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致孤独的神牌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看《狗神》,那种大抵独属吕克·贝松电影的孤独感久违地蔓延,爬满整个影厅,爬满人心,像是不为果腹只为验证活着的迅速吞咽,如此生动,却只惹出悲戚。
男主角道格拉斯,一个狗笼子里蓬头垢面的孩子,连这样的表现机会都没有。外界失去了对他的丝毫兴趣,而父亲的凶暴,兄长的阴损,母亲的懦弱,构成了他感知人类的有限维度。
但狗不同。狗有人类只在孩童阶段才有的纯粹,爱恨分明,忠诚不二,它们比人更人,也更神。
他选择相信狗,吕克·贝松选择相信狗,把这电影看进去的人也选择相信狗。换句话说,涉世未深抑或过深的人,都能在这些生灵身上,找到贯通的信任。而又诚如道格拉斯所说,狗的缺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人的信赖。
不过这一信,悲壮的意味就很容易汹涌起来。
吕克·贝松的电影,感人至深的信任往往夹杂凶险,带领相关方通向的结局很容易是懊丧,比如寻求他帮忙的男孩会被枪杀,抑或是心碎,比如获知心仪女孩已成人妇。
简单得来,倒也现实,指向的还是恒量与变量的问题,很显然,这对应的是狗与人,而后者牵连到的是由他者及至己身的存在问题。
道格拉斯在人群里难得获取的等量的、天然的信任,来自歌厅皇后这些社会底层,或曰边缘人物,他们跟他在身份上交互连通,甚至互为彼此。他信奉过戏剧,从化妆和衣饰的更变里得到其他身份,甚至别样人生,他从那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往与未来,他把流动的现状当做自己的现在。
装扮、身份、性别全在流动,模糊就是个体抵御整体、抗击定性的武器,从一出场梦露的经典粉色裙装开始,道格拉斯就在旗帜鲜明地凸显这种反叛,这种内地院线无从观看的姿态,就在以标签反标签,以现状反现状。
我们也不难发现,狗(dog)与神(god),英文里拼写倒转的两个词,在电影里如同天启一般展示,成为生存哲学至本体属性的拉扯两极。一地一天,一抑一扬,电影借道格拉斯对人性、对现实的质问来瓦解照本宣科的神性,继而选择开始某种近乎新信念的譬喻。
于是这位身体脆弱、精神破损的斗士,人格和神格却是最满的。而我们知道,超常意味着苦头之上,还有苦头,在充斥暴力、不公与欺瞒的人世一遭,历练就是苦修,始终是艰难而且孤绝的。
这样道格拉斯超于凡人的孤独,也贯通了所有的孤独。
人是孤独的,愁前路无知己,愁孑然一身,愁孤苦老去,怕什么又往往来什么。关系网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谁都难以真切企及谁。信仰是孤独的,没有确切的回声。聆听是孤独的,救赎是孤独的,存在就是孤独的……
非常莎士比亚,又非常吕克·贝松。前者的宿命感和后者的孤独感,都有被华丽的语言或明丽的镜头反复包装,悲观内核藏起来了,然后戏里戏外的人一同用明亮的快乐来忘情,然后忘我。
但是我们早就不是接触电影初期的我们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碧海蓝天》这些作品,是世界电影以经典形式包容、启迪我们的开端——所以看着道格拉斯在人失信又失心的世界里缩成一团,真能感觉那种熟悉的孤独高度压缩又密集爆发。
难过的深层情绪可以把我们带到电影原初敞在面前的时光,重复记忆里一个人的沉潜,像是眼见《碧海蓝天》里那片汪洋,你就纵身下水,自由自在,你体会到世界变得无限辽阔,你也体会到自己在偌大世界里愈发渺小,小得被海浪没过,小得联结不了附近任何人的坐标,小得很孤独,又有点孤勇。
过了这么多年,好像吕克·贝松还会等在那样的关口。他还是喜欢拍孤独的人,孤独的心境,也喜欢拍他们孤独的离场,而这往往是以死亡告终。一个个杀手在杀手的故事里死去,杰克汇入深海,露西成为U盘,道格拉斯被十字架的影子托住沉重的肉身。
再大的空间,城市,海洋,网络,太空,只会把这些人物衬托得更加渺茫,但过往予以他的凉薄,在转化过程中,又有了暖热的慰藉,少女,绿植,歌剧,或者狗,都是。
他们在光影里抵达了一种不朽,如同道格拉斯最后,复活出灵魂层面的意义,他成了狗,成了神,狗则成了他,而我们总该成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