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P:逃兵追缉令2》:韩国的霸凌文化为何根深蒂固?
最近在Netflix上播出的《D.P:逃兵追缉令2》(下文简称《D.P2》),是2021年播出的《D.P:逃兵追缉令》(下文简称《D.P》)的续集。2021年是韩剧在Netflix大爆发的一年,比如推出了全球爆款《鱿鱼游戏》,但《D.P》是当年诸多Netflix韩剧中全球口碑最好的一部,在豆瓣拿到9.1的高分,也打败《鱿鱼游戏》等诸多强手,拿到百想艺术大赏电视部门最佳作品、青龙电视剧大赏最佳电视剧等奖项。
时隔两年,《D.P2》推出,延续第一季的阵容和故事。“D.P”的全称是“Deserter Pursuit”,它是韩国军队为追缉逃兵而设立的特别小组,现役士兵安俊浩(丁海寅 饰)和韩浩烈(具教焕 饰)是逃兵追缉组的成员。剧集经由安俊浩和韩浩烈的视角,揭晓逃兵之所以“逃”的动因,继而披露韩国军队根深蒂固、病入膏肓的霸凌文化。
韩国对本国男性实行征兵制,只要年满20年的成年男子,不论从事什么行业,是歌手是演员还是大学生,都必须服兵役,最迟入伍年龄可推迟至30岁,只有极少数未通过体检、或者为韩国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比如拿到奥运会金牌、亚运会金牌),才能免除兵役。韩国每年入伍的新兵人数在25万人左右,能免除兵役的仅45人左右。
逃兵是一个全球性现象,再好的军队都会存在个别逃兵,但韩国的逃兵问题全球闻名,在役士兵人数不是最多,但每年的逃兵人数一点都不少,仅仅是陆军,平均每年有超过百人选择当逃兵。个别人当逃兵,是个别人的问题,逃兵成为普遍现象,指向的就是韩国军队文化问题,尤其是韩国军队中臭名昭著的霸凌文化。
《D.P》《D.P2》聚焦了形形色色的逃兵个例,但所有逃兵的共同点是,他们在军队中遭遇过残酷的霸凌,霸凌手段五花八门,言语羞辱、体罚、肢体暴力、性骚扰,有的堪比酷刑,被霸凌者承受来自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疼痛。有些人生不如死地熬,有些人忍无可忍就选择逃。
《D.P》《D.P2》都有直面现实、针砭现实的勇气,总体基调晦暗沉重,同时,剧集确保了很强的观赏性,比如结合推理、动作等类型剧的元素,安俊浩和韩浩烈的一动一静也让人物形成有趣的张力……
相较而言,《D.P》的整体性会更强一些,剧集均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绝望所笼罩,诘问直击人心;《D.P2》固然延续了《D.P》的风格,但它试图找出破解军队霸凌文化的路径,让个体与体制勇敢对抗,却不免落入了爽剧的“幼稚病”陷阱中——主人公恰好发现军方藏有肮脏秘密的USB,法庭上演“最后一分钟营救”……
可如果没发现USB呢?韩国的霸凌文化根深蒂固,很难凭借这种偶然性获胜。正因为剧集始终有着严肃的现实基调,这样的胜利反而显得轻浅。
除了军队中的霸凌,很多国内观众已经由各种韩剧见识了韩国存在于校园、职场的霸凌现象。韩国霸凌现象的泛滥,归根结底是韩国扭曲变异的尊卑等级秩序。
这种尊卑等级秩序,既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古代朝鲜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奉行的是从中国移植过去的父权制、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等糟粕;也与韩国的近现代史相关,韩国曾被日本长期殖民,殖民文化中有鲜明的人种级别划分,比如殖民者最高级,殖民者扶持的本地代理人是次一级,当地的平民属于最低等;尔后,韩国独立并实现了经济上的飞跃,但财阀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让权势阶层垄断了社会上的优势资源,并处于“上等人”的位置,等级观念借尸还魂、愈演愈烈……
虽然很多国家和地区,多多少少存在这种尊卑等级秩序——很多权势阶层利用他们的资源和影响力,享受到普通人享受不到的特权,趾高气昂,高人一等;但在韩国,这种尊卑等级秩序更极端,因为它不仅仅建立在权势基础上,还建立在长幼、年龄、辈分、身份、职级等基础上。
也即,韩国的尊卑等级秩序是“泛化”的。在校园中,学长学姐可以使唤学弟学妹;职场中不仅仅存在上下级关系,年龄、职级、工作年限、工作业绩,都可以让打工人之间形成等级;韩国也有独特的“忙内文化”,年纪最小的不见得是得到最多照顾的,而应该是最勤快、最有眼力见的,比如最早来最晚走,帮其他同事买咖啡收快递等等。
这种方方面面的等级秩序,很鲜明体现在韩国的语言系统中。韩语并不难写、也不难辨识,但它之所以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之一,是因为韩语根据人与人之间的尊卑等级秩序,建立了一套非常繁复的敬语体系。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使用敬语(面向长辈、职场沟通、陌生人之间使用)、平语(同辈或好友之间使用)和半语(对晚辈说),都有讲究。中文里一个简单的“谢谢”,在韩语里对不同的人就应该有不同的用法和语调,否则哪怕你是想表达“谢谢”的意思,韩国人可能就会理解为你是在用语言羞辱他,每年韩国社会因为语言使用上引发的冲突不胜枚举。
语言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逻辑训练,尊卑等级理念从小就植入每个韩国人的脑海中,让每个韩国人将自己榫入社会中的某个“位置”——在某些人面前,自己应该是“卑”的,在某些人面前,自己应该是“尊”的。
语言关联着礼仪。韩国的各种社交礼仪,从酒桌文化到祭祀文化,也是东亚社会里最繁琐的。笔者印象很深刻的一点是,学生时代同学里有一名韩国留学生,她说很喜欢中国的一点是,每次师门聚餐后大家有事就可以直接走了,但在韩国的聚餐中,十有八九会有“续摊”,比如大家吃饱喝足后会继续就酒吧或KTV,后辈是不敢不去的,否则会被视为“不合群”。
在理解了韩国尊卑等级秩序这个大背景后,我们也就很容易进入《D.P》《D.P2》的情境。
在强调“绝对服从”的军队中,这种尊卑等级就更为“登峰造极”:长官“尊”,下属“卑”,老兵“尊”,新兵“卑”,新兵中有关系有背景的“尊”,无权无势的新兵“卑”……“尊”的人拥有要求、命令、指挥“卑”的人的权力,并且“卑”的一方只能接受、听命、服从,那么权力随时有被滥用的危险,霸凌也由此产生。
《D.P》《D.P2》中,老兵霸凌新兵,新兵熬到成为老兵了,才能“幸免于难”,因为又有新兵入伍了,他们也可以霸凌新兵了……
这时很多人会问,为什么不反抗?因为反抗的话,除非是惨烈极端的玉石俱焚,否则敢反抗,下次只会被揍得更凶。
为什么旁观者要保持沉默?因为你敢站出来的话,你也会挨揍,而被霸凌者也会因为你站出来被打得更凶。所以,安俊浩挺身而出帮助被霸凌者时,被霸凌者反而私下告诉安俊浩别这么做,“昨天你罩着我,但我一点都不感谢你,不可能人人都像你一样”。
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霸凌的存在?因为长官本身就是从这种霸凌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他们曾是被霸凌者,如今也是霸凌者,在他们的长官面前,他们又回到被霸凌者的处境;何况,类似事件的曝光只会增加军队的丑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霸凌者安然无恙,举报者反而会被关禁闭……
久而久之,霸凌文化已经如同韩国军队里的流行病毒,每个进入这个体系的人很容易被这种病毒感染,被同化,不是“尊”的位置就是“卑”的位置,“尊”者成为霸凌者,“卑”者不幸被霸凌……没有疫苗,无从免疫。
《D.P》播出并火爆后,韩国国防部曾透过发言人回复:“除了剧中的环境与现在已经相去甚远,在军营开放使用手机后,当遇到苛酷行为,军人能够及时申诉的管道也已经越来越多元。”事实上,无论校园霸凌、职场霸凌还是军队霸凌,韩国反对、批判的声音一直很多,情形也一直有所改善,却很难说霸凌文化已经消失,它只不过是以更隐蔽的形式存在——因为韩国泛化的尊卑等级秩序仍然岿然不动。
所以,《D.P》中,一名逃兵在自尽前说,“你知道我们部队用的水壶吧?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1953。连水壶都没换,你怎能指望它变好?”《D.P2》中,年迈的老人震惊地问,“虽然过了50年……现在还没有任何变化吗?”
《D.P》中,援引“蒙提霍尔”经济原理呼吁改变的重要性,《D.P2》也给了观众一个相对光明的结局,呼吁个体反抗的重要性,“现在这么做就像是鸡蛋砸石头”“为什么不能用鸡蛋撞石头吗?”“鸡蛋会砸坏吧。”“即使被砸碎,也会留下痕迹啊,鸡蛋会沾上石头。”
如果《D.P2》是《黑暗荣耀》风格的复仇爽剧,这样结尾并无不可,但作为一部更深刻、更直接、更写实的现实力作,没有对霸凌文化背后的尊卑等级秩序做深刻的检讨,难免让人略感遗憾。
剧集结尾,韩浩烈问安俊浩,“我们这算是都结束了吧?”安俊浩:“您在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还没开始呢。”如果还有第三部的话,我们期待它能真正破局。
——首发澎湃新闻·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