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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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
5
2023-07-26 15:50:24
已编辑
上海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注:本文当然包含剧透,全长3000余字。作者为吴衢和Naranja,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无知路上”,标题为原标题。在进入《芭比》这个文本之前,我们首先要认可这样一种观点:在中国能让女性观众在一种性别友好的氛围中愉悦地看完的片子不多,有就已经很好了。我们也需要指出,这部片子集中传达了一些女性主义观点:父权制在逻辑上是含糊、混乱和矛盾的;男性团结即便不是不存在,也是松散的——“埋下了自取灭亡的种子”。这些都是在今天需要被反复强调与宣传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深入分析影片的结构和情节变迁。从总的结构上来说,这个电影并不特别:从一个静止的、每天发生完全一样事情的乌托邦开始,然后开始打破幻象,经历一系列冒险,最后离开乌托邦,成为“真正的人类”。这个结构并不少见,《心灵奇旅》乃至《乐高大电影》都是这样,也会让人想到《楚门的世界》和《失控玩家》。那么我们要问的是,如果这部电影的核心是女性主义,为什么她最后却回到了“做你自己”(“discover yourself”)这个老主题上去呢?首先我们要厘清电影中两个世界的关系:作为乌托邦的芭比乐园的实际职能是作为人类社会(为了在接下来讨论中区分电影里的现实社会和电影银幕之外的现实社会,我们或许应该管前者叫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或者说宗教——“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我们不难改写这段马克思的名言:“芭比世界里的乐园既是现实女性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芭比乐园是被压迫女性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父权制的精神一样。芭比是人民的鸦片”。从剧情上,第一部分就是意识形态场域(芭比乐园)和人类社会之间的联结和冲突;第二部分则是意识形态场域不再变成意识形态,而真的成了现实社会的完全对称模板。要理解这一点,我们要从我朋友提出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开始。他指出,电影中的一个大问题是父权制几乎没有物质基础,芭比世界的演变完全是靠嘴遁。我们不明白肯何以能够依靠中学图书馆的四本伪科学类书籍(和马匹插画集)来完成洗脑,我们也不能明白我们的拉美裔母亲为什么同样能够依靠一通说辞——当然,它基本上是全片最巅峰最精彩的一段话——摆平了事情。解答这一问题,核心就在于作为意识形态的芭比乐园本身的非物质性。因为(1)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事情,所以不难发生颠倒;(2)无论是乌托邦状态的芭比乐园还是肯模仿的乌托邦,都是逻辑非常简单的,而我们的拉美裔母亲直接通过她经历的社会生活指出这里面的复杂和荒谬之处。第一,电影本身很清楚人类社会中的父权制是存在其物质基础的。这表现为剧情中肯在人类社会中无法仅仅依靠自己的外貌与“得体”的着装获得一份工作,他总是要屡屡碰壁的,实际上,他只能在芭比乐园完成颠覆——因为芭比乐园是一个海浪凝固、倒牛奶但不会有液体的没有物质基础的世界。也正因此,在拉美裔母亲完成进攻之后,芭比乐园就不能再按照原来乌托邦逻辑去重新运转了。拉美裔母亲完成的绝对不是一个“纠正”,而是“超越”。因为无论是芭比还是肯,都是采取一种相当简单的逻辑来理解世界的运转(“每天晚上都是女士之夜”和“男性统治世界”),但是“生活”复杂得多。这背后实际上可能还凸现了剧本对于他们所指认的现实美国社会中商品化的新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指责:太过简单的逻辑很容易会被同样的方式推翻。这表现为剧中有一个桥段:肯乐园的玩具在人类社会中被量产了。走向新保守并不难,如果不能给出一个对于世界的复杂图式,那么被逆练并不困难。另一方面,在剧情的另一个桥段中,作者们提示着我们,反着来并没有任何优越性,并总是高度受限的。在我们的女主要出发前往人类世界前,“尚气”肯和男主肯进行了一番讨论。“尚气”肯打赌女主根本没想着要带上男主,而男主肯试图证明女主芭比本来想要带着自己,试图“反着赌”。然而,“尚气”肯的回应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反着来”。男主肯愣住了。在这个桥段中“根本不知道怎么反着来”体现的是一种特定的女权主义困境:如果试图以模仿的方式建立母权制,实际上是相当空洞的,谈不上对父权制的超越。而拉美裔母亲的解答成为了关键:她通过揭示父权制本身的混乱逻辑,反对了那种“二元对立”,通俗来说就是“正题-反题-合题”的关系。被“纠正”后的芭比乐园就此成为了一个真实运作的场域,不再是意识形态,也就是说,芭比乐园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空间,一个用于满足人类幻象以及储存自己无奈和痛苦的场域。芭比乐园成为了一个与人类社会对称的世界:“我们相信肯经过自己的努力会逐渐在芭比乐园中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和力量,就像现实社会中的女性那样”。这句话不仅表明了这种对称,很大程度上也突破了荧幕,是对电影院里那些感觉不舒服的男性说的(“如果你们对肯产生了共情,那你们应该对女性怎么样?”)。可以设想,当人类世界不再那么厌女时,肯的地位也会相应提高,最终的理想状态将是人类社会和芭比乐园融为一体,变成运作方式完全一样的地方。这一刻,意识形态就终结了。然而,正是在这个意识形态终结的地方,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在这里,父权制和“芭比”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做你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埋藏在电影的两条女性主义讯息之中:父权制是混乱的、不自洽的;男性团结是自取灭亡的。这里含糊的地方在于,电影得出的推论变成,只要认识到父权制是混乱的(和人造的),我们就完全可以不在乎了,就可以坚定自我了。或者说,生活和父权制一样是混乱的,但是它总是拥有一些新的事情(不同于电影开头的芭比乐园是一个乌托邦),而我们又已经不再被父权制干扰了,那么如何经历、享受这些事情并从中获得教育变成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好吧这当然是错的:一个事情混乱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这里更重要的地方是,电影最后的落脚点“意识形态的消失和做人多好”本身正是一种意识形态。在这里我们需要通过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修改之前提到的早期马克思的观点。这就是说,意识形态并不是虚假意识:所有意识形态在其必然作出的想象性歪曲中所表述的并不是现存的生产关系(及其派生出来的其他关系),而首先是个人与生产关系及其派生出来的那些关系的(想象)关系。因此,在意识形态中表述出来的就不是主宰着个人生存的实在关系的体系,而是这些个人同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实在关系之间的想象关系。也就是说,电影里的第一种意识形态指的是个人对一个体系的理解(“每天都是女士之夜”和“男性统治世界”),这些都是“主宰着个人生存的实在关系的体系”——当然,被扭曲了,因为父权制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只有第二种才称得上真正的意识形态:它同时是真实的(父权制的运作非常混乱和复杂,每个人总能发现里面荒谬的地方并且躲开——就好像那个医生不打算给男主肯职位)和虚假的(只要绕过父权制和芭比这些符号,每个人都有能力发挥自己的潜能)。所以,意识形态死了,意识形态万岁!尽管我们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光明的结论,但是好消息是,电影文本的接受是另一回事。必须要意识到,这部电影里女性主义表达存在的各种矛盾和各种方向,都发生在文本之外并经过文本之后继续对外部世界发生很不同的影响。当前语境下,言说女性主义可能意味着很不相同的事情。但是反过来说,因为没有一种纯粹的女性主义理论,那么进行女性主义实践也就不意味着要首先成为“纯洁”的女性主义者。实际上,“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芭比的成片展现了在一个并非有利的条件下跳跃的尝试。所以我姑且在这里打住。《芭比》会激起什么样的讨论和情感,仍然是我们应该期待和继续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