得了当之无愧的龙头。饰演这样的角色，杨紫琼可以在柴米油盐与枪林弹雨之间，在母亲、妻子与黑手之间，在亲善与凶悍之间来回切换。
整部剧的篇幅，足够她游刃有余地转变、展现，也足够她在同类身份中拓展一些，增进一些。这样的角色出演起来，是有光的。
但是衡量还有相对深层的一面，那就是有没有突破「亚洲之光」。
也就是说，能够突破亚洲角色塑造的相对单调，也是大众对她的期望方向，甚至是考核指标。
杨紫琼这些年在好莱坞，不乏专属亚洲符号的角色，在大获全胜的《瞬息全宇宙》里是，在新鲜出炉的《兄弟之道》里也是。
亚洲角色往往意味着传统家庭观念的贯彻，即为了家人奉献一切，但是几乎不再有小我的存在，这也意味着必然的家庭冲突，以及人与自我的尖锐矛盾。而在杨紫琼现下的阶段，比较有层次的角色往往是相对专横冷硬却又伤痕累累的母亲，面临转变需要。
西方国家的生活背景或者阅历提供了突出的对照，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在内里的争风吃醋形成主调，于是好莱坞这些亚洲角色，甚或是亚洲影视，更具现代性的自我完全可以喧宾夺主。哪怕《兜风》这种亚裔女性齐聚一堂的性喜剧也是如此，或者说，更是如此。
很多时候，亚洲角色就很容易成为好莱坞主流里的补充性异色，譬如《威尼斯惊魂夜》，杨紫琼的角色作为一个通灵者，就很典型地凝聚了东方神秘色彩，而且作为配角，迅速下线更凸显了电影对这种特色的刻板利用。
不过杨紫琼的能文善武，还是能够给予她在这些框架外的英雄属性，所以哪怕是在《尚气与十环传奇》《变形金刚：超能勇士崛起》这类大片里客串，多少也算在承继珍稀的动作女星风采。到了戏份同样不多的《西游ABC》，演的好歹是国民神仙观世音菩萨。
原本这样也算不赖，但贵为奥斯卡影后，哪怕已到六十，依然会让人寄望她能有更多亚洲角色乃至实现突破，然后是亚裔演员的整体开拓。特别是，下一代的刘玉玲、吴珊卓，再下一代的奥卡菲娜都屡有突围，期待杨紫琼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萧寒这个逐渐卸下围裙的高段位女性角色，最大程度上还是会被拿来跟《瞬息全宇宙》的伊芙琳比较。一比，很多人的落脚点就跑到了所谓塑造的雷同性上，毕竟都是当妈，都要以爱拯救外界，于是难免要被叹息一番还是在演相似角色。
其实二者存在千差万别。对内虽然都被生活折腾出没好气的强硬，对外则是前者软弱，后者刚强，萧寒作为见惯世面的人，本质偏好刀尖舔血，伊芙琳更多是为母则刚，逼上梁山，路线、抉择、出口大不相同，最终意趣上，若说伊芙琳是千帆过尽，柳暗花明，萧寒更多是过关斩将，回归本心。
并轨的地方更集聚在人物对自我的找寻，以及回归自我后对外界更为包容的态度，而这本就是欧美式普世价值的直观体现。
话题一到这，西方平台各种华语剧的矛头就尖锐地亮了出来——到底是在拍东方故事还是西方故事，到底西方主创能否拍好东方故事。
于是议论难免会转到像不像，对不对，是否有华裔主创，是否算作友军，是否留有刻板印象，是否存在剥削华人形象的居心，是否东方思想一定要让位给西方思想，对号入座，诸如此类。又因为《兄弟之道》带有浓烈的喜剧特质，冒犯的动作幅度更大，火上添油在所难免。
美剧《兄弟之道》本质上确实有唱西方的主调，但是并没有东西风谁压倒谁的兴致，或者说深层需索。
东方传统家庭的恶，尤为父权专制，确实被批判得体无完肤，但是家人之间的信任、互助同样大放异彩。相对应地，西方自我意识一度高涨，重要角色都在正视、确认自身欲望，并竭力一以贯之，与此同时，代表着美国思维的国林又因为太过自我，屡屡犯傻、挖坑，也不算没有反思的平衡空间。
要是说有单一笑料再次落入不堪其扰的敏感区，那兴许非议者忽略了整个自由创作语境里，他们对所有身份标签一视同仁的揶揄。当然，对刻板印象的刻板笑话，属于创作上的平庸甚至无能，不在同个评判区域。
得亏《兄弟之道》在喜剧层面，还算有不少有趣的成分。它很像美剧《初来乍到》《奥卡菲娜是来自皇后区的诺拉》或者电影《猜谜女士》，放宽心地找到同一频道，就能发现不少乍现灵光，得以博君一笑。
国伟硬汉杀手特质及其对厨房的狂热喜好，构成反差萌点。国林怯懦又「努力」的姿态，跟凶险环境的比照可以碰出喜剧效果，搭配死党TK霉到极点的运数食用，效果更佳。
扮猪吃老虎的格蕾丝，以及那些充满漫画特质的黑道人物，五月、六月两姐妹，块头很大的齐刘海女干将星，一群卧虎藏龙的麻友阿姨，都挺有意思——假如你愿意让他们有意思的话——再加上一些机缘巧合，一些意外碰撞，一些临场发挥，大龙凤下可以全是笑料。
甚至酷飒的打斗场景也都夹杂这些日常快乐。其中多场打戏就在厨房，锅碗瓢盆甚至钓烧鸭的钩子，全都能物尽其用，甚至小孩生日会上，行凶歹徒全把自己塞在怪萌的恐龙装里，也是这部剧的特色代表。
《兄弟之道》说白了，不是珍馐佳酿，而是快餐，快餐讲究便捷、无脑，还有无负担的喜乐，不负责精致的受用，一旦纠结薯条原材料土豆的产地不在某处，或者番茄酱那番茄的主人有过某些谬误，快餐就连快餐的价值都丧失了。
其实在豆瓣上，经受颇多指责的《兄弟之道》已经从六分档艰难爬到了七分档，在IMDb上，目前倒有7.8分。这也直观地体现出一些受众的差异。
挑剔西方出品的华语剧，当然无可厚非，不管是因为少见，因为珍重，还是因为警惕，因为厌倦。毕竟这些创作，随着流媒体，尤其是Netflix的扩张与倾斜，变得越来越集中和突出。
魔改得不够彻底、放飞得不够尽兴的《西游ABC》，空余驳杂怪奇，浪费卡司，很集聚地宣示了这故事的胡混。强烈对比则是才在金球获奖的《怒呛人生》，巧妙融合两大语境，当之无愧是近年奇招尽显的亚裔作品。
中间地段的《兄弟之道》算是兼并了黑帮、家庭、喜剧等传统优势类型，主角杨紫琼则代表了女性、高龄、非主流族裔在主流里终究酷飒的反抗，要从良心快餐里抽取一些营养，也不是没有。
Netflix相准的是这些东方营养之于西方更有价值的元素，即《谁是被害者》《华灯初上》《模仿犯》《罪梦者》《她和她的她》的「罪」，以及连同《此时此刻》一并挤出的「怪」，且目前暂时止步于此。
在短期内，这两大元素还会以熟悉和陌生的模样在西方双管齐下，期待杨紫琼在新三部《阿凡达》，在为她特批的《星际迷航：31区》里有更多作用，也是期待《兄弟之道》外，还有更多更有意趣、更有表达的华语剧出现。
希望这一天，不致于太远。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