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帝国衰亡史：虚构、真实和Family ｜ [全集完更] Succession第四季每周单集剧评汇总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这一季我会像上一季一样每周更新剧评：[更新至E9]Succession第三季分集评论，每周更新（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前排提示，我的剧评都会有重要剧透，没看过正片的观众请谨慎阅读。
本文每周会把当周剧评置顶，旧文按播出顺序排列。
每周的单集评论我都会发在豆瓣小组供批评讨论【内容基本相同，小组讨论发出来不会修改，但会有更多即时的互动和讨论】：
【第一集】：彷徨与分裂
【第二集】：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第三集】：第三集：超现实的真实
【第四集】：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第五到六集】：第五至六集： Serious or Not Serious?
【第七到八集】：第7-8集：Tailgate Party Decides？
【第九到十集兼全剧总评】：罗伊帝国衰亡史：真实的虚构历史剧
本剧台词非常妙，建议看中英双语字幕
罗伊帝国衰亡史：真实的虚构历史剧
第九第十集的剧评其实很早就开始写了。第七第八集剧评发布那会儿第九集剧评其实已经写了一部分。但一方面当时身体刚刚恢复，另一方面六月份回上海以后正好碰到上海电影节和学期末，事比较多，一直没有整块的时间来写。自己也想和剧集拉开一定的时间距离来重新审视Succession。7月份写作过程中不断有新想法出现，反复修改，所以鸽到现在才完成。十分抱歉。
正文一开场就包含剧透，没有看完大结局的观众就不要往下读了。
引言：Shiv的三个理由
Succession大结局，Waystar董事会投票的最后一刻，Shiv迟疑几秒后选择走出会议室。Kendall和Roman倍感震惊，跟着她来到另一间会议室，追问她离开的原因。Shiv答了一句：
“I might have changed my mind.（我也许改变了主意。）”
Shiv在最后一刻临场变卦这个情节，无疑是Succession全剧最终、最重大也最具争议的剧情转折。Waystar脱离Roy家族控制成为Matsson掌中物，彻底终结了剧集主要叙事线索succession（继承）的既有进程与未来可能。这一反转在S4E10中被呈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很多观众初看时大概和Kendall一样难以理解：
“What’s the logic?（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毕竟，站在Shiv的立场作理性分析，她的这个决定似乎既不智又无情。明知Matsson背叛了自己的付出，明知Matsson无意给她在未来新公司的管理层安排位置后，Shiv为何在投票的最后一刻陷入犹豫并最终违背给Kendall的承诺将Waystar出售给Matsson？
在与Kendall对峙的过程中，Shiv给出一套说法解释其行为。抛去对话中的枝蔓，她给出的理由大体上在如下三句台词中被道出（按时间顺序排列）：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 因为你杀过人）”
“I love you, but I cannot fucking stomach you.（我爱你，但我TMD受不了你）”
尽管在Kendall甚至很多观众看来，Shiv对自己行为的解释毫无逻辑，但事实上，Shiv的三句话在全剧结尾出现非常重要，为观众标示出感受、理解Succession全剧影像-文本的路径。
虚伪的控诉与真诚的批判
在Shiv给出的三个说法中，第二句颇特殊。Shiv的第一个说法最易回应，毕竟Kendall能不能做CEO至少看上去是一个可以论证的问题。第三句话是Shiv主观感受表达，他人或许无法反驳或赞成，但可以选择无视。唯独第二句话Shiv说出口后在场的人都无法反驳也无法视而不见，因为这句话指涉无可辩驳的事实，即Kendall曾过失杀人。[1]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 因为你杀过某个人）”
Shiv的言语行为展示出她在道德上占据高位的意图[2]，句子所指涉的事件对观众而言也很明确，真正值得分析的是这句话在剧集影像-文本中被表述出来的方式及起或隐或显超出Shiv言说意图的效果。
Shiv的指控无疑对Kendall和观众而言都极具冲击力。但是，这种冲击力并不是来自于其对剧情的影响。第三季结局，Kendall情绪崩溃，把自己毒驾间接导致服务生死亡的秘密告知Shiv和Roman。很多观众都以为这个细节会构成第四季一条重要的叙事线或情节转折。[3]但是，直到全剧大结局之前，Kendall的秘密在剧集的影像-文本中仿佛被“遗忘”了。车祸事件在Succession第四季中并不是重要且具有持续影响的叙事线索，长期外在于角色和观众的视野。更重要的是，Shiv恰恰是在剧集最后一个关键情节转折发生后才提起这件事：指控Kendall时她已经离开投票现场。Shiv此时使用这个“秘密武器”和不使用没有区别，因为她自己在董事会上投票本身就可以决定公司未来。可以说Shiv重提Kendall秘密在剧情建构和叙事层面并不构成一个转折点，也没掀起真正的波澜。
可回顾一下Shiv这句话在剧集中出现的语境。面对Kendall追问，Shiv第一时间给出的说法是Kendall无法胜任CEO的岗位。由此可见她对Kendall的指控（杀过人）并非在离开投票现场前就预先想好。Kendall反问背后的逻辑，Shiv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认为kKendall能做好CEO。Kendall见Shiv此时确实改变主意且劝说无望，于是打出感情牌说如果自己不能当上CEO可能就会死。这反而提醒了Shiv[4]，她立马指控Kendall曾杀过人。
Shiv的言语之所以出乎观众意料，一定程度上恰恰因为为这句话在最后一集中不是以观众预想中的剧情转折这一形式出现。
Kendall以及那些与Kendall共情的观众显然没有真的忘记车祸这件事。但Shiv发表指控后Kendall的茫然无措揭露了这么一个事实：Kendall（甚至包括很多与Kendall共情的观众）有意无意地选择将之忘记。Shiv的话无疑犀利讽刺了 Kendall忽视他者（在这个具体语境中是死去的服务生及其家人）的自我中心视角，让Kendall无法反驳，精确命中Kendall的痛点。
但如前所述，Shiv想起Kendall过失杀人，是在话赶话中受Kendall言语提醒的产物，也就是说她自己其实也“遗忘”了Kendall的秘密。遍观全四季Succession中Shiv的言行，她显然不是什么道德完人[5]。而她指控Kendall时颇得意的表情也表明她这一言语行为的根本目的并非为死者伸张正义，而是借这个把柄讽刺、回击Kendall。Shiv在揭开Kendall视角盲点的时刻其实也呈现了她对自身视角有限性的忽视（她的批判其实也是以她为中心），也就是说，Shiv指控Kendall的瞬间其实同时呈现了她作为道德批判主体的盲目。
在Shiv指控行为的傲慢虚伪与她指控内容不可被抵赖的真实性之间存在巨大张力，而撕扯着观众和Kendall的情绪。
与Shiv对Kendall的虚伪指控相比，S4E9中Ewan对Logan的道德批判看上去要真诚得多。Ewan显然是剧集中最热衷在道德层面批判Logan及其他Roy家族成员的角色。不过，Ewan这次一反常态，他在致辞时没有一上来就痛批Logan。在正式向Logan发动猛烈的道德批判前，Ewan平实地叙述-重构了Logan童年“玫瑰花蕾（Rosebud）”[6]式的两段创伤经历。其一，是在战时大西洋上飘零的经历。其二，两兄弟的妹妹Rose在Logan自行离校回家后因感染脊髓灰质炎去世。
Ewan对Logan童年经历的回忆和建构，至少有如下两层效果。首先，这段悼词无疑表明，Ewan作为兄长对弟弟Logan仍然保有真挚的感情。此外，这段回忆也潜在地为Ewan建构了评判Logan的“资格”。Ewan对Logan青少年时期两段秘辛（漂泊大西洋、妹妹早夭）的讲述其实悄无声息地向听众声明，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Logan。更重要的是，这段回忆还为Ewan构建了中正持平、关爱弟弟的形象，表明他（之后）对Logan的批判并不是基于私人恩怨，而是出于公心怒其不争。
Ewan在悼词中称Logan “fed a certain kind of meagerness in men.（助长了人性中的贫乏）。”这句话表明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把握到了Logan运作保守派传媒帝国的模式。[7]之后，在描述Logan言行及其后果的基础上，Ewan还尝试解释Logan如此行事的根本原因并将自己也纳入反思，以推进自己的批判。
“Perhaps he had to. Because he had a meagerness about him. And maybe I do about me, too.（也许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有一种关于他自己的匮乏。也许我对我自己也这样。）”
但是，Ewan的这种解释事实上恰恰削弱了他的批判。
首先，Ewan的用词对于不了解Logan性格的人来说显得非常抽象。如果说前面他用“fed a certain meagerness in men ”描述Logan传媒帝国的运作模式，听众结合美国当代保守派传媒的运营实际还不难理解的话，那么他描述Logan本人时说的“meagerness about him”究竟指什么，Ewan说自己也许也一样又是什么意思？这些抽象的用词本身就阻碍了他批判话语的传播与接受。当然， Ewan的话并非不可理解的天书。Meagerness一词虽然一般指物质的匮乏，但也可以指涉抽象事物的匮乏。Ewan口中的“meagerness about him”固然不是一个常见的表达(meagerness一般搭配的介词是of)，但结合前后文可以推断，Ewan句子大致的意思如下： Logan极度缺乏自我（had meagerness about him），所以需要通过“fed a certain kind of meagerness in men.（助长了人性中的贫乏）”来确证他自己作为主体的存在。简言之在Ewan看来，Logan的自恋只能以对他者的操控得到满足。[8]
Ewan悼词中那句“And maybe I do about me, too.”是他对自己的反省。显然Ewan身为兄长对自己不能引导Logan走上（他眼中的）“正道”感到自责，而Logan之死可能让他开始模糊地察觉到对自身道德准则的强调也许是另一种类型的自负。但Ewan还是没有明确找到自己在批判Logan时真正无视、错失的维度：他不得不在悼词中坦诚，不知道Logan何时放弃与“meagerness about him”对抗。Ewan的不解表明，Logan不是在经历战时漂泊和妹妹夭折后就立刻变得愤世嫉俗、功利冷血。Logan人生经历中显然有某些超出个人与家庭的因素促使他“杀死”那个会为了自己不一定需要负责的事（妹妹早夭）而感到自责的男孩，变成一个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海盗”。Ewan的悼词将Logan的转变及其后果完全归咎于Logan个人身上，显然错失了某些重要的维度。
从S1E1开始，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从来不惮以最大的力度呈现、批判、反讽剧中诸多角色的双标、怯懦、冷漠、无耻……甚至一部分只看过第一季开头两集的观众会觉得本剧对剧中这帮美国顶层富豪的反讽太过火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夸张、油滑。但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其实并没有沉迷于对角色的道德评判上。最后两集对Ewan真诚批判和Shiv虚伪控诉的呈现都表明，本剧在对角色作价值判断的同时也展示了在道德层面臧否角色的限度与难题。Shiv的虚伪指控揭示了道德批判的视角限度，对恶的批判很容易堕落为一种只看见他人之恶的恶。换言之，不具有反躬自省能力的道德批判本身是不道德的。而Ewan的悼词则向观众呈现了一个更难解决的难题：即便道德批判的主体真诚且具有反思意识，其批判也未必完备。
Successor?
在Shiv指控Kendall杀过人之前，她给的理由是她不认为Kendall能做好CEO。
这个理由涉及一个很多包括我在内的Succession观众从第一季开播就热衷讨论的问题；谁会成为Logan的Successor，Kendall到底有没有能力或者说能不能生成相应的能力接班Logan执掌Waystar？
Succession的大结局好像为上述问题提供了明确答案。可是，真的如此吗？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Shiv面对Kendall质问给出的这第一个理由（认为Kendall能力不足）显然只是临时想出的托辞，并不是她临时反水的真实原因。Shiv对Kendall能力的质疑并不是理性分析思考后的判断，面对Kendall反问她支支吾吾、同意反复。而且，如果Shiv真的对Kendall能力感到疑虑的话，她为什么要等到董事会投票都快结束的时刻才提出质疑？Matsson在谈判过程和投票前几天展现出的颟顸、粗疏就不会让她对其能力感到疑虑吗？归根到底，此时董事会的分歧显然是基于利益的立场分歧而非对Kendall和Matsson能力的认知分歧。大结局中董事会投票决定的是公司是否出售，两派董事关注的重点是未来在公司内的地位和利益分配而非Kendall个人能力这种问题。CEO人选之所以必须在双方提交给董事会的方案中被提出，仅仅是因为CEO是谁、CEO有没有能力这类问题与股东的利益有关，而不是因为这些问题本身对股东而言有多重要。最后一集Matsson在餐桌上考察Tom的段落对此有非常明确的表达：Matsson拟安排Tom来做美国CEO不正是因为Tom愿意且方便Matsson控制吗？
如果说Shiv对Kendall能力的质疑不足信，那Roman的评价呢？
SKR三人的争吵越发不受控制，忍无可忍的Shiv甩开Kendall和Roman去投票。不能接受大势已去的Kendall哀求Roman最后帮他一次。Roman冷冷地点评道：
“We are bullshit. （我们都是垃圾。）”
很多观众都觉察到，Roman说这句话一定程度上精准地描述了SKR三人的可鄙。但Roman这句话未必准确地评价了Kendall的能力，因为Roman显然带着个人情绪，远没有这句话内容所表现的那样释然。
Roman的最后一个镜头也表明他自己其实也无法完全接受“We are bullshit.”这一说法。看似怡然自得地小酌一口后，他的嘴角略微扬起，又迅速放下。
Roman童年一直受到Logan 不公正的对待[9]，内心极度敏感，总是需要某种最低限度的稳固“依靠”来保护他。但他所求的“依靠”经常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这种“依靠”可以是别人对他功绩的认可，可以是外人对他的顺从，可以是他表演虚无主义姿态后他人的茫然无措，还可以是那些服务他的打工人对他“不可预测”之行为的畏惧（如第一季中那个健身教练）,甚至可以是折磨他、拿捏他的“神”、一个“大他者”（如Logan）。但是，Roman决不能没有一个他能确证的“依靠”保护他。
前三季中Logan和Gerri一度为Roman提供了这种“依靠”。第四季前半段，SKR三人联盟的团结也曾具有这种功能。但随着Logan在第三集中猝然离世，以及SKR联盟第五第六集事实上崩溃，Roman渐渐陷入一种无法把握自己的状态：第六集对制片厂女高管和Gerri展现自己的权力；第七集在宴会上霸凌Connor逼其退选；第八集没有底线硬推Mencken；第九集见到Logan的棺材后痛哭失态。S4E9最后，从Kendall那得知和自己的“好哥们”Mencken背叛自己后，他完全失去自控。在Roman看来，帮Mencken上位是他的功绩，是他此时最后能把握的“依靠”，而这个“依靠”在Mencken背叛后不存在了。于是，他只能靠表演最极端的虚无主义姿态自己为自己提供一个最低限度也是最终极保护伞（我什么都不在乎，你们能奈我何）：他通过感知被打的痛苦来确证自己没有堕入彻底的虚无。
S4E10中Kendall显然意识到Roman总是需要某种“依靠”，并主动对此加以利用。
正式开董事会前，Roman再度犹豫，向Kendall发问：
“Like, why isn’t it me?（为什么不能是我？）”
Kendall起初面无表情，随即摆出关怀的姿态一把将Roman揽入怀中，然后紧紧用自己的肩膀抵住Roman脑门上的伤口，即便Roman大叫也不松手。最终Roman伤口再次破裂流血，在董事会上如Kendall所愿对收购案投出反对票。
结合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到，S4E10最后Roman把包括自己在内的Logan子女都称作bullshit，并不是真的坦然接受自己是bullshit，而只是在看到Kendall大势已去、公司无论如何都会被卖给Matsson后再度退回虚无的姿态。此时跟着Shiv也踩一脚Kendall对他而言是必需品。他用Kendall无法回击的事实（车祸过失杀人）、用极度恶毒的言语（对Kendall子女血统的评论）、用Kendall无法反驳的虚无姿态讽刺Kendall。这一方面报复了开会前Kendall对他的霸凌，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可以借助回击Kendall获得的“精神胜利”向自己说明他终究不是一无是处的bullshit（至少能言语上打压了Kendall）。 简言之，Roman的话具有通过自称bullshit来否认自己是bullshit的意图。Roman展现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姿态恰恰表明他没法真正做到无所谓。
“…… a cog built to fit only one machine（一个只为一台机器专门打造的齿轮）”。
Kendall对他自己的描述，其实是最准确的。相较于以前的Kendall，第四季的Kendall越发冷酷无情目标明确，一切行动服务于唯一的目的，当上CEO。
最终季第二集，SKR三人组被Logan停用直升机，Kendall非常佛系地谈心灵鸡汤（敌人就是导师）[10]，但当天晚上接到Matsson露怯的电话后[11]，他立马觉察到抬价机会。[12]第三集Logan死后的信息传来，初期慌张（要求跟飞行员通话）后是他最先冷静下来说SKR作为子女就该按照丧父的子女模样行事。在听出Waystar高层管理人员有意主导新闻稿写作方向后立马起身走出房间（示意Shiv和Roman和他一起商量怎么主导这件事）。[13]第四集末尾他让Hugo放Logan黑料的行动虽然考虑得不够周全，但商业上这确实有一定效果（SKR三人在山林里聊天的时候Roman提到KR两人做Co-CEO的信息没让股价暴跌）。Matsson在北欧的谈判中虽压制了KR，但Kendall已经开始尝试做“族长”在外人面前维护Greg，并且敏锐觉察到Matsson不靠谱。
在犯错和补救的过程中Kendall生成了很多他在前三季从来没有掌握过的能力。第六集前期关于Living+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但临上场前，看到Karl决绝的反对态度，他听劝改正，顺利开完发布会并借助一个不完全可靠的产品拉抬Waystar股价，让Matsson进退失据。第七集觉察Shiv和Matsson暗盟后利用Greg刺激Ebba搞到Matsson公司黑料。第八集为了女儿，对是否助选Mencken一度犹豫，但在确定Shiv的背叛以及民主党候选人不可合作后果断支持Mencken。第九集，他像Logan一样要掌控一切，完全不顾颜面和前妻Rava彻底撕破脸（甚至把自己躲在车里的孩子吓得锁上车门）。在Roman几乎要搞砸Logan葬礼的时刻通过即兴发挥，撑住场子，就像当年（S1E4）Logan慈善晚会宣告回归一般，向外界塑造了自己可靠的领袖人设。第九集末迅速收拢Collin和Hugo给自己当狗腿子，得知Matsson下一步动作以及Mencken不可靠后临危不乱积极应对。大结局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利用Matsson的疏漏翻转Shiv的态度，成功赢得Shiv和Roman支持，在董事会开始前利用Roman需要“依靠”的性格弱点控制一度犹豫的Roman。
Kendall几乎（virtually）就要保住对Waystar的控制权。如果不是由于上一季结尾Logan为了卖公司把控制权变更的标准从董事会绝对多数同意改成简单多数同意，他其实已经成功。而且，如我上一篇剧评指出的那样，反收购GoJo并非异想天开。
在摆脱Logan的束缚后仅仅过去短短的十天（第四季大致一集一天，虽然后半段没有严格遵守，但时间间隔不会太长），Kendall事实上在实践中从第四季开场完全佛系的Kenny转变为谨遵Logan教诲的Kendall Logan Roy。他对Hugo说的话，就是S1E6中Logan秘传心法的翻版。S1E6，Logan在家中对Kendall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博弈（game）。[14]
第四季末的Kendall早就已经抛弃了他过去的价值立场（S4E8对推动Mencken上台的犹豫是他最后的坚持，但Shiv的背叛显然让他放弃了这种坚持）。所以S4E9，他已经和Logan一样把人看作市场中的经济单位。Kendall在墓地对Hugo说：
You know, Hugo, Life isn’t nice. It’s contingent. People who say they love you also fuck you.（你知道，雨果，生活并不美好。它充满偶然。说爱你的人也会搞你。）
……and you can come, but it won’t be a collaboration, okay? You’ll be my dog. But the scraps from the table will be millions.（你可以来加入，但这不会是合作。你会成为我的狗，但桌上的剩菜有好几百万。）
如果按照Logan的标准，到第四季结局这个时间节点，Kendall当上CEO继承家业看上去顺理成章。不少观众在大结局播出前已经认定Kendall会成为二代“教父”并不完全是错误的判断。但在结局，习得了Logan世界观与方法论的Kendall却还是没能成功继承Logan的产业，为何如此？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Shiv质疑Kendall能力这个行为本身指出思考的方向。
Shiv之所以能够以及之所以要对Kendall能力提出质疑，其实是基于这样一个预设：SKR的个人能力是他们继承Logan家业的可能性条件与充分条件。Roman吐槽三人都是bullshit，Kendall把自己打造成“齿轮”的行为其实也都基于这一预设。包括我在内很多观众之所以热衷于比较角色的所谓“能力”，讨论Logan的哪个子女会成为继承者，也是基于这种预设。但前文已经分析过，Shiv对Kendall能力的评价完全是托辞。换言之， SKR的“能力”只不过是让他们继承Logan家业的可能性条件之一，并非全部。
巨人与矮子
回看大结局中Shiv指控Kendall过失杀人的那句话：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因为你杀过人）”
Shiv对Kendall的攻击指向非常具体的事件，然而她无法找到明确、清晰的词汇指涉Kendall车祸中死去的那个服务生，只能用“someone（某个人）”来指代。Shiv不了解车祸详情当然是造成她用词模糊的直接原因。但与此同时，用“someone”这个词传递出一层潜在信息：Shiv并不真的关心Kendall车祸中的死者[15]，故而也就没有用心去搜集详细信息。死者是谁，死者家人如何不是她关心的对象。
“someone”就是Shiv用来指代这群无名者的名称。
前文分析过，Shiv对Kendall杀过人的指控是临时脱口而出，无预先准备。Shiv的言语并行文非精心建构，包含她自己不完全自觉或者说无意识的维度，是她的习惯性的举动。而纵观全剧不难发现，这并不只是Shiv个人习惯或行为模式。在Logan和Waystar高管的眼中，亡故服务生、邮轮事件受害者都不是真人（not real person）。[16]
Kendall也许到第三季末仍然对当年的意外感到内疚，但在第四季结局（最迟到S4E8决定支持Mencken）这个时间节点，他对待普通人的态度已经和Logan无异。且看S4E9中Kendall如何对待伴他度过高峰与低谷的忠诚助手Jess。
Jess对Kendall的情绪和性格非常熟悉，在被Kendall问到二人会议主题时，Jess照顾Kendall感受，委婉地说当天是葬礼，建议他到时再谈。Kendall执意要问，Jess不得不和盘托出。而在得知Jess想离职后，不满的Kendall反指责Jess不会选时间。在Kendall眼中，Jess只是自己的个人助理，能随叫随到完成工作即可。Kendall一方面不想费工夫关心她的生活和所思所想，另一方面也不能容忍Jess的离职干扰他的“大业”。
不独Roy家族成员双标、目中无人。
S4E9的葬礼晚宴上，Matsson在Shiv带领下来到Mencken面前套近乎。
“Privacy, pussy, pasta.（隐私，女人，意面）”
这句台词上一篇剧评分析过。当时着重分析这句台词如何在Matsson出场时构建其人物形象。但有必要指出，Matsson这句口头禅既是他个人特质的表达，也潜在地表达了超出个体性格的政治经济学信息，因为“privacy（隐私）”一词，只有处于与公开、公共的等概念的对立关系中才可以被理解。而privacy 被放在句子的开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就明确呈现了Matsson价值判断中的优先级或者说他基本的ideology，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顶层玩家，他想要的是独自或在小圈子内享受利益（在句子中具体到性和美食），他不想与人分享利益，更无意颠覆当下的政治经济制度。用“pussy”一词指代女性和性并将之与“pasta”并列，潜在地展现出他对于女性的看法：她们和食物一样，都是满足他欲望和需求的对象-物（object）。而且Matsson对女性的看法其实适用于所有在资本主义世界中权力低于他的他者。S4E10中有不止一个细节可为佐证。Matsson餐厅里考察Tom那一段，故意用Shiv刺激需要Tom，Tom接受条件后他将Tom称作Logan Mark 2（2号Logan）。这些影像和文本细节都表明，在Matsson眼里，他者都是自己实现目标的工具。
另一处细节是从Tom那里得知SKR三人组达成新协议的时候。Matsson知道SKR抱团后又能力让董事会否决收购，大声怒斥员工：
“Wake up, zombies.（快醒醒，僵尸们）”
Matsson自己的傲慢与粗心是造成SKR在S4E10董事会投票前决定重新抱团的主因（背刺Shiv可以理解，但当着Greg面用瑞典语讨论商业机密显然太傲慢、粗梳）。他将员工称作“僵尸”显然有意无意地把责任甩给了自己的手下。
这几乎是剧集中所有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或者说行为模式。
Stewy和Sandy对普通人的态度在S1E3结尾Greg偶遇二人镜头里就已经得到十分清楚的交代。Greg公园遇到Stewy其实和Greg旁听到Matsson等人对话类似，有可能泄露Stewy和Sandy的谋划。但二人眼里Greg（哪怕主动打招呼）就是个“路人甲”（对他们而言幸运的是当时Greg对Stewy和Sandy的身份不太了解，且尚未真正在Waystar立足）。
S2E5中的Nan Pierce表面上对那些为自己工作佣人很尊重。看到佣人端盘还主动邀约对方一起饮酒，但当时人家正在工作，显然不可能放下手里的活。Nan是在表演（perform）一个“平等”姿态。晚餐开始前，那个她之前“尊重”的佣人不得上桌介绍自己做到菜，反而是Nan把做好的菜端上桌接受宾客赞誉。
S3E4中出场的Josh。他关心邮轮丑闻仅仅是因为这与自己利益相刮。谈判结束 Josh带着Logan和Kendall从吃饭的悬崖边返回自己别墅。为了尽早送走Roy父子（因为他后面私底下还要和Stewy会面谈条件），Josh没走原路而选择抄近道，结果走错了路，但联系帮他管理庄园的员工时他第一反应是指责对方。[17]
S2E2，Kendall与Lawrence Yi博弈，交锋过程中Kendall让Lawrence阻止Vaulter员工建立工会。Lawrence为阻挠Kendall，说自己办不到。在说自己无法阻止员工建立工会时，Lawrence用“they”“them”（他们）来指涉员工。他和Kendall虽然有利益冲突但在阻止员工建立工会这件事上显然是“we”。
S4E9中，怕Mencken听不懂Matsson那句没头没尾的“Privacy, pussy, pasta”，站在一旁的Shiv主动为Matsson “释经”，将Matsson的话解释为：
“Anarcho-capitalist parmigiana.（安资主义帕尔玛芝士。）”
表面上看这是Shiv故意说出来只是逢迎Mencken的说辞。她有意将Matsson的句子朝Mencken偏好的方向解释（安资对GOP里自诩为libertarian的那批人特别有吸引力）。但真正重要的是她的这一言语行为潜在地表达了剧集中大多数顶层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基本行为模式。从Roy家族到Pierce家族，从Stewy到Josh，从Sandy到Sandi，从Vaulter创始人Lawrence Yi到第二季与Roman勾搭在一起的中东富二代，剧集中的这些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明面上看价值观各异，但实际的行动模式高度一致[18]：对自己阶层之外的他者毫不关心，而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会毫无顾忌地冲破自己标榜的价值观。与此同时，在他们的行为模式中他们视自己为真正能动的主体，为满足自己的意志与利益。员工、道德、法律、价值观都是服务于他们获取利益的工具，是受他们操控的对象（object）。Shiv强压自己对Mencken的厌恶与其做交易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吗？甚至Shiv在说服Mencken的过程中也自觉并点明了这一点（“I’m flexible”）。
对普通人的冷漠和道德上的“灵活”几乎是剧集中所有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之所以“共享”，是因为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们的言行有着公共的、超出个体的基础：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习惯”则意味着他们的言行不仅来自有意识的学（learning），也包含在既有社会结构中无意识的习得或者说实践（practicing）。
基于上文的梳理， Ewan对Logan真诚且不乏反思意识的批判中所错失的维度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S3E2中Ewan带着Greg去找自己的左派律师朋友帮忙。言语间Ewan和自己的律师朋友一起吐槽了美国：
“America is always right.美国总是正确的”
“Never left.（绝对不左）”
Ewan在理性层面显然知道Logan的言行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结构有着紧密联系，其举动在社会中运行因而不是完全自主的（autonomous）。在对Greg作说明时，Ewan的朋友甚至明确说出了他和Ewan的目标：
“Expose the struc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as reified in the architecture of corporate America.（揭露在企业美国建筑中被具象化的资本主义结构性矛盾）”
然而众所周知，Ewan没有成功。不久之后Greg就回到了Logan的阵营。剧集突出了Ewan的批判话语。在Ewan自己的意识中他仿佛是一个站在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对立面的主体。但是，真的如此吗？首先，剧集已经交代过，Ewan是Waystar董事会成员，他自己的在政治经济学层面的身份与Logan等人没有本质差异。其次，Ewan在实践层面同样目中无人。请思考如下问题，如果说Logan过于强势，Ewan无法改变、引导Logan，那Ewan为何无法引导、教育、帮助自己的女儿与外孙走上他眼中的“正道”呢？Ewan固然有自省意识且不像剧集中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那么自私，但是 Ewan对他外孙的态度与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对待手下的态度难道有什么本质不同吗？在第三季Greg寻求Ewan帮助那个时刻（Logan四面受困但没有被真正击倒），对Ewan而言真正具有革命性和实效的行动是难道不是抓住当时的主要矛盾（像S3E4中的Logan一样）确保Greg先摆脱Logan控制回归自己的阵营吗？但Ewan实际的作为是优先满足自己的“进步”意识和道德洁癖，而这种盲目的激进姿态恰恰产生了最保守的效果（把Greg吓回Logan阵营）。
Ewan越是激烈地批判Logan乃至整个system，他就越是忽略了自己与现实政治经济结构的互动关系，即他的实践：Ewan明知Logan的言行有一个政治经济结构作为构成性的基础却不停把批判矛头指向Logan个人（“he decided not to try anymore”）。这一方面说明他缺乏真正的行动力和胆魄，需要通过批判Logan、批判Greg、批判system来把握自己的主体性，另一方面也说明Ewan实际上和其他Roy家族成员一样习惯性地默认了现行秩序：Logan这样的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才是自由行动的主体，普通人是受Logan支配的客体。
在Ewan与他律师朋友表面上激进的“进步”话语中，他们实践上的保守本色被暴露得一览无余：Ewan和他的朋友旨在“暴露”，而不是改变。 [19]
剧集对顶层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与普通美国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差异，不仅在Succession影像-文本的内容层面被表达，也在形式上得到呈现。
Jess是从S1E2就登场的常驻角色，但与大多数美剧的常驻配角通常有某种能让人过目难忘的特点（因而可以在少数几次登场中吸引观众）不同，她在Succession前三季中台词非常稀少，其形象在剧集中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Jess个人的心里状况行动只在极少数影像瞬间得到草草几笔呈现。[20]对于Jess个人的生活和工作细节，看过Succession全四季后观众仍然不甚了了，她似乎只是Kendall身后上的一个陪衬。S4E9中与Kendall讨论离职的情节是Jess自出场以来最为主动的行动，也是她与Kendall的互动中对话内容最丰富的一场戏。然而，即便离职是Jess的主动选择，她在Jess与Kendall谈离职这段戏里也是以被动的方式呈现的。二人的对话由Kendall发起，他想让Jess帮他安排与律师的会面，查看日程安排时发现Jess插入的日程安排。由于Kendall是行动的主体，所以这段戏呈现给观众时，较为容易被观众看到的信息是Kendall的角色发展，而不是对Jess的形象塑造，Kendall身上Logan式冷酷无情与双标在剧集中被突出，而Jess的主体性被置于Kendall主体性的阴影中。本剧大多数影像对Jess的“忽视”呈现恰恰向观众展示了Jess这样的美国普通人，在Kendall等Roy家族成员眼中的真实位置。Jess在内容和形式层面都是受制于Kendall等能动主体（subject）的客体-对象（object）。绝大多数Roy家族社交圈子外美国平民的喜怒哀乐和行动在Succession中得到的呈现其实比Jess这样因工作关系需要时刻与主角发生互动的常驻角色更加模糊、更加碎片化。
Matsson也是经Roy家族成员的视角的中介才得到呈现。这个角色直到第三季末段（S3E7）因为与Roy家族有商业往来才被引入剧集。但是与Jess不同，Matsson到全剧终局时刻，在观众面前已经被呈现得立体、生动。跟随Roy家族成员的视角，观众在S4E5获悉他丧父的创伤性经历（或人设），在S4E7知道他对外营造不合实际的人设。他的感受、行动以及行动产生的影响都在剧集中都能透过Roy家族成员的视角得到呈现。而且与Jess不同，S4E9影像-文本中他一直是能与Roy家族成员以相互之间无法完全支配对方的平等身份互动。不只Matsson，在Succession全四季中，甚至如Lawrence Yi和第二季中意图出钱收购Waystar的中东富二代这类在剧集中身处边缘的非Roy家capitalists，其动机、行动和行为结果都能得到相对完整的表达。换言之，哪怕出场很少的capitalists，在Succession的影像-叙事舞台上都被赋予完整的行动主体身份。而这种呈现方式本身表达了诸投资人/企业家在Roy家族心目中的位置。Logan称邮轮事件受害者不是真人（not real person），而Succession中的这些投资人和企业家，无论其立场，显然都被Roy家族成员们视为真人（real person）。
S4E1中Logan突然问Collin：“What are people?（人是什么）”Collin一时语塞，Logan不等Collin回答[21]便自问自答给出了他的看法：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有100英尺高。这些人是矮子[22]。但是，他们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市场。什么是个人？个人有价值和目标，但个体都在市场中活动。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Logan的“巨人”比喻尽管不无自夸，但确实在经济维度上把握到了美国社会的现实。剧集中这些顶层金融和产业大佬对巨量资本的所有权，使得他们客观上成为对当代美国乃至全球政治经济关系网络施加极大影响的关键节点（巨人）。与这些“巨人”的能量相比，普通人作为个体确实像是任人宰割的矮子（或Shiv口中的“somebody”）。所以，剧集对众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普遍冷漠与双标形象的呈现固然包含道德评判，但也早就溢出了道德评价。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是一个阶层意识/无意识的流露，而这种阶层意识/无意识本身是现实中不同人群不平等经济地位的潜在表达。 换言之，这些capitalist能去争夺对Waystar控制权的可能性条件，并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他们个体的能力。他们在美国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位置以及保障这个有利于他们的结构得以传续和再生产的制度才无疑是构成性的因素。在既有社会中被赋予的“巨人”身份以及这种身份附加的社会关系与权力才是SKR有机会继承Logan家业的根本前提。所谓的“能力”比较只不过是一种角色用来自欺和欺人的叙事罢了。在这个意义上，S4E10中Kendall那句恼羞成怒的“I’m the eldest boy!（我是真正的长子）”虽然看似荒诞，但反而道出了部分真相。
但是，Kendall终究没有因长子身份如愿以偿，Roy家族也没有因其“巨人”身份就保住公司。Logan“巨人”比喻中那两个“但是（but）”也许能提供一些提示：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是百尺巨人，这些人是矮子。但是，他们一起组成一个市场）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 （一个人是什么？人具有价值观和目标，但都在市场中运作。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当代美国故事新编
自Succession播出后，一直有观众指责Succession把商战拍成了围绕Roy家族展开的宫斗肥皂剧。持这种观点的观众认为，剧集对剧情中所涉及商业、金融、法律活动的呈现大多局限在Roy家族视角，缺乏技术细节，Roy二代们做商业决策、应对危机的方式如同儿戏，并不能全面、真实反映真实的美国。
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确实如前述批评意见所指出的那样，很大程度上围绕Roy家族的视域展开。尽管在第一季前两集，Succession为观众呈现出一种看上去客观、全知的“上帝视角”之中：S1E1结尾甚至出现了球场小孩一家的场景，S1E2镜头平均指向剧集中几乎所有主要角色。但是，在S1E2结尾Gerri告知Kendall公司欠债的时刻，Succession叙事视角的有限性就被呈现了出来（我在给S4E3写的评论中已经分析过Frank在全剧前两集的决策过程如何以一种留白的方式在剧集中被表达[23]）。从S1E3开始直至S4E10， Roy家族成员的视点（POV, point of view）[24]在叙事层面占据中心，构成了观众借以经验剧情中诸多情节-事件必不可少的可能性条件。简言之，从S1E3开始，Succession主体部分有限的叙事视角构成了对全剧前两集看上去中立、旁观视角的否定。Succession观众被带入Roy家族社交圈子和所处阶级的视角之中，而不仅仅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群富豪的丑行（在全剧前两集中，观众处于这样的视角）。在S4E1的剧评中我已经指出，这样的叙事POV设置让观众能够与剧中这批可鄙的角色产生共情。[25]
影像层面，对普通观众而言Succession最为直观的一个特征便是把对绝大多数观众而言超常（extra-ordinary）的事物设置成剧集中最平常（ordinary）的视觉元素反复向观众展示：豪车、直升机、私人游艇、遍布世界的豪宅、低调但昂贵的订制服装、宴会上永远吃不完的食物等视觉元素……[26]不要忽视这些构成背景的视觉元素，当这些超常事物在Succession的影像中成为观众眼中的日常时，观众的观影视域已经被编导干涉：不知不觉中观众感知视域已经与Roy家族这样的纽约顶级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的生活视域融合。
前面提到的那一类批评固然准确地把握到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的一个特征：影像-叙事的POV大致围绕Roy家族构建，并没有花太多笔墨正面呈现美国商业社会的其他维度。但是，前述评论在此基础上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首先，那一类批评Succession把美国的商业和金融活动拍成Roy家族肥皂剧的观点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顶层富豪Roy家族视角下对美国乃至全球商业、金融、法律活动的感知、认识、态度、情感、甚至Logan诸子女对商业和城邦活动的儿戏态度也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
Ewan的女儿在剧集中出场不多， S4E9葬礼是她在全剧中第三次登场（坐在Greg旁边）。可纵观全剧Ewan几乎不提自己女儿，即Greg的母亲，观众只能通过角色的台词和少数正面影像知道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她生活困顿。丈夫结婚前隐藏了性向且已经离开她。她没能给Greg提供良好教育。一开始Greg走投无路也是她鼓动自己儿子投靠Logan。可以看到Ewan女儿在剧集中事实上被留白。但此处视角上的不完整恰恰潜在地表达了Ewan（及其他Roy家族成员）自我意识里对他女儿的无视。体会到这一点就明白Ewan的富豪“进步派”立场为何悬浮在空中无法落地。
其次，前述批评忽视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自我指涉的（self-referential）的维度。在最终季的第七第八集中，Roy家族对美国总统大选的干预向观众呈现了如下事实：（新闻）媒体不仅仅是信息中介（mediation），也直接（immediately）参与构造现实。而媒体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力量，是因为媒体可以设置议题边界、优先级，可以框定所报道事实的范围。同理，电影、电视剧、游戏、印刷文本、短视频等其媒介也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中介（即表达某种情感、现实、道德观的载体）也具有重塑、构建、介入观众感知、经验、认识、意识形态、情感的功效。叙事视角、台词、剪辑、画框选取、镜头运动、打光、表演、美术、场面调度、声效、音乐，以及编导在创作实践中将这些要素建构为一个完整影像-文本的方式，都构成了观众观看-经验Succession的可能性条件。简言之，Succession这部剧作为美国跨国传媒产业链的产物指涉了自身以及自身得以存在的物质和实践基础。Succession影像-文本所具有的这种自反性（self-reflexivity）表明，本剧的创作者对剧集叙事和视听形式的选择具有自觉性（self-awareness）。
S1E2结尾对剧集叙事视角有限性的揭示（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危机）首先否定了全剧前两集为观众营造的幻象：观众的旁观“上帝视角”具有整全性、客观性。观众被带入Roy家族圈子之中，体验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情感，体会他们的行为动机。而在S4E10，全剧结尾又通过呈现Shiv指控Kendall过失杀人这一虚伪的言行，以一种非常刺眼、戏剧性的方式再度揭示了Roy家族圈子及其所处阶层视角的有限。只不过，此时的观众与刚开始观看Succession的观众不同，经过剧集四季主体部分影像-文本的中介，观众已经对不少主要角色移情。因而剧集结尾叙事视角有限性的暴露反而起到了与之前不同的效果：并不是要求观众回到一个所谓客观中立立场（事实上也回不去），而是提示观众审视自己对角色的共情、认同。
正如我在S4E3剧评中分析第三集影像建构所指出的那样：
要注意，如前所述，S4E3的影像自身实际提示了观众剧集所呈现的影像是被人为建构的（Logan一直不在画面中正面出现对视角的人为建构性提示的最为明确）。但影像的人为建构性在这里所表达的最有价值的内容并不是说我们要摆脱人为建构影像去直接把握真实，恰恰相反，S4E3影像上的人为建构性恰恰提示观众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实际上无法摆脱人为建构的中介（主体、语言、文化、视角……）来把握直接的真实，毋宁说这些中介（mediation）本身就是我们所能直接（immediately）把握到的那部分真实。难道不恰恰是这些明显由编导人为建构的影像为观众提供了现实中面对周围人突然死亡时最真实切身的体验？难道不恰恰是Logan在画面中始终没有得到完整呈现这一人为建构的观影体验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观众Logan已死这一事实？
因此，技术细节与普通人视角的缺失这并非创作者的失误，而恰恰是被有意建构出来“缺陷”。 Succession更广阔j社会生活的“缺失”恰恰与Roy家族在场的视角构成互文。留白恰恰让观众感知-理解了Roy家族这类顶级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视域中的美国商业社会（第四季Succession影像与叙事在大结局之前对Kendall毒驾事件的有意忽略不也呈现了角色对此事的“遗忘”吗），潜在地向观众呈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同阶层主体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Succession影像-文本在视角上的非整全性（突出Roy家族圈子视角）本身就可以向观众呈现所谓“全”景视角所不能表现的真实经验。庐山之外看到的庐山并不是庐山的客观整全面目（真面目），外在于庐山的旁观中立视角恰恰无法看到在山中看到的庐山。
最后，前述批评观点没有注意到，Succession其实已经借助Roy家族成员的视角呈现了美国社会更广阔的领域的活动与变化。只不过，这些活动与变化在Succession中通常是以一种让观众看见但没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种“瞒天过海”式影像呈现与叙事能力是Succession影像-文本构建最精妙的手笔。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是百尺巨人，这些人是矮子。但是，他们一起组成一个市场）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 （一个人是什么？人具有价值观和目标，但都在市场中运作。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Logan话语中那两个“but”已经说明，尽管“巨人”们在美国社会的既有结构中拥有远超普通个体的不平等权力，但“巨人”们的权力只有在结构之中才能生成、施展。
一个例子便是Gerri与Logan的博弈。表面上看Logan对下属有无限的权力，但其实他们一直处在动态博弈之中。Gerri与Logan对这场博弈常常被更具戏剧性的Gerri-Roman关系遮蔽。[27] S4E2和S4E3刚播出的时候，Reddit上很多外网观众都会奇怪为什么S4E2结尾和S4E3开场，Logan会那么坚定地要开掉Gerri。一种颇受欢迎的观点是Logan的那套大男子主义作祟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女性。这种观点固然正确，但不能解释为什么原来Logan长期任用Gerri和Karolina。
Logan开除Gerri的直接原因其实是S4E2的一场戏。当时Hugo和Gerri正在看Kerry那个在公司内部被疯传的主持测试视频，然后Logan就走进了房间。很多观众当时的注意力都被Kerry那个视频吸走，以为Logan是因为Gerri和Hugo一起嘲讽Kerry视频所以开除Gerri（a那如何解释他不开除Hugo呢？）。但如果注意到那场戏的台词，就会知道Logan没有蠢到因为Gerri嘲讽Kerry这种裙带关系户就生Gerri的气。他生气其实是因为他怀疑Gerri在搞两面派，而Gerri的反应坐实了他的怀疑。当时Hugo告诉Logan收购完成后Matsson那边希望和Logan有个合影（就像大结局中Roman和Matsson那样），Logan明确拒绝，说自己不想做Matsson的花瓶。Gerri闻言仍然建议Logan接受Matsson那边的要求（理由是有利于他的形象），Logan直接回怼Gerri，讽刺她已经在帮Matsson工作。
Logan对Gerri的怀疑是从S3E8里Roman乐极生悲把私密照错误发送给Logan后开始的。但当时包括我在内的观众大多只注意到Roman发错照这个情节的讽刺性，以为Roman对儿子荒诞不经感到失望，却忽视了这件事的另一个维度，即对Logan而言Roman这条短信其实意味着在他自己的王国里有他不知道的高层秘密联盟。[28]而就在Roman私密照事件发生后不久的S3E9，Logan得知消息Waystar因邮轮事件需要缴纳大额罚金，导致股价下跌和GoJo股价倒挂，对收购极为不利。而负责和美国行政、司法部门交接的正是主管法律事务的General Counsel，即Gerri。
而且，在怀疑Gerri之前，Logan和她也有其他龃龉。S3E2末尾，Logan为了改变公司形象，把Gerri推上代理CEO的位置，推Shiv当domestic president。Logan显然是装装样子，但在S3E3开场，Gerri真的试图命令Karl把Waystar手里的一家以色列机器学习公司卖掉，Logan注意到了Gerri的行动。之后Karl到Logan办公室开会，Logan主动对Karl提到那家以色列公司而且明确说不卖，还附带解释说他已经对流媒体有一些构想，那家公司是一个重要筹码。[29]当时剧情主线焦点是Logan与Kendall的攻防（GoJo只在台词中被隐晦提及），所以很多观众都忽视了Logan的布局以及他和Gerri的潜在冲突。S3E9里Logan和Matsson谈判时，Matsson也提到如果收购不能继续下去他很想要买Logan手里的以色列AI企业资产。Logan听了Matsson的话之后会怎么看之前Gerri的决定呢？
而且Logan对Gerri耍两面派的判断不能说是错误的。很多观众初看第二季，因为视角站在Roman一侧，只注意到Roman和Gerri关系的戏剧性发展（所谓“母子恋”）而忽视了Gerri和Roman建立秘密关系的动机。虽然S1E10里Gerri已经因为Roman负责的卫星发射失败和Roman有接触，但她主动去和Roman结盟是在S2E3，即著名的“野猪”单集。当时Logan十分愤怒收购Pierce的计划被泄露，Kendall在晚宴上帮Logan查出来是Roman无意间泄露了收购消息后提醒Logan其实整个高层都不支持Logan的计划，还在现场明确点名Gerri在玩双面派（当然，更早甚至能追溯到S1E6，当时Frank指责Gerri故作“专业”姿态假装中立没有按计划行事被Logan看在眼里）。
第二天一大早，Gerri实际上对Logan一言堂的文化氛围极度不满（早餐时她私底下问Frank为什么离开公司后还要回来），但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默默忍受。感受到危机的Gerri走到Roman房间，帮他系上衬衫扣子。
所以S4E9，Gerri对Logan之死表现出喜悦，连她在公司高层中关系最亲近的Karolina[30]都有些震惊，用小动作提示她不要失言。
S4E9之后，严格谨遵Logan生前言传身教的Kendall其实已经部分意识到了Logan“巨人”隐喻中那两个“but”之后的部分，所以他招揽Hugo时，坦诚生活充满不可控的偶然。然而他还是遭遇了偶然事件的打击。
Shiv改变主意的真正理由当然不是对Kendall能力和道德的疑虑。她在面对Kendall质问时给出的第三个理由才是她真正的理由：
“I love you, but I cannot fxxking stomach you.（我爱你，但我TMD无法忍受你）”
换言之，Shiv在决策时，情感压倒了服务于市场博弈的理性算计。
更重要的是，Shiv的行动表明，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每一次行动都遵从市场的逻辑运行。Kendall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作为主体能认识到“巨人”身份并非万能这个事实并不意味这他凭此能够控制自己身处的整个社会、经济、物质网络。讽刺之处在于，Kendall最后之所以失败并不是他因为还不够像Logan，而是因为他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思意识，无条件地接受了Logan的世界观和方法论。Logan固然正确地指出“巨人”也只不过是物质-实践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但Logan所没有意识到的是“巨人”所身处的网络中，各个节点之间的关系并不像Logan说的那样可以被简化、还原（reduced to ）为 “市场”。更讽刺的是，在意识到遵循Logan道路试图掌控一切不可控也会失败，Kendall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让他获得优势地位的这个结构，在Shiv面前大呼自己是长子。
Succession影像-文本中这些隐秘的支线情节发挥的功能非常多。有些支线是草蛇灰线，与主线剧情紧密互动，如Frank在S1E2里拒绝Kendall邀请回归公司（预示了S1E2结尾曝光的债务危机），S1E5中Kendall旁听到Tom和Greg关于邮轮文件处理的讨论（与之后邮轮事件曝光相关联），这些隐线前面几集的剧评我回顾、分析过，此处不赘述。有一些支线，如Gerri与Logan的博弈，伏线千里，也部分干扰了主线，但最终没有决定主线走向，潜在地呈现出被“巨人”视野遮蔽的“矮子”生活。有很多支线主要起到人物塑造、时代风气的作用并不与主线直接交汇，昙花一现没有后续，最新的例子无疑是 S4E9中Logan身边的女人在葬礼上和解以及S4E10中Logan生前和Connor及公司高管互动的录像。但也有以些支线，在一开始只是一个和主线关联不大的次级情节，但偶然地在结局与主线交汇，引发蝴蝶效应，比如Karolina/Hugo这两位公关高管的明争暗斗。
S4E10前半段，Shiv和Roman在商量要不要推举Kendall，当时她就提到过Kendall上位的缺点之一“unbearable（无法忍受）。但她之所以在董事会前强烈体验到自己对Kendall的反感多少有些偶然。S4E10中董事会开会前，Karolina主动去跟Shiv道喜，之后便提议说希望重组人员架构的时候能开除Hugo。
Shiv和Karolina说完话便转身走进办公室，看到Hugo已经先一步走进办公室内。之后Kendall也进入房间。然后Shiv便看到Kendall很自然地在给Hugo下命令、安排任务。S3和S4有不少细节表明Karolina关系良好[31]，而Hugo的背刺小人形象在Waystar高层其实人尽皆知。Karolina的话客观上让Shiv注意到了Kendall和Hugo的交谈、互动，并进而开始观察Kendall。Hugo离开办公室后Stewy也走进办公室，Kendall在没有征询Shiv意见的情况下就安排Stewy担任未来董事会的主席（chair）。两人的交谈方式极度油腻， Kendall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脚翘上桌......
部分观众甚至是到Karolina与Shiv的对话被明确呈现出来才意识到Karolina与Hugo存在冲突。事实上Karolina和Hugo这两位公关高管的斗争早在Hugo这个角色第一次在剧集中登场时就一直作为一条隐线（sub-plot）在剧集中得到呈现。[32]而这条过去很大程度上与主线关系不大的隐线显然在S4E10中偶然引发了蝴蝶效应。
不过Shiv对Kendall的反感在剧集中不是单一原因线性决定的产物。她固然在开会前隐隐对Kendall感到不满，但其实从投票开始到她离开投票现场这段时间，也有其他因素会影响她的决定。”如果她的投票顺序在前几位她大概率按照既定计划投票。但偏偏投票顺序让她看上去身处能打破平衡的关键位置，使她意识到自己在最后一刻还能改变决定（其实还有两个董事Simon和Dewi也没投，但他们的票型所有人都知道，不改变平票的形势）。此外，Shiv在离开董事会投票现场那个瞬间极有可能并没有完全做出决定，她一开始甚至对Kendall说的话是自己可能改变主意：
“I might have changed my mind.（我也许改变了主意。）”
但Kendall追问过程中咄咄逼人的态度才显然让“可能”变成了现实：在于Kendall的对峙中Shiv完全明白，自己无法忍受Kendall上位，并在这种情感驱使下不管不顾地投出了自己的一票。以展示自己否定姿态的方式把握自身的主体性也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行为模式。[33]
投票顺序这种带有随机性的事件（Waystar董事会开会时座位并非固定不变），Hugo与Karolina的争斗，Logan与Gerri的博弈在剧集中往往是与主线中的重大事件一起被呈现出来，换言之，Roy家族视角构建起来的主线与剧集中的支线甚至偶然事件是以一种（至少时间上）非线性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观众明明看到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Succession对Roy家族之外更广阔的美国商业社会运作机制的呈现，因为观众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更“刺激”的主角关系和主线情节上，哪怕明明观众看到了编剧提供的支线信息也往往会忽视这些与主线交织在一起的支线情节。
Succession以Roy家族POV为主轴，以非线性方式让主线故事与支线情节、偶然事件交互的影像-文本构建形式不但没有扭曲现实，反而通过主线、支线、偶然事件交织而成的非线性网络表达了现实本身。让“巨人”们占尽优势的网络并非一个静态结构，而是一个不断在变化，并不完全为“巨人”所控制的动态网络。这个网络中没有一个单一的节点可以以线性的方式决定和操控整个网络的运行、变化。换言之那些“巨人”所无视的“矮子”仍然有可能以有意或无意的方式，以或大或小的力量重塑每个人身处其中的这个关系网络：“矮子”们的命运并没有完全被“巨人”之间上演的肥皂剧决定。
很多观众经常在讨论Succession的体裁。少数观众说Succession就是一部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其依据主要是本剧的台词风格。不少观众说Succession是一部讽刺喜剧，依据主要是那种经常揭露角色尴尬瞬间的新闻纪录片式手持镜头。一些观众说Succession是希腊悲剧。很多观众说Succession是莎士比亚式悲剧。部分观众说Succession是典型强情节美式剧情剧，也有观众说是披着美剧皮的英剧。这些观点显然都能在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中找到依据，但在我看来，这些将Succession归入既有体裁的说法都不能把握Succession的根本特征。喜剧的说法（无论是讽刺喜剧还是神经喜剧）显然都无法解释本剧结局整体的悲剧情绪。希腊悲剧的说法固然注意到剧中角色命运与城邦生活的紧密关系但又忽视了角色内在性格特质对其命运产生的作用（莎式悲剧的概括则正相反）。而且，尽管剧集中Roy家族二代都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但他们的生活离真正的悲剧还很远。认为Succession是经典强情节美式剧情剧的说法明显忽略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中潜文本与讽刺性与传统强情节美式剧情剧有明显差异。而美皮英剧的说法则忽视了Succession的硬件制作水准基于美国的影视工业这一事实：“美皮”本身也是本剧的构成性要素。
Succession全四季，Logan三次谈到自己对现状的不解，对未来的不安。有趣的是，他没有一次是在谈论自己公司的命运。Logan第一次表露迷茫是在S3E9，他与Matsson谈判，Matsson问他对交易怎么看，Logan应付一句，说自己很兴奋，然后思绪突转，坦言自己不清楚美国的未来。第二次是和Collin的对话，Logan在餐厅里说一切味道都变了，还谈论了他对生死的看法。最后一次是生前最后一个夜晚，Logan和Kerry走在纽约大街上，直言他现在理解不了“这座城市-城邦（this city）”。Succession绝不仅仅呈现了一个虚构家族企业的衰败史，对这个虚构豪族的呈现恰恰有意识地言说了剧集自身所处社会与时代本身。在这个意义上，Succession更像是鲁迅的《故事新编》。难以归入特定体裁本身就是其最大的体裁和形式特征，且这一特征构成了作品整体表达的一部分。同《故事新编》一样，Succession也是在以一种与现实存在明显联系但又毫无疑问是虚构的方式讲述历史。【注，关于《故事新编》与历史的关系，可参看此文：汪晖｜历史幽灵学与现代中国的上古史：古史/故事新辨（上） 】其要旨不是在实证意义上还原事实（很庆幸Succession没有像原计划那样拍默多克家族故事），而是通过虚构去把握现实本身的多样可能与复杂面相，甚至最终介入现实。
否定与肯定
Succession最后一个镜头，Kendall坐在哈德逊河边，面目凝重。黑屏之后，只听到潺潺流水声。
Succession的结局是半开放的，没有贸然为角色、为角色所生活世界（亦即当代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受动摇的世界）的未来提供答案。这部剧甚至以一种颇为彻底的方式否定了现在很多美剧、好莱坞电影共享的“药方”：回归家庭。
但Succession还是在其影像-文本中探索了现实改变的可能性。
首当其冲的无疑是Shiv在剧集最后展现出的彻底的否定姿态。这一姿态当然没有解决整个社会所面临的危机。尽管Matsson这种所谓进步科技大佬收购Waystar后并不比Logan和Kendall主掌Waystar更美好，尽管Shiv未来在与Tom组成的家庭结构地位下滑，但她毕竟破坏了Logan主导建立的权力结构。
另一种可能性在Kendall为Logan发表的悼词中得到呈现。
“…the will to be and to be seen and to do. （去存在，去展现，去行动的意志）”
在Kendall发表的悼词中，呈现了一个与Ewan悼词里那个Logan截然不同的Logan形象，一个直到死前都一直在行动的巨人。
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毫无疑问对Logan持批判立场的，但相信每一个看过Succession的观众都会承认，Logan是这部剧毫无疑问的中心。Logan一出场，他身上散发出的无穷精力就能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Logan当然也处在与他者、与整个社会物质-实践互动的网络中，而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和自己的兄弟不同，和子女们不同，他确实拼尽全力让自己成为这个网络中的关键节点，让自己长成“巨人”。尽管他的诸多行为造成了自己家庭的破裂与继承人的难产，以至于自己创立的企业最终落入他人之手，但他确实重塑了他所处的世界，也让世界无法小视他的存在。Logan经历无数挫折，很多次挫折在别人看来也许已经无法扭转，但Logan从不接受这样的结果，直到死前他都在积极行动，无论行动本身有没有意义。如是观之，Logan有点像一个反派版西西弗斯巨人。
要批判并改造这个已经被Logan们塑造的世界，也许需要的恰恰是这种西西弗斯式的行动力。
[1] 虽然S1E10画面细节表明车辆行驶过程中是服务生看见野鹿突然打方向盘造成车祸，但以Kendall当时毒驾且不熟悉手动挡家事的状态，即便发生车祸的概率本来就不低，而且他坐在驾驶座，无论如何都是第一责任人。
[2] 这句话法律层面的影响没那么重要，因为Shiv也不会真向司法部门举报Kendall。
[3] 不少观众在第三季结局播出后都猜测这个秘密可能会在之后的情节发展中从SKR三人盟建立的基石转变为三人决裂的原因。待Succession播到第四季中后段，SKR三人组彻底决裂，Reddit上亦有观众发表观点说这个秘密会成为Shiv或Roman阻击Kendall上位的武器，就像S3E3中Shiv用Kendall吸毒经历攻击他“进步”人设那样。
[4] 一方面Kendall的话提到了自己可能的死亡，另一方面第三季Kendall对Shiv和Roman吐露过失杀人的秘密正好发生在他S3E8自杀未遂之后。简言之，Shiv指责Kendall杀过人其实是话赶话的产物。
[5] 除了剧集中被明确呈现的言行，Shiv早年可能还有其他黑点。S1E8中与Logan谈判时，Logan曾威胁过她自己会撤销对她的保护。
[6] “玫瑰花蕾”是经典电影《公民凯恩》（Citizen Kane）中的著名台词。媒体大鳄凯恩这句遗言引发各种猜想，一位记者采访了凯恩人生中各个阶段一起生活、工作过的朋友、家人，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电影却用镜头揭晓了答案，“玫瑰花蕾”其实是凯恩小时候被迫离家前所用滑雪橇的商标，是他童年最幸福时刻的标记。
[7] 用带有偏见的新闻报道虚空构造对立煽动情绪。S3E6有个经典例子，Logan搞掉前任总统的方式是自己编一堆关于总统的谣言，然后不断炒作。
[8] 在这个意义上，Ewan之前对Logan童年的回忆甚至为他的观点提供了一套看上去可信的阐释：童年时期对自身命运缺乏掌控的Logan为避免类似漂泊无助与妹妹夭折的悲剧再度发生，一辈子都致力于将生活的大小事务纳入他本人的控制范围，而这也使得他与自己子女形成了一种极为扭曲、有害的相处模式，最终或间接或直接导致家族传媒帝国Waystar的衰败、旁落。
[9]S1E8中Con对Kendall提到，Logan养儿子有一套“斗犬”理论，要旨是扶强凌弱。童年时期Roman因为喜欢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玩就被Logan视为KR二人中弱势一方，经常受到Logan不公平对待。Roman其实及其敏感，经常跟父兄谈起自己儿时记忆，但父兄都不以为意。 S3里他对Logan谈钓鱼记忆，Logan完全记不起，S4E8对Kendall谈小时候受到不公正对待Kendall并不觉得不公正。
[10] 对他而言还真是这样，纵观Succession全四季他的杀手本能就是在Logan的折磨中被锻炼出来的。
[11] 我第七第八集的剧评对此有分析。
[12] Logan第三集上飞机前与Tom的谈话，实际认可了SKR的判断：听到Tom搜集的情报（Matsson还是想谈）后意识到谈判有戏（然后立马奖励Tom，打算开除Cyd）。
[13] 注意Kendall说要出房间后电话另一段Waystar高管们的反应。
[14] 我在S4E1的剧评中曾经分析过【彷徨与分裂 (douban.com)】：实际上，Logan对Collin说的那套把人还原为经济单位的话，押了S1E6的韵。当时Kendall策划第二天董事会上发起对Logan的不信任投票，但突然Marcia（在Kendall看来没来由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喊他到家里陪Logan吃饭（麦当劳巨无霸）。在S1E6中，观众视角被限制在Kendall一侧，所以Kendall很紧张地问Logan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然后Logan说Marcia打着自己的算盘（She’s got her own game goin’on.），后面还说Kendall和他自己都打着各自的算盘，并总结说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Everybody’s got a game.”，这句话和S4E1他对Collin说的话不就是一个意思吗？），差点把Kendall吓死（因为Kendall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被Logan发现）。由于S1E6主线是董事会投票及背后Kendall的活动，所以观众（比如说我）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涉及故事主要戏剧冲突的悬念（Logan是不是得知了Kendall的计划？）上，而容易忽略Logan说的这话事实上是Logan世界观的极简概括。但和当年边看球赛边对Kendall侃侃而谈不同，如今他只能找一个不会忤逆他的听话下属说这些“心里话”。
[15] 一个佐证是第三季末，在Kendall还沉湎与悲痛与自责中时，她随口宽慰几句就拉着Kendall和Roman一起去处理Logan卖公司的事了。
[16] 剧集中的说法叫NRPI，第二季邮轮丑闻曝光的时候whistle blower提到Waystar高层关于邮轮丑闻受害者有一个固定说法叫NRPI（No Real Person Involved）。第二季末Kendall还很自责造成服务生死亡，但Logan对他说服务生事件是NRPI事件。Roman在S3E4中曾经想用被Kendall曾经袭击过的流浪汉来攻击造反的Kendall，但那其实也仅仅是为了赢回Logan宠信的无奈之举（Gerri就不同意他这么干），因为当时Logan力推Shiv而轻视Roman。第三季后半段RS地位转变是在第三季第五第六集之后，Shiv擅自和Sandi达成让Logan不满的协议且拒绝配合Logan挺Mencken的决策，而Roman在第五集第六集都选择了Logan的方案。
[17] 写第三季剧评我曾怀疑走错路是Josh故意设局试探Logan身体，但重看以后感觉不是。Josh带Roy父子去海边的时候也许有这种意图，听完条件回程他应该只是急着摆脱Roy父子见Stewy去听3S方面给的条件。因为离开餐桌时他主动提让Roy父子在原地休息，是Logan执意要走。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联系人，急着赶回去，没怎么管身后的Roy父子。Logan发病后他还在打电话问手下人的位置。
[18] Josh出场不多，只在S3E4有详细刻画，但那集有一个细节，他带着Logan和Kendall从吃饭的悬崖边回别墅的时候迷路，电话里他反而指责家里的下任迷路。Nan Pierce更有迷惑性，她表面上对那些为自己工作仆人很尊重，但晚餐时，那个她之前“尊重”的仆人不得上桌介绍自己坐到菜，反而是Nan把做好的菜端上桌接受宾客赞誉。
[19]而且S1E5的Roy家宴上Logan就带着嘲讽的语气指出Ewan作为一个加拿大人还主动参加过越战（Ewan还为此做了辩护）。
[20] 比如S2E10陪伴Kendall出席发布会、S3E5对Kendall执意喂兔子bagel的反应、S4E9告知Kendall自己要离职这些时刻。
[21] Logan对Collin的态度可见一斑，可以信任的忠犬，但也没把对方当作可以和自己平等对话的主体。
[22] Logan的用词pigmies直译是俾格米人，非洲中部一个平均身材较为矮小的族群。
[23]【 第三集：超现实的真实 (douban.com)】：“一直到第二集末尾，叙事视角的有限性才通过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危机这一情节转折对Frank形象的反转才得到揭示：S1E2中有一个细节，Logan昏迷时，Ken和公司高层商量危机应对策略，决定不执行Logan发病前的决定（开除Frank，提拔Roman），继续维持现状（Kendall接班，Frank继续留任并出任代理董事长），但Frank本人反倒不同意，他对Kendall说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他当天刚被Logan开除（暗示他也有自尊），还引用文学文本表示自己习惯做侍从，没法做代理董事长。但那一集最后，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问题时，明确提及Frank是除她和Logan之外仅有的知情者，Frank的人设由此被反转，而这也意味着之前Frank和Kendall的对话没有向观众展示全貌。”
[24] Succession的叙事视角不能被还原为任意一个家族成员个体的视角，但基本再现了Roy家族作为整体的视角。仅有的例外是比较特殊的S1E1，在那一集中开头有尚未进入Roy家族的Greg视角，结尾有球场小孩家庭的视角。但导播集和全剧第一集编导本身就有意误导观众的意图，剧集视角性被凸显是第二集末，在分第三集的剧评中我曾经分析过：
“平均呈现角色使得S1E2中手持摄影的“纪录”效果实际上服务于营造幻象，让观众自以为居于全面、客观的立场评判这群美国富人的丑陋与虚伪。一直到第二集末尾，叙事视角的有限性才通过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危机这一情节转折对Frank形象的反转才得到揭示：S1E2中有一个细节，Logan昏迷时，Ken和公司高层商量危机应对策略，决定不执行Logan发病前的决定（开除Frank，提拔Roman），继续维持现状（Kendall接班，Frank继续留任并出任代理董事长），但Frank本人反倒不同意，他对Kendall说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他当天刚被Logan开除（暗示他也有自尊），还引用文学文本表示自己习惯做侍从，没法做代理董事长。但那一集最后，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问题时，明确提及Frank是除她和Logan之外仅有的知情者，Frank的人设由此被反转，而这也意味着之前Frank和Kendall的对话没有向观众展示全貌。”
[26] 很多国内外媒体已经分析过在制作层面HBO如何依靠服装、交通工具的细节营造一个真实的顶级富豪生活世界，在此我就不赘述了。
[27] S4E2和S4E3刚播出的时候，Reddit上很多外网观众都会奇怪为什么S4E2结尾和S4E3开场中Logan会那么坚定地要开掉Gerri，一种颇受欢迎的观点是Logan的那套大男子主义作祟。这种观点不能说是错误的，但其实并没有太多用，因为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原来Logan长期任用Gerri和Karolina。这其实就要回到S4E2的一场戏。Hugo和Gerri正在看Kerry那个被疯传的主持测试视频，然后Logan就走进了房间。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被Kerry那个视频吸走，以为Logan是因为Gerri和Hugo一起嘲讽Kerry视频所以开除Gerri。但如果注意到那场戏另外一些台词，就会知道Logan没有蠢到因为Gerri嘲讽Kerry这种裙带关系户就生Gerri的气，他生气其实是因为他怀疑Gerri在搞两面派。当时Hugo告诉Logan收购完成后Matsson那边希望和Logan有个合影（就像大结局中Roman和Matsson那样），Logan明确拒绝，说自己不想做Matsson的花瓶。Gerri闻言却主动建议Logan接受Matsson那边的要求，Logan直接回怼Gerri，讽刺她已经在帮Matsson工作。而Logan对Gerri的怀疑显然是从S3E8里Roman乐极生悲把私密照错误发送给Logan后开始的。但当时观众大多只注意到Roman发错照的讽刺性以及Logan生Roman气和Shiv打着正确旗号排挤Gerri这些情节而没有注意到对Logan而言这其实意味着在他的王国里有他不知道的秘密联盟。当时Roman发照片时候还明确发了一句话让Gerri一起庆祝，Shiv直接对Logan点明说Gerri是有意接近Roman积累人脉。而就在Roman私密照事件发生后不久的S3E9，Logan得知消息Waystar因邮轮事件需要缴纳大额罚金，导致股价下跌和GoJo股价倒挂，对收购极为不利。而负责和美国行政、司法部门交接的正是主管法律事务的General Counsel，即Gerri。而且S3前半段Logan其实已经对Gerri有所不满，S3E2末尾，Logan为了改变公司形象，把Gerri推上代理CEO的位置。S3E3开场，Gerri意图让Karl把Waystar手里的以色列机器学习公司卖掉，后面Karl到Logan办公室开会，Logan主动提到那家以色列公司而且明确说不卖，还附带解释说他已经对流媒体有一些构想，S3E9里Logan和Matsson谈判时，Matsson也提到很想要Logan手里的以色列AI企业资产。我初看第三季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还以为收购GoJo是Logan从Kendall那偷来的主意，实情应该是父子二人都意识到流媒体是未来传媒集团转型绕不开的一环，第一季Logan其实已经布局埋了一个数据挖掘公司，一度被Kendall吐槽。
[28] 当时Roman给Gerri发照片时候明确配了文字让Gerri一起庆祝，Logan找Shiv摸情况的时候Shiv直接对Logan点明说Gerri是有意接近Roman在公司内积累人脉。
[29] 我初看第三季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还以为收购GoJo是Logan从Kendall那偷来的主意，实情应该是父子二人都意识到流媒体是未来传媒集团转型绕不开的一环，第一季Logan其实已经布局埋了一个数据挖掘公司，一度被Kendall吐槽。
[30] Karolina和Gerri业务紧密关联（一个负责公关一个负责法律）且同为女性，剧集中二人私下时不时会互相帮衬。比如S2E8一行人坐飞机去苏格兰的途中，Logan怒斥Karolina办事不力（邮轮事件有内部人士曝光更多材料），是Gerri插话吸引Logan注意力，引导对话的方向。而当时主线剧情是Logan的重大危机，所以Gerri和Karolina的关系就再次在观众面前“隐身”。S4E3，Logan登记去北欧前说要开除Gerri，Karolina差点没绷住，被Logan察觉反问一句“What”。S4E4一众高管商议代理CEO提名人选的时候Karolina站Gerri一边，S4E9葬礼上Gerri公开吐槽Logan的时候Karolina用小动作提醒Gerri对Logan的吐槽可能失言。
[31] S3E3，Logan在公司内部把Shiv推上domestic president这个新设的职位，Shiv担心Logan出席有损她权威，Karolina很主动地在一旁提示这是Logan帮她巩固权威。S4E5，Matsson名单里留下Karolina。
[32] S2E6的情况是Logan携家人及众高管参加峰会而且打算马上完成对Pierce的收购，但突然接到消息邮轮事件即将被曝光。来汇报消息的人正是Karolina手下同样负责公关事务的Hugo。当时Kendall提了一句，说Karolina之前告诉他们有两周时间准备，Hugo闻言语带讽刺回复说，他不知道Karolina从哪得来这种信息。S2E10的时候，Logan四面受敌，正在排列公司高层名单以便甩锅，Hugo坐在一旁，问Logan为什么不把Karolin也加到名单上，连Logan听了都在吐槽Hugo是背刺自己上司的奸诈小人。
[33] S2E5去Pierce家就餐，她否定了Logan的安排，强行在宴会上公开让Logan说自己是“接班人”。
第一集 彷徨与分裂
引言
S4E1，Logan收购PGM的计划被Kendall/Shiv/Roman截胡，这与前三季Kendall的历次（商业-生活）失败构成对偶。
Kendall第一次上位失败（S1E6）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恐袭导致自己没法坐直升机按时出席董事会议），而这次Logan的失败一定程度上也不是他自己直接造成的（他成功瞒住了Kendall/Shiv/Roman，如果不是Tom无意中泄露情报，他也不会失败）。
以前是Logan盗用Kendall点子（收购GoJo），这次是Logan收购PGM的点子被盗。
Kendall以往的失败虽然有偶然因素，但与他的性格缺陷有关（不够杀伐果断，S1E6为了确认一张摇摆票打草惊蛇最后牵出一系列事件导致自己被堵在路上，S3既不能做到杀伐果断，又不能真正摆脱Logan的影响过上非-Logan式的生活）。而Logan这次收购失败，虽然有偶然因素（Tom弄巧成拙），但归根结底是他那套为人处世的方式（精致利己）导致他的用人（用Tom和Greg这种投机分子）和竞价策略（用低报价羞辱Nan）都有失误。
站在最终季的开端回溯，不难发现Succession是一部诗样的剧集：剧本、视听表达随处可见创作者在形式上的自觉，每一集都包含大量意蕴丰富的细节。
初唐王绩的《野望》常常被认为是唐代第一首形式上严格的五言律诗，恰巧，其中“徙倚欲何依？”这一句，可以很恰当地描述Succession S4E1中Logan的状态。
Logan：徙倚欲何依？
本集开场呼应第一季第一集，是Logan在纽约豪宅里的生日宴。规模很大，但没有人能真正陪伴Logan。所以，在等待Nan对收购提案的回应时，无意干坐的Logan只能叫上自己的保镖兼“打手”Collin。
给第三季第三集写剧评的时候我曾经提到【[更新至E9]Succession第三季分集评论，每周更新（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很多观众经常为Logan老辣的手段所倾倒，觉得他很牛，有能力，但却忽视了Logan具有破坏性的一面。
Logan极强的权力控制欲某种程度上让他对公司的治理走上了《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皇帝治国的道路。作为掌舵者，他玩弄权术很在行，但公司内部危机一大半恰恰是他自身造成的：第一季最开始的债务，公司转型迟缓与传媒产业发展方向的脱节，一味扩大规模收购却不做深层结构调整，内部的各种政治不正确文化……对几个子女生命中经验到的问题，Logan也负有极大责任。Ken第一季的优柔寡断，Roman既自大又自卑的自我矛盾，Con的“掉线”，Shiv的见风使舵几乎都是他自己言传身教和言语暴力的后果。
简言之，Logan的孤独是他自己一言一行的后果。
比如本集他和Collin在餐厅的对话。作为精致利己主义者，Logan在需要用人的时候并不会像Shiv\Kendall\Roman等人那样怠慢手下面的工作者，有时还表现得很尊重。和Collin在小餐馆里开始对谈的时候，他称对方为“You’re my best pal.”然而，这种明面的尊重背后，其实是强烈的支配欲。随着二人对话深入，Collin想表达自己观点，Logan却直接打断，根本就没兴趣听完，直接输出自己的看法。简言之，他向Collin提问仅仅是想让Collin认同他的观点而已。这段Collin和Logan二人的对话，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Logan式人际关系的基本形式：当你对Logan有用的时候他就会给你颗糖，当你对Logan没用、甚至对他构成威胁的时候他毫不留情。换言之，Logan不是不知道人有道德、情感、ideology，但他仅仅将之视为可以用来谋利的手段。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仅仅是“economic unit”。
实际上，Logan对Collin说的那套把人还原为经济单位的话，押了S1E6的韵。
当时Kendall策划第二天董事会上发起对Logan的不信任投票，但突然Marcia（在Kendall看来没来由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喊他到家里陪Logan吃饭（麦当劳巨无霸）。Kendall很紧张地问Logan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然后Logan说Marcia打着自己的算盘（She’s got her own game goin’on.），后面还说Kendall和他自己都打着各自的算盘，并总结说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Everybody’s got a game.”，这句话和S4E1他对Collin说的话不就是一个意思吗？），差点把Kendall吓死（因为Kendall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被Logan发现）。
由于S1E6主线是董事会投票及背后Kendall的活动，观众视角被限制在Kendall一侧，所以观众（比如说我）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涉及故事主要戏剧冲突的悬念（Logan是不是得知了Kendall的计划？）上，而容易忽略Logan说的这话事实上是Logan世界观的极简概括。但和当年边看球赛边对Kendall侃侃而谈不同，如今他只能找一个不会忤逆他的听话下属说这些“心里话”。
更讽刺的是，Logan向Collin提问并索取认同这一行为本身恰恰表明，Logan自己也动摇了。如果他深信每个人都可以被还原为economic unit，那他为什么要问Collin“what are people?”这个问题，如果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又为什么要寻求Collin的认同？
看看Logan身边的人吧，Kerry/Tom/Greg/Gerri/Frank/Carl/Con，有谁真的可靠？既然Logan已经把人还原为（reduce to）gamer或者economic unit，那么，他周围充斥着一群为了牟利“忠诚”于他却不能帮他拿下PGM的小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投机的限度
简单回顾一下首集剧情，就不难发现，造成这一季Logan翻车的关键角色是Tom和Greg。
Tom给Shiv打电话说明与Naomi见面的情况反而让Shiv觉察出他约会Naomi另有所图，并最终和Kendall及Roman推测出Logan暗中收购PGM的计划。
Tom之所以如此慌张以至于弄巧成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他和Logan的对话中被呈现出来。他需要反复问Logan如果自己和Shiv离婚还能不能保住现有的位置（毕竟在过去，Shiv才是他在家族和公司里地位的基础）。虽然Logan嘴上对Tom说“We’re good.”但Tom怎么可以完全相信Logan呢?他自己当然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挡了Logan的道一样会被抛弃（第二季不就已经展现出这种趋势了吗？），更何况他这次上位恰恰是靠投机、靠背叛。他自己能背叛自己曾经的权力根基（Shiv），又怎么保证别人不会背叛他呢？
至于Greg，他带到Logan生日晚宴上那个女伴在社交媒体上秀出的照片为Kendall-Shiv-Roman三人组确认Logan收购PGM的意图提供了关键线索。
剧集开始时，Greg在Roy家族中身份最低微，他在第三季末顺利混入高层，确实是他能力的体现，但他的能力并非办事能力，而是钻营和精准站队的能力。第一季很多观众到第五集拍他私下复印文件那一幕才明确意识到他有能力在Roy家族中模索向上爬的路，但其实编剧之前就埋了很多细节，只是把具体过程留白，所以观众不容易注意到。全剧第一集他和Roy一家人去打球的路上他就在车上暗示Logan自己可以帮忙搞定外公Ewan那个董事会席位的问题；第二集他被Mercia安排回家取Logan衣物的时候帮了Shiv而非Roman是因为之前Tom对他说会照顾他；第四集，他通过Gerri向Logan传递了Tom有意开发布会公开邮轮事件信息的情报（然后Logan晚宴当场宣布同意Tom娶Shiv把Tom拉到自家船上）……他第一季第五集悄悄复印文件给自己留后路，第二季结尾帮Kendall反戈一击都不是临时、任意的决定。
如果说Tom还对情感、道德保留低限度的敬畏（见Greg反复提“disgusting brother”这一称号时Tom的反应），Greg已经完全忘乎所以。还记得上一季结尾Greg从Tom和Shiv那学来“约会阶梯”那一段吗？他甩掉自己之前一直追的Comfrey（以她为“阶梯”）去勾搭欧洲女贵族。然而这一集他带上晚宴的女伴并非那个女贵族，而是另一个人。编剧室留白，完全隐匿了Greg情感关系的具体发展过程，只给出结果和细节（Greg写了句台词“She’s another tick on the chart.她只是我表上打的另一个勾而已。”）暗示Greg的情感状况，呈现其丑态（想表现自己有“能力”频繁换女友，不管是不是真的）。而一旦我们仔细思考为什么编剧要留白，就不难发现讽刺之处：Greg这个新女伴的言行和穿着潜在地告诉观众，Greg其实没有真正的能力和Comfrey或者女公爵那个阶层的女性维持长期关系，只能靠金钱地位吸引一些面对他实际上处于弱势一方的outsider。
评论第三季第五集的时候，我写过【[更新至E9]Succession第三季分集评论，每周更新（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但现在看来他某种意义上是个背景不够强的弱势版Shiv，做事目的性很强，但这种目的明确的利己主义已经开始损害他的利益：Kendall对他的威胁不完全是虚张声势，而这恰恰是他只注意自身利益，做两面派被人发现的后果；Ewan不给他留遗产的决定也是他自身行为导致的，而他事实上也没有应对办法。Greg沿着他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的话充满了不确定性。尽管Ewan给他的建议“Take yourself seriously"对他而言是真正有益的建议，但他可能根本听不进去。
Greg显然并没有takes himself seriously。这一集他无意中坑Logan，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在给第三季季终集写剧评的时候，我就表达过对Tom和Greg上位前景的悲观态度。【[更新至E9]Succession第三季分集评论，每周更新（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对于R(oman)/K(endall)/S(hiv)/C(on)这些世家子弟而言，参与家族企业运营、争权夺利和他们玩《大富翁》没有本质区别。不管在游戏还是现实生活中他们都是凌驾于一般规则之上的人。而对于Tom和Greg（以及Willa），生活的意义则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不应过度高估Tom和Greg这对“寒门”上位的意义。他们的“上位”只不过是让Roy家族这套丛林法则更加稳固而已。换言之，他们对“主人”的颠覆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做“主人”，完全没有打破“主人”-“奴隶”对立制度的意图。选择这样“狐媚以取天下”的方式生活，他们就必须一直做把别人踩在脚下的赢家，而一旦失败，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简言之，Tomelette二人组[1]的上位本质上仍然是Roy家族内那套成王败寇游戏的重复。
分裂
Tom和Shiv这两个角色无疑都是虚伪的（这部剧中又有哪个主要角色不是呢）。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斥算计、虚伪、冷漠、剥削、欺骗，注定会失败，而且真的走向失败。
问题在于，为什么S4E1中这两个可鄙小人的婚姻终结时刻如此和谐，对观众有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力？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Succession编剧室写作剧本时经常使用到的留白手法。在Succession中，很多影响故事走向的关键事件其实都没在剧中得到直接呈现，得到呈现的往往是这些事件所造成的影响与后果。比如第二季结局，Kendall和Greg联手的详情就没拍出来，第三季结尾，Tom给Logan通风报信的过程以及Logan和前妻私下交易的过程同样没拍出来。而观众并不会觉得这些剧情转折突兀：尽管具体的事态发展过程被隐匿，但编剧室和导演在之前已经呈现了很多剧情、人物塑造和视听表达细节，为观众接受那些让人惊掉下巴的剧情转折构建了可能性条件。
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一第二季对Kendall和Greg暗线的勾连，很多人是在第二季结尾才察觉到Greg和Kendall的联合，回溯二人的联手过程通常也只注意到第二季Kendall为Greg提供住所那一段情节，但实际上Kendall早在第一季第一次试图击败Logan的行动中就已经注意到Greg的作用，而且大概率那时就猜到Greg和Tom涉及邮轮事件。S1E5的感恩节家宴上，Tom询问Greg粉碎文件的事干得怎么样，Kendall路过正好看见，然后不动声色离开。到S1E6，Kendall第一次对Logan动手的前夜，Kendall对Tom说他知道Tom帮忙扛了不少事，说Tom是team Kendall，顺利把Tom（潜在地包括Shiv）给稳住。Kendall被后的思考、决策过程完全被隐匿。
Tom和Shiv的关系也一样。在剧中，除了Tom和Shiv几次关系出现裂痕私下谈心的时刻（S1E9结婚夜S2E10甩锅日以及S4E1离婚时），这两个角色在本剧中被突出的互动几乎很少见到二人的真情被直接呈现出来。Shiv总是以标榜自己是独立女性的方式把Tom当工具人使唤。但是，剧集中其实有很多细节暗示，两人的婚姻并非毫无感情基础。S1E9，Shiv提到她遇到Tom的时候是mess，S2E10，当Tom提到自己在婚姻中并不感到快乐时，Shiv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落泪，之后找Logan谈话，反对让Tom背邮轮事件的锅。
实际上Tom和Shiv互相扶持的关系在全剧开篇就通过一些情节和视听细节被透露给观众。S1E2，Marcia打发Greg回家去取Logan的衣服，Roman私下找Greg说让他顺便把信托协议带到医院签掉，而Shiv私下让Greg不要把信托协议带来，Greg找到文件纠结了半天，最后决定帮Shiv不把信托协议。编剧室和导演同样省略了Greg决策的过程而只是通过剪辑安排了如下两段情节在时间上的先后顺序（进而暗示了因果关系）：Greg回到医院的时候（仍然愁容满面）碰到Tom，Tom虽然言语霸凌了Greg，但最后还是对Greg承诺说会照顾他（给他工作）；（中间间隔了一段其他剧情）Greg遇到Roman和Shiv，Roman问他有没有带文件，Greg假装忘记带（暗中帮了Shiv）。简言之，Tom其实会暗中帮Shiv的忙。
第四季编剧室同样没有详细描写Tom\Shiv的心理和思路，而是直接呈现Tom\Shiv的言与行。第三季的结局，在Shiv发现是Tom背叛自己的时刻，Tom还试图装作一无所知。第四季开头，第三季末的事件已经过去至少几个月，Tom和Greg已经有了disgusting brother这样的绰号（意味着他们的背叛已经被公开），但他和Shiv却依然没有离婚而仅仅分居。从第三季末到第四季初的留白本身就说明了二人关系并没有完全破裂（而第二第三季都是紧接着前一季结尾）。
此外，Tom在S4E1弄巧成拙暴露Logan计划不正是因为他还对自己婚姻抱有念想吗？
注意他给Shiv打电话说的第一句话：
“I was just calling to give you a heads up and just to say hi, and just to let you know that I just had a little drink with Naomi Pierce last night.（我打电话仅仅是通知你一声，还有仅仅是跟你打个招呼，还有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昨晚刚和Naomi Pierce小酌了一番。）”
这句话里“just”是个高频词，而除了最后一个“just”可理解为“不久之前”，其他“just”都表“仅仅；只是”。Tom越是强调 “just”，越表明他在拖延。换言之，他的言-行（打电话给Shiv这一行为本身以及他所使用的表达形式）暴露了他的纠结（既帮助Logan会见Naomi又不想与Shiv决裂）。
而收购PGM竞价结束后，二人的关系再无修复可能（因为双方都要标明阵营立场）。
但是，Succession编剧室利用留白与丰富情节、角色细节构成的互文网络呈现角色内在深度、为观众留下想象和阐释空间，仍然不能充分解释为什么Tom和Shiv离婚的场景如此具有情感冲击力。
私以为Succession剧本中的留白表达还有更为幽微的效果。
Succession的观众应该都会注意到这部剧视听上的一个特点，大量使用手持摄影镜头。同时，导演常常会用变焦突出角色互动细节。这会让观众处在一个外在于所有角色的旁观视点上，增加临场感、真实感（因为手持摄影这种视听形式最初与新闻纪录片深度绑定）。
视听表达上的这一形式特点与剧本中的叙事留白构成了悖论性的互文。一方面，“纪录片”式视听表达形式让观众自以为自己处于客观的旁观视角肆意评价角色可悲可鄙；另一方面，种种出人意料的剧情转折又不断提示观众回溯剧本中的细节与留白，进而意识到自身观察视角的局限。仔细的观众会察觉到自身的分裂，感受到自己评判（judge）每一个角色的“客观”基础并不牢靠。剧本对角色的批判此时悄然转向了观众自身：在相同的处境下，我们真的能比剧中角色做得更好吗？
观众之所以会与Succession中这群可鄙的角色共情，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群可鄙的角色准确地标示了我们自身的弱点。
PS
还有一些细节值得注意，但单凭第第一集很难判定未来的走向。
台词细节与Logan观看ATN的场景都暗示，ATN对美国舆论场的影响力可能会在这一季中起到重要作用。
虽然这一集Logan遭受挫折，但你永远不要Logan的动能和破坏力。Kendall/Shiv/Roman三人功成的基础非常脆弱，万一Logan又决定不卖公司呢？
S4E1的标题The Munster与一部美国情景喜剧同名，这部情景喜剧讲述一堆怪物所组成的家庭。
Con能出席Logan生日宴恰恰表明，Logan没把他当真儿子。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一下第二季Logan给皮尔斯家族PGM开的收购价格和这一集里竞价双方开的价格。
[1] 来自于本剧经典台词“You can’t make a Tomelette without breaking some Greggs.”，直译为“在不打碎几个Greg蛋的情况下没法做Tom卷”，Tomelette是Tom名字和Omelette“蛋卷”的合成词，Greggs是用Greg名字和egg“鸡蛋”合成的词。
第二集 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我的剧评都会有剧透，没看过S4E2的观众请谨慎阅读。
引言
The good thing about having a family that doesn’t love you is you learn to live without it.（有一个不爱你的家庭的好处是能让你学会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生活）。
看过S4E2的观众大概都不会忽略Con这剧台词，尽管剧里剧外，Connor一贯被忽略，一贯被视为笑料和丑角：他没有当上CEO和总统的可能，他缺乏现实感（common sense），观点奇葩，没有社交情商，对自己能力的毫无认识。然而，纵观Succession，观众不可能不察觉到，Connor的愚蠢、可笑在相当程度上是Roy家族这套丛林法则和等级制度的产物。
身为长子，Con却因为母亲的缘故得不到父亲与异母兄妹的关爱。S4E2标题Rehearsal，在字面上直接指涉Con的婚礼彩排，但这一集里，并没有人真正关心Connor的婚礼。家里没有人准时出席，来彩排现场也只是走个过场，SKR三兄妹甚至当着Con的面直接聊起生意，完全不在意Connor的感受。 第一集Logan生日宴，Connor是他唯一出席的子女，但Logan依然孤独寂寞，说明他压根没把Con当自己真儿子看。而本集最后Logan也摇头表明他压根没兴趣参加Con的婚礼。
Connor在第二集末的台词，无疑言说了他作为家族中丑角的凄凉。但是，仅止于此吗？
上一集的评论我提到，编织叙事的过程中，Succession编剧室经常会以隐去关键情节只留下细节暗示的方式留白。而在写台词的时候，本剧编剧室会以一种与之不同的方式实现了“留白”效果。
看Con这句台词的内容，他对S（hiv）K（endall）R（oman）说，自己不需要他们的爱。然而，他以一种略带攻击性的姿态对SKR言说自己不需要爱这一行动本身不正表明他事实上渴望得到兄妹的爱吗？他如果能得到兄妹关爱就不需要说这样的话。就像他和Willa拌嘴分开以后他嘴上对SKR说自己不在乎，结果一整集都在看未婚妻的手机定位。因此Connor这段话的意义不只在他言说的内容中得到表达，也在他的言说行为中被表述，而他的言说行为实际上传递了和他表述内容相悖的意涵。学术点的说法，Connor对SKR所说的话是悖论性(paradoxical)和自反性(self-reflexive)的述行-展演言说（performative utterance）。
Connor在S4E2里的这句台词，标记了Succession台词写作的一贯特点：台词的内容得到完整呈现，但台词的意义空间，溢出字面。换言之，Succession的台词，能以一种不留白的形式实现类似留白的效果。
Serious or not serious?
S4E1结尾，Logan看着自家电视网ATN的新闻若有所思，酝酿大动作。他毕竟是和孙子玩游戏都不能认输的人（S1E5），上一集竞购PGN吃瘪后，立即对SKR三人发动反击（E2剧情在时间上紧接上集）并不出人意料。
第一击，不再为三人组提供直升机交通服务（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安排Kerry去执行了）。
第二击，帮Tom联络离婚律师，借用利益冲突回避原则，让Shiv找不合适的离婚律师人选。第三击，也许也是最关键的反击，安排Frank和Carl稳住董事会，确保收购顺利运行的同时自己亲自下楼抓 ATN业务并利用Kerry试镜录像考察ATN主管人选（为即将到来的总统竞选报道做准备）。
第四击，面对公司出售协议可能在董事会上被否决的突发情况，果断借道歉劝说SKR三人组回心转意，至少，分化SKR三人组。
不给SKR提供直升机，让三人没能及时参与Con的婚礼彩排，既恶心了SKR，也潜在地为自己拉到Con这个盟友。而Logan在这一集中也确实从Con那里拿到关键情报。帮Tom支招联系离婚律师，激怒了Shiv，造成Shiv策划反击但也一定程度上把Tom牢牢拴在自己阵营，效果有好有坏。亲自抓ATN业务，对基层用具有煽动性的言说搞动员，对高层用Kerry试镜录像带考察ATN两高管Tom和Cyd的应对（Tom顺利让Greg处理了Kerry的事留在核心团队，而Cyd只是一味迎合），算是部分达成目的。向SKR道歉，至少部分打动Roman，算是初步分化了SKR。所以，在KTV里面对Kendall和Shiv的嘲讽，Logan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You are such fxxking dopes.（你们是TMD一帮傻X）You’re not serious figures.（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人物）”
Logan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自认为说的是实话（在表达了他真实看法这一意义上是实话），但是，Logan嘴里的“serious”其实是一个含混的表达，与他作为言说者的主观态度紧密相关，无法找到一个客观锚点。此处的“serious”就像“杂草”这个概念:我们没法根据客观属性而只能根据主观的价值判断定义“杂草”，花园、农田需要的草就不是“杂草”，不需要的草就是“杂草”。Logan从商业角度说几个子女继续抬价的行为not serious，是因为他自认为他对Matsson不能接受进一步抬价的判断切合实际。但是，Shiv和Kendall的反击，真的如Logan所说，not serious吗？
上面引用的Logan台词遮蔽了这样一个事实：SK二人以并不serious的言语嘲讽、抵制Logan这一行为，也许是Succession播出这么多集以来他们面对Logan言语操控，最为serious的一次反击。当然，这只能说明在处理和Logan的关系上Shiv和Kendall是严肃的。他们在S4E2中所作商业决策的严肃性，有待分析。
联合Stewy及Sandi的2S组合在董事会上投反对票在S4E2中是Shiv主动找Sandi提出的方案（刚接到电话Sandi都没想到Shiv打电话是说这件事），这是在她得知Tom（以及背后的Logan）利用利益冲突回避原则让她找不到合适离婚律师以及她看到Kerry试镜录像带之后（谁泄露给SKR三人组的，Gerri吗？）采取的应对行动。当然有基于情绪报复Logan的意思，但未必没有严肃认真的考量，因为在Shiv的视角中Logan试图让Kerry做主播这事（几乎人人都觉得糟糕的决定），反映了Logan决策能力下滑。
而Kendall，一开始反对Shiv的提案，但接到Matsson电话之后态度大变。注意Matsson电话里的措辞：Matsson说他喜欢Ken（还附赠了其他一些客套话，然而参看S3E7，他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看重Kendall），说如果Logan进一步抬价，就不会是他来买（“But if he pushes me again, it won’t be me.”）。Kendall显然从Matsson给他的电话中读出了更多东西：当Matsson说不能接受进一步抬价时，就有抬价空间，因为如果Matsson真的无法接受进一步抬价，他直接走就行了。在Kendall看来Matsson这一言说行为反而表达了其纠结，这恰恰意味着还能继续抬价（或者通过抬价实现他自己的某种目的，比如彻底搅黄收购）。这种能力Kendall是从Logan那里耳濡目染学来的，这一招Logan自己经常用（S1E1中Logan对Kendall操盘收购仍由对方要价的不满是导致他决定不让Kendall接班的直接原因，S1E8开场收购地方电视台那一段听到对方说价格公道Logan继续压价）。
S4E2中Logan基于他和Matsson谈判的过程判断Matsson不会接受抬价当然是严肃的。和Gerri及Hugo开会那一段，Logan提到Matsson和他的谈判并非一帆风水，尤其是让ATN独立spin off这件事“He’s been such a prick about spin-off”），这表明他要自己掌控ATN已经让Matsson不爽了，继续抬价确实有风险。但是，Kendall那边根据Matsson的言说行为判断还有抬价空间也是正常的分析，不能简单判定是儿戏决策。虽然Kendall的这种分析当然有一定风险，Matsson不是Con，是马斯克式理工直男科技大佬，他说不想再被抬价可能真的对交易过程感到心烦直抒胸臆而非纠结。
还是要承认，Shiv和Ken的行动看上去意气用事的成分更多，相比之下Logan的决策和行动似乎更为冷静周到。然而，我们能据此判断，Logan的子女在第四季中会一如既往，继续被Logan拿捏吗？
本集末KTV里Logan道歉的段落也许能给我们某些启示。
Virtual apology
看到S4E2最后，Logan放低姿态向SKR道歉，观众自然而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Logan是真道歉吗？
命题1：Logan是真道歉。命题2：Logan是假道歉。“显然”，探明这两个命题孰真孰假就能回答上面这个问题。
Logan的道歉，无疑是虚伪的。
首先，如本文上一节所分析的那样，Logan道歉显然是有目的性的，他道歉这一行为，在S4E2中是从Con那里得到SKR三人组能凑够否决票这一情报之后采取的行动。SKR和观众当然有理由质疑他道歉的真实性，毕竟就在同一天稍早的时段，他为了报复SKR截胡皮尔斯收购，停了三人的直升机。如果不是SKR能凑够董事会票数，他会主动去找SKR道歉吗？
其次，Logan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向把自己的子女当工具利用。S1E7有个细节，带着Roy家族开集体话疗会的所谓企业治疗师提到子女们可以带Logan游泳放松缓和气氛，Con和Shiv等人第一反应都说Logan不会游泳，可是那集最后一场戏就是Logan在子女离开后独自游泳：在游泳池边，他的背上露出很多伤痕。这个细节一方面暗示了他童年的悲惨经历（可能是造成他如今行事风格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为了在子女面前构建人设能伪装到什么程度。实际上，S1E7本身就包含与S4E2相似的Logan道歉场景。因为收购地方电视台涉嫌垄断，外界舆论不利加S1E6董事会上清理Kendall后被Kendall起诉，Logan打着家庭疗伤的旗号把子女拉到Con的农场搞家庭聚会。当时Con一度还很兴奋，结果看到Logan把公司的PR负责人Karolina也带到聚会现场明白Logan是假聚会真公关以后脸色就变了。S1E7后半段Logan“道歉”的过程也证明Logan意不在道歉。
Logan为达目的放低姿态的例子前三季很多。第二季，为了让Shiv离开剧集版桑德斯的竞选团队，Logan暗示Shiv，可以把大位传给她。等Shiv真正回到公司，他又完全不兑现承诺。S3E4，为了稳住关键股东Josh（艾德里安布洛迪演的那个角色），Logan也放低姿态坦诚地为正同他开战的Kendall说好话。
再看本集Logan道歉段落的发展进程：他刚进包房的时候执意不谈公事（收购问题），迂回一番说些弥合家庭关系的话，发现SKR这次都没上套才实打实说他对收购的看法和分析。SKR实际已经读出Logan为自己设计的言说形式所具有的效果：他一上来不谈公事谈家事，不就是想建构出一种自己很“真诚”的效果吗？
但是，说Logan是真道歉，并非没有依据。
当Logan对SKR说他实际上内心是期望子女们出席自己生日宴会的时候，他当然没在撒谎而是说出了心里的真实看法，毕竟S4E1中Logan在生日宴上的状态确实是“徙倚欲何依”。而如果我们深入S4E2道歉场景内部仔细探索，同样也会发现他在认真道歉。可以先回顾一下S2E4中Logan离开KTV前的情形。见反复讨好（说自己宴会上想念儿女）和道歉（为直升机事件也为意大利的背叛道歉）无效，Logan最后事实上放弃了在言说内容层面道歉：他对三人直言自己对利害关系的分析，指出Matsson这样的人不喜欢被怠慢，进一步抬高售价会搞砸收购，而这对所有人都不利（SKR三兄妹事实上已经接受了出售Waystar的合理性，注意这与第三季末他们态度的区别）。
对于Logan这样把一切视为交易和game的人而言，丢开谈感情的客套话为SKR分析利害关系不正说明他是真诚的吗？换言之，他以这套只谈利益分析不包含道歉言语的言说行为实践了“道歉”。
最终激怒Logan的也是Shiv和Kendall对他利益分析的反应：Kendall反讽说他还要继续抬价，因为他也要自己为自己挣钱（回击Logan对自己的鄙视，嘲讽Logan最引以为豪的“白手起家”），而Shiv说她凭直觉决定（这实际是在戏仿Logan本人，暗讽他自我神话）。
Logan愤怒地说出“You’re not serious figures. （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人物）”
，潜台词不就是自己之前把SKR当serious figures来看吗？走出KTV后Logan也私下对Kerry抱怨他这几个儿女根本不知道“真实的”世界如何，这至少说明Logan自认为他之前对SKR做的那些利害分析是切实坦诚的，而他无法接受自己认真、坦诚的分析被如此怠慢（而他之前能忍受SKR那么长时间的嘲讽，一方面是为了说服SKR回心转意不得不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知道，SKR的那些回击是有理据的）。
那么，如何理解Logan道歉既真又假这一“二律背反”？
Logan道歉既真又假这一“二律背反”本身就给出了提示：我们一开始自然而然提出的那个问题（Logan的道歉是否真诚）本身是成问题的。问Logan的道歉是真是假，实际上基于两个常识预设：第一，认为语言和具体的言语行为只是表达思想或者描述现实的中介medium（因此我们可以问Logan道歉的话和这一言语行为作为中介是否真实地传递了歉意、描述了他的错误）；第二，认为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已完备（complete）的既有存在（being）作为标准或者外在于言语的保证（具体到这个例子，包括能实证的客观事实或Logan内心真实想法）帮助我们判断前述两个命题的真值。
但Logan道歉的过程事实上否定了这两个预设。首先，Logan最后以不包含道歉言语的言说实践“道歉”这一事实已经表明，语言和具体的语言行为并不仅仅是表述思想或实在的中介（medium）而是现实的直接（immediate）构成成分。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 S4E2中Logan的道歉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一开始他的道歉当然是带有策略性地用真心话为自己谋利，但在SKR等人不断的嘲讽下，他不断改变自己的言说，不断地让自己更加真诚地道歉，以至于最后真正通过为SKR直陈厉害这一言说行动来实践“道歉”，而面对Shiv和Kendall的嘲讽，他不能接受子女面对自己serious的分析如此not serious，又彻底否定了自己之前的道歉。换言之，他道歉这一行为在言说前并不完备（incomplete），反而是在言说的过程中在不断现实化（realizing）和生成(becoming)。
因此，准确地说，Logan的道歉是virtual[1]apology——他庶几道歉。
正如齐泽克在他最近谈论AI的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样，语言不只是思想的中介，语言及言说本身就参与思想的形成（formation）.【齐泽克评ChatGPT｜人工智障 (qq.com)，齐泽克这篇文章关于AI的认知受他文中提到的James Bridle误导，站不住脚，但并没有破坏他关于语言与思想关系的观点，具体原因我在文末注释会解释[2]】：
德国诗人海因里希·冯·克莱斯（Heinrich von Kleist）在他1805年的文章《论在言语过程中思想的逐渐形成》（On the Gradual Formation of Thoughts in the Process of Speech，该文首次发表于克莱斯去世后的1878年）中，颠覆了以下常识：一个人在没有清楚要说什么之前，不应该张开嘴巴说话。他写道：“如果一个想法表达得很模糊，那并不意味着这个想法在构思时就是混乱的。相反，很可能那些表达得最令人困惑的观念，正是那些思考得最清晰的。”
S4E2末Logan道歉这场戏在这个意义上具有自我指涉的性质。这场戏事实上告诉观众，言语、媒体（medium）自身就直接地(immediately)介入现实，媒介介入现实的过程是一个变化生成的过程，而运用媒介的诸主体并不能完全以自己的意志决定这一过程的产物和实际效果。Logan对媒介干预现实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识，结合S4预告和他前两集的行动也能看出，他似乎有利用ATN深度介入美国大选，进一步扩张自己权力的企图，然而，无论他多么精明、老辣，事情发展的过程不一定如他，就像这一集末尾，无论他如何言说，都无法说服Kendall和Shiv接受他的提议。
在这个意义上Logan含混的、不停生成、变化的道歉-言说过程及其复杂、迷离的效果恰恰为我们清晰地勾勒了Succession故事的走向：狡计与意外互搏，希望与绝望并立。
PS
Kendall入伙Shiv的提议，也许不仅仅是为了抬价，但现在还很难判定他有什么想法。
Logan演讲那一段参照了很多现实人物，站在纸上演讲参照了默多克，Logan手上的动作类似《意志的胜利》中的元首。
Shiv那句“I got mommed.”一语道尽Roy家族特点。
[1] Virtual这个单词很有意思，翻译成中文既可以被翻译成“虚拟的”也可以被翻译成“实质上的”，这是因为virtual作为形容词实际表达“almost the same as”的含义，
[2] 在齐泽克看来，AI只能字面上理解人类语言，但却无法模仿人类语言中的多义性、自反性、含混性。齐泽克这篇文章中对于ChatGPT的认知存在明显错误。ChatGPT的文本生成机制并非对人类既有语言、话语的简单模仿、复制。相较于以往的大型语言模型，GPT-3（及之后的版本）展现出能力上的飞跃，与其在训练过程中引入了“思考链提示（Chain-of-Thought prompting，简称CoT prompting）”的一种方法，“小样本学习（few-shot learning）”相关。【[2005.14165] Language Models are Few-Shot Learners (arxiv.org)】【[2302.00923] Multimodal Chain-of-Thought Reasoning in Language Models (arxiv.org)】【[2201.11903] Chain-of-Thought Prompting Elicits Reasoning in Large Language Models (arxiv.org)】这种训练方法会提示AI在训练过程中生成-言说（generating-enunciating）回应问题的思考过程而不仅仅是问题的答案（有时还涉及多模态），通过少量样本（包含思考过程与答案）提示就可以让机器自己举一反三学会学习。而这种训练方式之所以可行又与复杂性科学中所处理的复杂系统涌现（emergence）现象相关【[2206.07682] Emergent Abilities of Large Language Models (arxiv.org)】。因此，齐泽克对GPT的错误认知并没有破坏其文章核心论点的有效性。GPT在经过“思考链提示”训练后所涌现出的能力，恰恰部分佐证了他对语言与思想之关系的一贯观点：
正如雅克·拉康后来所说，这是一个真理在表述（enunciation）行为中意外显现【原文用词emerge，在复杂性科学的语境中通常被翻译为“涌现”】的例子。路易·阿尔都塞在捕获（prise）和惊讶（surprise）之间的互动中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一个突然抓住（“捕获”）某个想法的人会对她所完成的事感到惊讶。我再问一次，有任何聊天机器人能做到这点吗？
语言并不表达（express）已完成的思想的，思想恰恰是在表述（enunciation）中涌现（emerging）。
第三集：超现实的真实
这篇剧评在开场就有关键剧透，没看第三集的观众一定不要阅读。
引言
在这个名为“Connor’s Wedding（Connor的婚礼）”的单集中，Logan死亡。
S4E3的内容和标题似乎有些不协调，换言之，“剧不对题”：为什么创作团队要将“Connor”，一个在Succession剧集语境内被说出口就能引人发笑的名字，放在S4E3标题中，这集的基调难道不是悲伤、沉重的吗？显而易见的解答是 HBO和编剧室想避免Logan之死这样重大的情节转折被提前剧透，故意取了一个带有误导性的标题。况且，Con的婚礼客观上确实是这一集故事展开的背景和舞台。
然而这样显而易见的回答也遮蔽了如下事实：“Connor’s Wedding”本身确实没有指涉本集的关键情节与主题，但这个题目与本集主题Logan之死不协调的关系却潜在地言说出这个单集带给观众那难以言说的观剧体验。
“Look, this is very surreal. （看，这非常超现实。）”
与Shiv好Roman商讨善后措施时，Kendall如是说。
叙事断裂
S4E3开场，观众看到了“Connor’s Wedding”这个标题所许诺的一切：
Logan做好一系列策略和人事安排后一边喊着“A bit more fxxking aggressive”一边登上了飞机。Shiv反复询问Kendall交易会不会被自己头一天（E2）的突然举动搞砸，见到Tom打来的电话立马挂断。Roman私下联系Logan，但听到其完全无意出席Connor婚礼后也没法完全相信老爹那套“I-need-you”式说辞。Kendall处在那种他没受伤时常表现出的过度兴奋状态中。Tom如常调戏Greg。Roman为Logan开除了一度与自己关系密切的Gerri。Greg疑受冷落，主动示好SKR三人为自己准备后路。Con纠缠一些在别人看来不重要的宴会细节，幻想老爹会出席自己的婚礼。SKR三人共同决定由Shiv出面告诉Con父亲不会出席他婚礼的真相。典型的Roy式尴尬、虚伪、内斗似乎就要被呈现到观众眼前。
然后，Roman掏出手机骂骂咧咧接听Tom打来的电话。
Your dad is very sick. He’s very, very sick.（你爸得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
这是载入剧史的瞬间，尽管Roman和初看S4E3的观众此刻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说Logan去世这一剧情转折完全在观众和角色意料之外显然站不住脚。Logan的死亡在Succession的开端就被事先张扬：全剧第一季第一集第一个镜头里，Logan在自己家中迷失、蹒跚、随地小便。观众甚至在第一季头两集中就能看到对Logan之死的预演：Logan在乘坐空中交通工具时突发恶疾，一群Roy慌忙应对。
可以将S4E3对Logan之死的呈现与全剧开端对Logan之死的预演并置。
S1E1末Logan发病固然是单集内部一个剧情高潮，但说实话并不出人意料。对老练的观众而言，导播集末尾用来吊观众胃口的转折本就在其期待视野，或者说，语言、文化、ideology、观影习惯为观众预设的意义网络之中。简言之，第一集末会出现“出人意料”的情节这一剧作模式本身恰恰在观众意料之中。
S4E3既不是导播集又非季终集或大结局。大多数有一定观剧经验的观众通常不会期待在其中看到改变整个故事格局的剧情转折。[1]回看Succession前三季，Jesse及其编剧室笔下的E3尽管不乏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场景（S1E3末尾Greg偶遇公园长椅上密谈的Sandy和Stewy；S2E3里Logan命令众人玩“Boar on the floor”；S3E3中Kendall在电视台长廊独行），但这些场景通常只在单集内部具有牵拉叙事张力和打开角色生成空间的动能。
将Logan离世的情节安排在S4E3，既偏离一般美剧单季叙事结构的构建模式，也舍弃了前三季的惯例。S4E3这个单集因而构成4季Succession影像-文本整体中的一道裂痕。
上述分析足以说明Logan之死为什么出乎观众意料。但是，让观众猝不及防，并不是让S4E3广受赞誉的充分条件。GOT那个烂尾大结局不也一样让观众猝不及防吗？2DB只看到马丁砍Ned、谋红色婚礼、反杀“红毒蛇”、射泰温这些情节冲破一般情节套路，却没理解这些打断观众预期的情节真正何以摄心动魄：还原历史本身的不确定性。[2]
需要指出的是，Succession要实现这样的效果其实比GOT S1E9那时更加困难。原因显而易见。Ned在权游里被杀害后，主角突然死亡已经被剧作套路收编[3]，而Succession的观众都处于后权游（post-Game-of-Throne）时代。
但Jesse Armstrong的编剧室和HBO的拍摄团队无疑在S4E3中呈现甚至超越了GOT S1E9所实现的效果。他们做到这一点，当然不只是凭借在单集和剧集整体叙事结构中制造断裂。
哭笑之间，堕入尘世
脱离了“连续”，“断裂”本身也不可能被把握。还是拿GOT来对比。GOT第一季前8集如果没有把Ned塑造成“英雄-主角”，那S1E9结尾Ned被砍头的场景也不会有任何震撼效果。GOT末期烂尾的原因在于，2DB脱离原著以后构造的那些剧情断裂（夜王之死、龙妈变疯、雪诺杀龙妈、布兰称王）本身并不能被纳入GOT前半部分基于马丁原著构建的剧情-意义结构中，换言之，2DB既没有给他们构造的那些具有断裂效果的情节构造合理的前提也没有赋予其可信的后果。
而Succession前三季影像与文本构建的意义系统构成了S4E3中Logan之死这一情节的合理前提。回顾前三季，会发现编剧室不只在S1开端预演了Logan的死亡。在S2和S3中，Logan发病作为一个影像-文本母题（motif），反复得到呈现：S2E6，邮轮事件曝光后Logan在饭桌上呕吐；S3E5，股东大会，Logan突然发病，瘫痪了大半集。
此外，S4E3这个单集内部也有充足的影像-文本细节让Logan之死的后果可信。
本集中有两个细节，虽然都与主要角色无关，但观众一定有印象。即Kerry的笑脸，和Collin的泪眼。在我看来这两个细节具有标志性，分别标示了剧中角色在得知Logan去世后不知所措的两种极端。Conllin明确显露出悲伤的反应是和他一般的形象构成明显反差，作为Logan的忠犬和打手在剧中一向是严肃扑克脸不露感情，尽管在S4E1中有他与Logan一对一谈话的场景，但他的情绪从来么有在镜头中被如此明确地呈现。而Kerry令人尴尬的笑则延续了她一贯的行事风格，没有Logan的虎威可假（这个角色一出场就是帮Logan干脏活，在S2E7帮Logan稳住Shiv），她甚至没法做出有效的动作：就在上一集，虽然有Logan帮她推试镜片段，但Logan毕竟不能替她试镜所以她的肢体由于过度紧张摇摆不定，被包括Greg在内的人群嘲（“The arms aren’t right.”）。这一集她在Logan发病后也因为紧张莫名其妙不断发笑。
其他角色的反应基本就处在这两个极端（形成反差或一如既往）之间：Roman和Kendall接到Tom电话后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Roman甚至忘了对Logan说“I love you.”（对的，他一开始确实没说）；Kendall如果不是Tom提醒，也忘了去把Shiv招来和Logan告别；Shiv接到消息后几乎完全失去成年人的身份回到童年，对着电话另一段喊“daddy”；Kendall在前期慌张后进入既镇定又慌乱的状态，一面能安排Jess联系医生，另一面又像着魔一样要求Frank让他和飞行员对话；Frank听到Kendall坚持要和飞行员对话的离谱要求后不知是出于愤怒（觉得Kendall的要求离谱）还是出于悲伤（为自己失去老上司，为教子Kendall失去亲生父亲惋惜）捶打了驾驶舱门；Carolina和Gerri延续一贯的专业素养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感情；Tom一方面非常体贴人心，在明知Logan可能根本听不见告别的情况下还是尽心帮SKR通过电话和Logan完成象征层面的告别，另一方面在给Greg安排删文件任务的过程中努力想维持常态霸凌Greg（随后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毕竟Greg是和Logan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一向嘴笨的Karl冷不丁爆出金句“Chuckles the clown? I think not.”[4]
之前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认为S4E3剧本写得不好，理由是这一集众角色的台词不能连成逻辑完整的句子。但在我看来，众人反应的杂乱、无逻辑性，恰恰使得恰恰使这些反应具有可信度：Logan在剧中构成了这些角色为自己生活、行动构建意义时所抓的锚，锚之不存，彼将焉赴？
悖论性的是，Logan之所以能成为剧集中所有主要角色生活和行动意义的锚，恰恰是因为角色（以及观众，归根结底是编剧）把他放在他与其他角色共同构成的，受文化、习俗、语言、ideology拉扯的社会关系网络和意义链条之中来把握。把Logan放在这个链条中时，Logan看上去无所不能：在Reddit上有很多观众提到，初看S4E3时，并不相信Tom电话中对Kendall和Roman说的话（我自己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反应），以为这通电话Logan设计的某种针对SKR三人的反制行动（毕竟Logan在这集开头才要“A bit more fxxking aggressive”）。因为依据过往剧情，Logan为了自身权力确实能对自己子女干出这种事（上一季结尾），而且善于给自己塑造人设（可以参看S2E6，邮轮事件曝光前后他为了稳住收购皮尔斯的交易所做的形象展示和应对安排）。
我其实对Logan一直持批判态度，在给上一季第三集写的剧评中，我就指出，观众容易移情Logan，忽视Logan自身的有限性【[更新至E9]Succession第三季分集评论，每周更新（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他子女身上种种不成器的表现恰恰是他过度控制的结果，公司走到如今这一步他自己要负最大责任。但即便是对Logan抱以批判态度的观众（比如我和Reddit上那些初看S4E3时相信Logan会制造假死欺骗子女的观众）和角色（比如Kendall/Shiv）也常常在无意识中把Logan当“神”，因而不敢相信Tom在电话里说的话。
在S4E3中，编剧室让这位Succession之“神”字面意义上从天上堕入人间。
观众和角色，由是彻底确证Logan并非无所不能，并意识到如下事实：他作为“神”的地位是被其周围的社会关系和意义网络建构出来的虚构。
直抵真实的虚构影像
但是，如果不假思索将虚构直接视为虚假，则有可能失之草率。
分析S4E1中Tom和Shiv这两个可鄙角色决定离婚的场景为何动人时我详细分析了本剧留白叙事的效果【彷徨与分裂 (douban.com)】：
视听表达上的这一形式特点与剧本中的叙事留白构成了悖论性的互文。一方面，“纪录片”式视听表达形式让观众自以为自己处于客观的旁观视角肆意评价角色可悲可鄙；另一方面，种种出人意料的剧情转折又不断提示观众回溯剧本中的细节与留白，进而意识到自身观察视角的局限。仔细的观众会察觉到自身的分裂，感受到自己评判（judge）每一个角色的“客观”基础并不牢靠。
以同样呈现了Logan发病后众人反应的S1E2为例。这一集中，手持摄影跟拍主要是通过建构“纪实感”掩盖、修饰观众视点受限这一事实。在这两集中，Logan发病过程得到直接呈现。在参与叙事的过程中镜头几乎是平均地指向各个角色。摄影在每一次对话中都通过镜头拉伸、变焦，追踪角色反应的细节。所有主要角色包括病重的Logan在影像维度都是在场的：Logan身体在镜头中被置于完备的人员和设备所组成的治疗系统之中；Marcia想在Logan子女面前展现作为配偶的特殊地位；Shiv和Roman互相打架、甩锅、算计；Ken慌忙赶到医院后和各方拉扯；Greg一度慌张，听Tom愿意给他之前Logan许诺的工作后，暗中帮Shiv阻止Roman拿到信托协议；Tom乖乖做Shiv的助手帮她搞定Greg。
平均呈现角色使得S1E2中手持摄影的“纪录”效果实际上服务于营造幻象，让观众自以为居于全面、客观的立场评判这群美国富人的丑陋与虚伪。一直到第二集末尾，叙事视角的有限性才通过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危机这一情节转折对Frank形象的反转才得到揭示：S1E2中有一个细节，Logan昏迷时，Ken和公司高层商量危机应对策略，决定不执行Logan发病前的决定（开除Frank，提拔Roman），继续维持现状（Kendall接班，Frank继续留任并出任代理董事长），但Frank本人反倒不同意，他对Kendall说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他当天刚被Logan开除（暗示他也有自尊），还引用文学文本表示自己习惯做侍从，没法做代理董事长。但那一集最后，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问题时，明确提及Frank是除她和Logan之外仅有的知情者，Frank的人设由此被反转，而这也意味着之前Frank和Kendall的对话没有向观众展示全貌。
这种用剧情转折来点破叙事留白的手法在前三季中很常见。S1E10结尾Logan与Kendall的对话（暗示Logan在被Kendall背刺后就暗中对Kendall布置了监视）；S2E10中Kendall釜底抽薪的反击（提示了他和Greg的隐秘联系）；S3E9最后Logan轻拍Tom（揭露了Tom的背叛）。这些情节固然带观众穿越（traverse）了那种认为自己处于客观视点的幻象，但很容易为观众陷入另一种幻象：真实自身具有完备性，只是由于观众必须经编剧建构的有限视点中介，无法掌握全部真实。
而在S4E3中，编剧和导演不仅仅甚至主要不是通过Tom打来电话这个情节转折提示观众剧集叙事视点的限制。我在前文提到，观众和角色在无意识中把Logan当“神”，所以在一开始不敢相信Tom在电话里说的话。但前文其实没有说明，这一观点成立的前提是导演为S4E3构建的影像具有视角性。观众和角色没法完全接受Tom传递的信息，直接原因是视角受限，在Roman接到Tom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画面中看不到Logan完整形象。试想，如果在Tom给Roman打电话后导演直接给出Logan躺在飞机客舱地板的全景画面或者以Tom向Roman传现场图的方式给出这样的画面，观众和角色还会怀疑Tom的话吗？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S4E3影像（主要是Roman接Tom电话这一段）除了具有视角性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值得重视：在时间维度具有连续性。从Roman给Logan语音信箱留言到他接听Tom电话再到Kendall在甲板上和Frank打完电话那段影像，尽管存在剪辑和画面主体的变换，但导演整体上将其呈现为时间上连续的影像：以一镜到底的方式拍摄影像素材（此处“一镜到底”指one take一次完成表演和拍摄，而不是指未经剪辑的长镜头）；剪辑遵循严格的时间顺序，并通过画面内容和台词提示画面之间时间上的绵延而非跳跃（Kendall与Frank打完电话后剪辑才重新开始发挥呈现时间跳跃的作用）。所以尽管导演没有使用长镜头，且在飞机、船之间切换场景，但剧集中从Roman给Logan语音信箱留言到他接听Tom电话再到Kendall在甲板上和Frank打完电话这一段落，银幕时间、情节时间、故事时间基本一致（编导会利用台词、声音、或画面内容的连续性来表达时间的连续性）。简言之，这个影像段落中观众体验的时间和剧集中角色体验到的时间基本一致。
这种视角受限且在时间上连续的影像不正好表达了我们在现实中的时空体验吗？换言之，这段影像被建构出的视角性和连续性让观众如同直接体验了角色创伤经验。
注意，如前所述，S4E3的影像自身实际提示了观众剧集所呈现的影像是被人为建构的（Logan一直不在画面中正面出现对视角的人为建构性提示的最为明确）。但影像的人为建构性在这里所表达的最有价值的内容并不是说我们要摆脱人为建构影像去直接把握真实，恰恰相反，S4E3影像上的人为建构性恰恰提示观众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实际上无法摆脱人为建构的中介（主体、语言、ideology、文化、视角……）来把握直接的真实，毋宁说这些中介（mediation）本身就是我们所能直接（immediately）把握到的那部分真实。难道不恰恰是这些明显由编导人为建构的影像为观众提供了现实中面对周围人突然死亡时最真实切身的体验？难道不恰恰是Logan在画面中始终没有得到完整呈现这一人为建构的观影体验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观众Logan已死这一事实？
在这个意义上，“Connor’s Wedding”中的虚构影像，直抵真实。
Connor’s Wedding
S4E3末尾，观众正沉浸在Logan去世带来的震惊之中时，导演突然为观众呈现了Con婚礼现场的画面：尽管宾客寥寥，但Con和Willa相拥而泣。观众的情绪由此迎来又一重反转，看S4E3之前，谁能想到，在这个名为“Connor’s Wedding”的单集中Con和Willa相拥的画面竟然能成为与Logan之死一样让观众出乎意料的影像瞬间。
Connor在Succession中似乎注定只有做边缘人物的命，在以其婚礼命名的单集中他不是主角，他的婚礼并不是这一集的主要内容，也没有几个主要角色真正在意他的婚礼。
“Oh, man! He never even liked me.（天哪！他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似乎是为了抵抗Logan，即便Willa也同意推迟婚礼，Connor仍执意按原计划和实践与Willa完婚。写第二集评论时，我曾分析Connor对SKR说的话：
看Con这句台词的内容，他对S（hiv）K（endall）R（oman）说，自己不需要他们的爱。然而，他以一种略带攻击性的姿态对SKR言说自己不需要爱这一行动本身不正表明他事实上渴望得到兄妹的爱吗？他如果能得到兄妹关爱就不需要说这样的话。
第三集证明，他需要爱。
“He says it’s a loony cake.（他说那是疯子蛋糕）”
[1] 虽然这种预期并不符合事实。著名特例就是Damon Lindelof。他很喜欢在第三集这样常被编剧用作过渡集的单集中放剧情大招，《守望尘世》（The Leftovers）第一季E3专注前两集边缘角色Matt的视角，为观众明确了角色主集概念。剧版《守望者》（Watchmen）也在E3中打开了全剧的叙事可能性。我在写《守望者》的剧评里专门论述过。【第三集：旧的新视域 (douban.com)】但Damon Lindelof毕竟不是一般编剧，上述两部剧的影响力也还没达到在大众层面颠覆观众预期视野的传播度。
[2] 《龙之家族》（House of the Dragon）的编剧室倒是把握到了这一点，但对历史不确定性的呈现存在一些问题，与其故事超长的时间跨度相关，我在《龙之家族》第十集的剧评中有详细分析【[更新至Ep10]从“王国之光”说起——一个老粉的每周单集感受和分析（龙之家族 第一季）剧评 (douban.com)】
[3] 实际上早在《火线》（The Wire）中就已经有“Omar横死”（看过The Wire的观众应该知道Omar的重要性）这样的经典桥段，但就传播度而言，“Omar横死”不具备“Ned之死”的全球影响力。
[4] 这是个国外观众很熟悉的搞笑梗，来自情景喜剧The Mary Tyler Moore Show中Chuckles the Clown，在Karl的台词里说出来时构成自反性。梗大致是这样的：角色Chuckles the Clown去世，众人在葬礼上嘲笑，Mary劝大家在葬礼上悲伤一点，结果等牧师开始讲述Chuckles the Clown生前金句的时候Mary反而成为葬礼上一直憋不住笑的人。这里Karl的台词一方面指涉Kerry和Tom，另一方面也指涉了这句自身的效果：在S4E3整体悲伤的基调下，这句台词本身对熟悉这个梗的观众而言却非常搞笑。
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我的剧评会有很详细的剧透，没有观看第四季第四集的观众请不要阅读。
引言
Logan之死无疑把SKR的人生带到一个岔路口，他们如何选择，是过上真正的新生活还是走上歧路？S4E4部分回答了这些问题。
S4E4的开场，镜头给到经历头一天（S4E3）巨大创伤性事件后起床的Kendall, Roman和Shiv。Kendall在自家高层公寓披着毯子黯然神伤，只不过和S3E7不同，这次没有Naomi可以依靠。Roman，Roy诸二代里平时最不羁的潮人，手里拿着朴素的传统牙刷拼命在嘴里搅动。Shiv还躺在床上试图消化前一天的变故。然后，接到医生的电话，得知自己已怀孕。
“Okay. Great. Thank you. Thanks, Sharon.（OK。很好。谢谢你。谢谢，莎朗。）”
在电话里医生试图表达关心，问Shiv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而Shiv没等医生说完便说出上述六个单词，挂断电话。
在这个Logan刚刚亡故，公司也即将面临出售却没有确定领导层的关键时刻，Shiv显然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消息。但观众又何尝不是？第四季目前播出的四集，一集对应一天，每集剧情在时间上的间隔不会超过24小时。紧凑的时间，意味着角色的行动都是即时反应和快速决策，故事走向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
挂断电话的Shiv不知道，这个电话甚至不是她在这天（S4E4）所遭遇的唯一变故。
跌倒
在S4E4末尾，董事会同意让Kendall和Roman从COO的位置上晋升，Shiv闷闷不乐，从祝贺的人群旁走过，一路走下台阶。尽管Kendall和Roman都对着三人“昨天”的共同创伤性体验发誓会让Shiv留在决策层做幕后工作，继续维持SKR联盟，但这样的保证并没有法律效力，Shiv并没有在公司内获得明确职务或头衔。
Shiv再一次与她所追求的top job失之交臂。
在私下商量该如何向董事会提名CEO继任人选时，Roman和Kendall以Shiv缺乏经验因为理由指出在董事会议上提名她不太具有现实性。KR的判断有事实依据。其实剧集一直有很多细节表明Shiv确实不了解公司状况不懂商业。S2E1，因为S1末Kendall联合Stewy发起恶意收购，关于要不要卖公司Logan逐个找人面谈询问意见。Roman的建议是保住新闻部门（即保住扰动舆论的权力）其他资产套现金融化，而Shiv的提议是丢掉新闻扩大主题公园建设。可以说Shiv的看法完全没有弄清楚Waystar的核心竞争力和Logan在政商两界掌握权力的基础：能深度介入美国政局的煽动性right-wing媒体ATN。除此之外，在S2E7中，不只兄弟、父亲这些家中男性，长期担任皮尔斯传媒集团CEO的女性商界精英Rhea也在飞机上嘲笑过Shiv的提案过于幼稚，说她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聪明。S3E3，Logan前一集刚用甜甜圈破坏了Kendall联合兄妹的意图，但还处于危难时刻，为了稳固公司内部形势决定给Shiv以实权地位。但当时他给Shiv安排职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应对Kendall的公开控诉，Shiv的职务叫公司内部事务总裁（domestic president），主抓公司内部文化整顿（一个对外非常冠冕堂皇同时在公司内部很容易得罪中上层员工的职位）显然不涉及实际的财务工作和商业决策。S4E3开场，Tom打来电话之前她和Kendall的对话表明才过去一天她就对继续抬价否决Logan既有收购案这一决策产生犹豫，这无疑犯了决策大忌。
但是，上述这些呈现Shiv缺乏商业运营和决策经验的细节不正说明她是Roy家族内部父权体制中的边缘人吗？
第一季第八集Logan与Shiv谈判失败曾经拿Shiv的过往来威胁她说自己也许会撤销对她的保护、第一季第九集她和Tom密谈的时候也提到在遇到Tom前的生活一团糟、本集她和Tom对谈时Tom又再次提及两人初遇时Shiv的状态很差。单单Logan能拿自己女儿不堪过往来威胁女儿以及利用Kendall过失杀人的经历来操控儿子这两个事实就足以表明，Shiv不堪的过往绝对不会和她Roy家族内部的父权制无关。而如果Shiv早年能有Kendall和Roman一样的待遇，像二人一样能在公司中任职，得到历练，Shiv的商业能力未必就比Kendall和Roman差。S2E7中Rhea虽然对Shiv持批评态度，但她在参与对Shiv的群嘲后就明确指出
“You can’t blame her for a lack of experience.（你不能因为她缺乏经验而指责她）”
S4E3中Kendall攻击Shiv时说的台词，庶几表达了Shiv在Roy家族父权制结构中的位置。
“Well, it sure as fucking shit doesn’t say ‘Shiv’.（好吧，可以绝对TMD确定的是，上面没写Shiv这个名字）”
与Logan这辈人不同，Kendall和弟弟Roman是后-“6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在有意识的层面上他们确实不是性别歧视者或者种族歧视者（甚至时不时还会嘲讽种族和性别歧视）。但他们作为Roy家族这套父权制度的受益者，一方面对自身优势地位不无反思但另一方面又没有真正的勇气摆脱这套让他们受益的制度，因此在无意识层面、在习惯之中他们和父辈没有本质的不同。
怀有身孕的Shiv在一群男性中间跌倒，必须自己爬起。在与Roy家族父权制结构的对抗中，Shiv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但是，就像Shiv得知自己怀孕以后处于不知是喜是忧的复杂状态，Shiv与Roy家族父权制的关系并不是受压迫的反抗者和压迫制度间二元对立关系。
收到自己怀孕的消息后陷入迷茫当然是Shiv的即时应激反应，但实际上，迷茫可以说是Shiv自Succession开播以来的常态，尽管她自己可能并不会认同这一判断。换言之，尽管Shiv自认为自己是那种对自身欲求、目的清楚的独立女性，但这个角色实际上从来没想清楚过自己想要什么。必须指出，Shiv并不是一个被动受父权制受害者女性形象，她实际和Kendall以及Roman相似，在很大程度上依附并认同Logan建立父权制以及其所参与建构的资本主义体制的基本逻辑。
Kendall在S4E4中用直白的言语攻击Shiv，直接原因无疑是Shiv反复说Kendall名字旁那条线意义不明这一行为。无论Shiv的意图是继续保证三人组的团结还是为了推高自身地位贬Kendall，她的这一行为本身并不能帮助她实现意图。如果她要保SKR团结，在明知Kendall很看重Logan对他看法的情况下这么纠缠一处废纸上的细节完全无意义甚至有破坏自身意图实现的效果。如果Shiv为了自己的利益意图甩开三人组单干，她如此言行，不但过早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还在竞争未正式开启的时刻就丢了一个潜在盟友，限制了自身未来运作、腾挪的空间。
她既想维护自身特权（Logan及其所代表的的制度赋予她优越的经济条件及资源）又不想丢掉自己的价值立场（偏美式进步主义Liberal的价值观，区别于Logan偏保守的neoliberalism立场）。 如果她当年选择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继续跟着参议员Gil干，未必不能干出自己独立的事业（Gil也许诺胜选给她幕僚长的位置）。如果她就只想为自己谋取经济利益，那她也曾经占据优势地位。第二季头两集，虽然Shiv对公司未来提出的构想（丢新闻部门大搞主题公园）在Logan看来很不靠谱，但她还是凭借手里的筹码成功胁迫Logan许诺她未来接任CEO：Shiv当时握有Logan所不能操纵的left-wing政治资源，同时她有股权（S2E1她已经公开对Logan说，如果大位不给她，她会加入Stewy他们，这样即便Logan控制住Kendall也没用），还有Tom在公司担任高层能在幕后施加影响。Logan对她的承诺当然是缓兵之计，但当时有独立经济来源和政治资源的Shiv如果能用好自己手里的牌，完全可以通过利益交换让Logan把自己许下的承诺逐步落实。结果到S2E2（根据她和Tom的谈话，在故事中距离S2E1约一周），Shiv在看到Logan给自己安排的上位通道要等三年，Tom大谈自己在ATN的未来，Roman畅想未来出任当CEO这些情形后就深感自己在家族中丧失了主体性，主动挑事离开Gil的竞选团队返回公司。然而在她丢掉政治筹码及独立的经济地位后回到公司，Logan怎么还会兑现之前的承诺呢？S2E5，会见皮尔斯家族，Shiv自己急切地爆料说Logan指定自己做下任CEO，把家族混乱曝光，几乎搞砸交易。S3E2，Kendall组织SKRC会谈推翻Logan，虽然Roman和Con都被Logan寄来的甜甜圈吓到不同意结盟，但如果Shiv（作为女性）同意和Kendall联手（当时Kendall已经联系上Stewy他们），那在邮轮丑闻被曝光的大背景下Logan在董事会面前的说服力会大幅下降，结果Shiv这时候又选择安全牌抛开过去嘴上常说的价值立场回到Logan羽翼之下，结果又再一次被戏耍。S4E4，SKR三人集体和瑞典人打电话，Shiv也是急着插话问对方还要不要推进收购，瑞典人听了都笑出声，后面谈到Waystar领导权，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地位跌落，在那大谈什么领导权处于流动状态，结果自己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在谈判中失言（暴露了自家公司的混乱状态）。
在依附于既有父权制并从中获利这个层面上，Shiv的生存方式其实和Marcia\Kerry\Willa没有本质区别，尽管Shiv觉得自己比MKW三人更加独立自主。然而Shiv越是急切地追求在现有家族构架和公司体制的言语和符号（比如职务）层面彰显主动性和独立性，就越是破坏了她作为主体的能动性，造成自己的价值诉求和利益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原因在剧集中也很明显：她有自我（ego），但缺乏那种把自身当作思考对象不停追问、内省、反思自己处境和需求的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她既不愿意真正反对自己的家庭，又不愿意在为自己谋取利益时学会蛰伏（因为蛰伏意味着她需要放弃具有主体性、能动性的姿态）。这在与Tom的关系中最为明显，她关于女性在婚姻中保持主体性的理解常常局限在做主人把对方当客体操纵这个层面。比如在S4E4中，Shiv和Tom在楼梯谈起在法国初遇[1]那段对话。Shiv听Tom回忆往事时明显受到触动，但又拼命绷着脸不愿意在Tom面前表露情绪。且不论此时Tom的示好是不是别有意图（他这集被Karl敲打，明白了自己的地位，四处示好给自己找后台）如果二人一开始就选择平等对待对方（一方不自居主人，另一方坚持自尊不一味攀附），他们的关系就不用走到这一步。缺乏内省意识导致Shiv自始至终没想过，女性主义并非对既有男权的简单反转（如果女性主义只是对现行父权制的反转那恰恰意味着女性主义在此落入了父权制的控制，因为这种反转依赖父权制，实际是对后者的模仿），追求女性主义的过程是一种向他者开放自身（参考他者反省自身，尊重他者）进而导向真正平等的艰苦行动和事业。而她不愿蛰伏，也使她常常只看见眼前利益而非长远的效益。
在这个意义上，S4E4中Shiv跌倒这一事件似乎就具有了另一重指涉：她越想要在既有的家庭、商业、权力体制中以突出自己，以谋求某种能与现行制度适配的主体性，她就越孤立无援。Shiv字面或非字面意义上的跌倒，无疑是悲剧，但她从来没有真正拒演这出悲剧。
Screw ups and dipshits
S4E4中，Con抵达Logan生前住所，跟早已抵达的SKR三人打招呼。出于关心，他询问上一季曾试图自杀的Kendall头一天晚上过得怎么样。Kendall像是在透露自己不堪的秘密一样，面露难色，说自己在半夜做了一个疗程的心理治疗。尽管Kendall讲得过程很严肃，但听到后半段观众和角色都听得出来他说的故事是扯淡。这段扯淡并非没有意义的闲言碎语，Ken此刻故意扯淡这一言语行为的潜台词自然就是告诉大家他现在状态很好，能应付头一天Logan突然离世造成的创伤。
Shiv的应答也很有意思，Shiv回答说：
“I mean, sounds like you’ve got the best grief guy.（要我说，听起来似乎你找到了最好的悲伤辅导师。）”
Kendall的话包含字面（凌晨找心理医生治愈伤痛）和字面之外的潜在含义（现在还能扯淡，说明情绪稳定）两个含义，而Shiv的应答也具有双重含义，在字面和字面含义之外都接上了Kendall的回答。后面三个人一起读Hugo送来的讣告，三个人甚至也边读边接上解构讣告文本的讽刺话语。比如Shiv念讣告对Logan的一段评价：
“Business genius.（商业天才。）”
Roman评论：
“Never paid a penny in U.S. tax.（从来没在美国缴过半毛钱税）”
Succession编剧室给SKR这三个角色写的台词历来有如下特点：透着一股聪明劲，特别是他们三个互相对话的时候。这些角色之间的对话常常在一句话里同时传递多层多重含义。而SKR三人不仅自己会说具有多重含义的话，也能解读对方话语的潜在意义（在这个意义上SKR都有做文学批评家的潜力）。
当然，正如Kendall编故事这一言语行为表明他没有过度陷入悲伤，SKR三人互相接话这一段戏除了呈现三人的聪明之外一定程度上也潜在地呈现了三人的状态：虽然悲伤，但尚能应付，且由于前一天共同的创伤经历，三人仍然能保持很好的合作关系。
但上面的分析没有指出SKR嘴里这些“聪明”台词的另一重潜在意义： SKR“聪明”的台词其实展现了三人自作聪明的愚蠢。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这种带有游戏性的言谈方式（以及他们整体的行事风格）其实透着一股自命不凡的精英主义色彩，轻浮且不接地气，外人（比如普通美国人或者董事会）听到类似的言语对SKR三人未必有很好的印象。[2]本集中Logan那些老部下商讨对策时对SKR三人给出的评价（尽管只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Maybe not constitutionally well-equipped at this point to take on the role.（目前可能还没发担任这一职务。）”
SKR三人组也确乎在这一集中展现出明显的裂痕。
实际上Logan生前并没有完全打破SKR在第三季结束后建立的联盟。S4E3中Roman虽然有跳反迹象，但听到Logan不愿意出席Con的婚礼并且要求自己亲自开除Gerri还是让他难以接受（显然让他联想到S3结尾Logan的做法），所以在帮Logan给Gerri传递了信息后还是在给Logan语音留言里还是表达了不满，和前三季中对Logan百依百顺不同。
然而Logan的无效遗嘱这一文本，反而确实地在三人之间制造了裂痕。
在第二集剧评中，我曾对Logan道歉作如下分析【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
问Logan的道歉是真是假，实际上基于两个常识预设：第一，认为语言和具体的言语行为只是表达思想或者描述现实的中介medium（因此我们可以问Logan道歉的话和这一言语行为作为中介是否真实地传递了歉意、描述了他的错误）；第二，认为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已完备（complete）的既有存在（being）作为标准或者外在于言语的保证（具体到这个例子，包括能实证的客观事实或Logan内心真实想法）帮助我们判断前述两个命题的真值。
但Logan道歉的过程事实上否定了这两个预设。首先，Logan最后以不包含道歉言语的言说实践“道歉”这一事实已经表明，语言和具体的语言行为并不仅仅是表述思想或实在的中介（medium）而是现实的直接（immediate）构成成分。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 S4E2中Logan的道歉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一开始他的道歉当然是带有策略性地用真心话为自己谋利，但在SKR等人不断的嘲讽下，他不断改变自己的言说，不断地让自己更加真诚地道歉，以至于最后真正通过为SKR直陈厉害这一言说行动来实践“道歉”，而面对Shiv和Kendall的嘲讽，他不能接受子女面对自己serious的分析如此not serious，又彻底否定了自己之前的道歉。换言之，他道歉这一行为在言说前并不完备（incomplete），反而是在言说的过程中在不断现实化（realizing）和生成(becoming)。
S4E4中SKR三人“聪明”台词的反噬效果和Logan遗嘱造成SKR三人组分裂这个情节正好补充了我第二集剧评中的观点：言语实践和言语在物质层面的实践产物，如文本（text），不仅在言说和写作过程中生成（becoming），也在特定语境中被阅读和解读的过程里不断生成并催生（generating）现实变化。
“Kendall Logan Roy”还是“Kendall Logan Roy”？
本集末尾，Kendall独自一人在隔间里盯着手机上Logan遗嘱的照片，看到自己全名“Kendall Logan Roy”后，他走出房间，胁迫Hugo执行抹黑Logan的公关策略。可以说，Logan遗嘱这一特殊文本以及Kendall对这份文本的解读促成了Kendall最后的行动。
而观众似乎也能从这个段落中可以解读出很多内容。Kendall最后的举动无疑是Logan在第二季末尾与Kendall私谈时会期待的那种killer作为。Kendall的中间名正是Logan的名字，起这样的名字无疑呈现了Logan对他这位“number one boy”的期望。此外，这集刚播出，Reddit上就已经有很多人指出，Kendall Logan Roy缩写KLR，正好是单词“killer（杀手）”用手机打字的缩略写法（去掉元音字母但能读出来）。按照Frank等人关于遗嘱中铅笔修改补充部分可能写于18个月以内添加这一说法，Kendall名字若即若离的那条线出现的时间、含义也很微妙。因为第二季结尾Kendall反杀Logan正好就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前三季一季对应故事时间基本上是一年，而第三和第四季之间并不是连续的，间隔几个月）。
但是，这样的解读有没有可能也犯了“自作聪明”的错误？很多观众应该都注意到，Logan的“老近卫”（典型如Karl）在他死后看上去比他生前更有能力。第一、第三集的剧评中【S4E1: 彷徨与分裂 ; S4E3: 第三集：超现实的真实 】我都指出过，本剧剧本经常在叙事上留白，限制观众视角。剧中通常只呈现Karl和Gerri这些高管在Logan周围的表现，他们在公司实际日常运营中的表现其实被隐去。
而Kendall这集所展现出的killer潜力其实Succession编剧室在前两季都隐晦地用个别细节和叙事留白呈现过。
抹黑Logan抬升自己地位这种事Kendall在第一季第一集就干过（提前离开家族球场的时候）。S4E4最后Kendall利用暗中搜集消息胁迫Hugo其实是他原来就熟练掌握的手段。S4E1的剧评中分析剧本留白的时候我就提到过【链接：彷徨与分裂 】：
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一第二季对Kendall和Greg暗线的勾连，很多人是在第二季结尾才察觉到Greg和Kendall的联合，回溯二人的联手过程通常也只注意到第二季Kendall为Greg提供住所那一段情节，但实际上Kendall早在第一季第一次试图击败Logan的行动中就已经注意到Greg的作用，而且大概率那时就猜到Greg和Tom涉及邮轮事件。S1E5的感恩节家宴上，Tom询问Greg粉碎文件的事干得怎么样，Kendall路过正好看见，然后不动声色离开。到S1E6，Kendall第一次对Logan动手的前夜，Kendall对Tom说他知道Tom帮忙扛了不少事，说Tom是team Kendall，顺利把Tom（潜在地包括Shiv）给稳住。Kendall被后的思考、决策过程完全被隐匿。
观众还记得第二季结尾刚播出时大家对第三季中Kendall表现的期待吗？
所以Kendall最后的言行并不能表明他彻底进化为Logan式狠角色。事实上，他背着Roman执行抹黑Logan的计划甚至未必表明他会放弃SKR三人组。毕竟这种敏感的公关操作，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他明确知道Roman不愿意执行这一计划。
而且就算Kendall转变成Logan式狠人，也不代表他能取得类似Logan的成就。正如我在上一集所分析的那样，Logan本人也不是神，他就没预料到自己的突然死亡。谁能保证Kendall不会遭遇某种（情感、身体、商业）意外事件呢？
何况，看看Logan自己家庭成员的关系，Kendall转变成新版Logan，真的不是走上歧路吗，他的生活就会更幸福更可欲吗？Kendall教父Frank劝他认真考虑新生活选择的那番话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老近卫”利益阻止Logan子女上位的策略性话语。
当然，我如此分析并不是想说那种认为Kendall已经彻底转变为killer的观点不正确（其实我也倾向于认同这类观点），只是想表明，S4E4的结尾含义也许没有观众所认为的那么明确。
给S4E1写剧评时我曾对Shiv和Tom的关系给出如下判断【链接：彷徨与分裂 】：
而收购PGN的竞价结束后，二人的关系再无修复可能（因为双方都要标明立场）。
随着Logan的突然历史以及S4E4的剧情发展，这一判断的准确性看上去已经没有S4E1刚播出时那么稳固。
而这正是Succession迷人之处。
PS
Willa对Marcia的回击报了S1E7中Marcia嘲讽她的一句之仇。
Logan遗嘱给忠犬Collin送表，这就是他对自己口中 “best pal”的态度？S1E1他送表打发平民家小孩以及S2E3送表收买Frank人心庶几可见他送表这一行为的功能。
[1] 这次Tom提起初遇，相较于第一季Shiv提及二人初遇，多了在法国这个细节。这个细节可能无关紧要也可能是重要伏笔。第一季提过Marcia在法国有人脉，当时Shiv让Nate去做Marcia背调Marcia立马就得到消息。在第一季中威胁Shiv时，Logan说得很模糊，只说自己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事情，如果Shiv处于混乱的时期在欧洲，那Logan很有可能是从Marcia那里了解某些细节。在S4E4末尾Shiv独自走下楼梯时，Marcia跟Shiv打了招呼，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番Shiv，而Marcia对Kerry的处理也凸显一个残酷无情（S1E6中Logan也明确跟Kendall说过Marcia一贯有自己打算）。后面的情节发展Marcia可能会扮演某种重要角色。
[2] 这一点对比Logan的台词就非常明显。Logan生前虽然也时不时说出些有想象力的比喻（比如上一季结尾吐槽SKR三人手里的猎枪便香肠），但他一般的言谈风格，特别是商务谈判（包括和SKR等人谈判）都非常直接谈话对象的痛点。有时这种直接的话语风格还有掩盖他精心设计用词的效果，让人觉得他非常诚恳。这里推荐回去看S2E1他和Shiv谈判那一段，一开始试探Shiv对安排Kendall上位的态度（刻意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说，说得好像他是为了稳住公司才不得不安排Kendall），但发现Shiv对此非常抗拒且手里握有筹码以后立马悄无声息转向讨好，说自己真实想法是传位给Shiv，不传给她他卖掉公司也无所谓，成功把Shiv忽悠住。S1E3有一个典型例子，Kendall跟债主对话，故意说一些脏话以显亲近，结果起到反面效果。
E5-6: Serious or Not Serious?
我的剧评会有详细剧透，没有看过S4E5和S4E6两集的观众请不要阅读。
上周有很多事务性工作要忙，再加上对第五集的部分细节有些疑惑，所以第五集剧评没按时写完。既然第六集已经播出，就索性把之前为第五集写的内容和第六集剧评整理出来一起发，以后在没有特殊情况的前提下仍然争取每集剧评周更。
这篇因为是两集剧评和在一起，所以比较长。
引言：“北京烤鸭”
看过S4E5的观众，大概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场面。
在SKR向Matsson提出的第一次还价（保留ATN）失败后，Waystar一众高管被Matsson的人带去蒸桑拿。高管们丑陋不堪的身体让观众一览无余。面对此情此景，Karl对和他并排而坐的Frank吐槽说：
“Poor bastards，hanging in the window like Peking duck.（倒霉的混蛋们。就像北京烤鸭一样挂在橱窗里。）”
实际上桑拿房这段带着点《白莲花度假村》式反讽意味的场景正好呼应了上一季最后一集Logan与Matsson谈判时的一个小细节。
在S3E9，本来是收购方的Logan被Matsson打个措手不及。Matsson的难解推文让GoJo股价持续上升，Waystar反而成为对方的收购对象（对观众其实不意外，GoJo是科技企业，成长性更好，而GoJo收购Waystar这个想法Kendall在S3E7生日宴上对Matsson提过一嘴，尽管他当时应该只是在讨好Matsson不一定真这么想）。谈判过程中，Matsson先用很不客气的话明确指出自己的科技企业是正在上升的火箭，比Logan掌控的这种老式传媒企业更有成长空间。当时也在场的Roman闻言立马回呛，意图用一个非常庸俗的反问向Matsson表明Logan身体还很硬朗：
“You know who he’s fxxking?（你知道我爸现在艹谁吗？）”
Logan的反应非常迅速，闻言后面露些许不快但马上转换为笑脸。Logan显然是老练的谈判高手，这番反应既可以把Roman这句在商务谈判语境下不合时宜的评论当作“玩笑”化解，不让谈判陷入尴尬，也没在公开场合和Roman撕破脸，把家庭和公司内部的裂痕暴露出来。
面对Roman和Logan的反应，Matsson马上表达自己对商界“老前辈”的敬重，说自己对Logan并无冒犯之意，认为Logan是传奇、刀枪不入云云。面对Matsson的吹捧，Logan反问道：
“So, you want me to come in your sauna and tell you what a pretty pecker you got?（所以，你想让我来你的桑拿房然后对你说你那话儿有多棒？）”
在当时三人对话语境中，Logan说这句话在最直接、显白的层面上自然是为了在Matsson面前展现一种不会谄媚Matsson的姿态，虚张声势强调自己“尊严”。
然而，讽刺的是，Logan这句反问稍微改几个词变成陈述句就是对S4E5中众Waystar高管主要“工作”（或曰跪舔）的恰当描述。这一集Waystar高管们的目的都很简单，给未来的老板留下一个好印象，争取能留在公司。所以他们在明明听不懂Matsson等人用瑞典话开的玩笑时也要摆出笑脸附和，明明并不享受桑拿也要坚持坐在桑拿房中当“北京烤鸭”。换言之，They came to Matsson’s sauna and told him what a pretty pecker he got（他们来到Matsson的桑拿房然后对他说他那话儿有多棒）。[1]
需要指出，“They came to Matsson’s sauna and told him what a pretty pecker he got.）”其实也可以描述S4E5中Kendall和Roman与Matsson谈判时的表现，尽管其意义有所改编。
S3E9中，Logan的反问（“So, you want me to come in your sauna and tell you what a pretty pecker you got?”）要结合Roman回呛Matsson这一语境来看。Logan的反问固然是维护自身尊严，但也在事实上向Matsson表明了这样一种态度：自己和Roman不一样，在商业谈判中不关心 “传奇”“刀枪不入”这类虚名或废话，更关注Matsson的提案本身。换言之， Logan以反问的方式试探Matsson：如果你亲自参加商务谈判会在意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吗？之后Matsson就把话题转回到他的收购提案，内容简明扼要：两家公司的长期前景有显著差异，而他在收购后会给Logan在董事会留一个相当舒服的位置。Matsson的回应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Logan对他是否是个serious person的疑问（S3E8最后Logan特别在意Matsson是不是严肃，专门问了Roman）。
而Kendall和Roman在同Matsson谈判时当然没像Waystar众高管那样谄媚Matsson（毕竟二人想悄无声息地搞砸协议，Roman最后甚至怒骂Matsson），但二人在山顶谈判对Matsson说的那些话对Matsson而言确实和tell him what a pretty pecker he got一样没有价值，所以Matsson将KR最后在山顶上的表现总结为“playing Scooby Doos”[2]。
Playing Scooby-Doos？
S4E5开场与S1E1Kendall的出场如出一辙，镜头给到坐在车后排的Kendall，听着说唱赶赴被许诺给他的“王座”。
众所周知，S1E1中Kendall未能如愿。
第四集剧评中我就指出那一集的结局没有很多观众所想象的那么明确【链接：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douban.com)】。给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我在S4E1的剧评中我就提到过，Kendall在S1E5感恩节家宴上碰巧听到Tom和Greg二人组商讨处理邮轮丑闻相关文件的事，在S1E6发动董事会政变前就暗示过Tom自己知道他帮忙干脏活累活拉拢Tom，第二季也是因为掌握了这个信息才能和Greg搭上线反击Logan。简而言之，利用非公开情报暗中拉拢人为己所用是Kendall原来已经具备的能力，抹黑Logan他甚至在S1E1也蹩脚地操作过一次，E4末尾他的动作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或必然转变为真正的（actual）killer。
看上去S4E2中Logan关于他这几个子女不是serious figure的判断确实成立？
S4E4末尾Kendall散布抹黑Logan的言论来给自己上位营造舆论氛围这个行动，放在第五集故事的语境中看当然会让观众觉得“漏洞百出”：抹黑Logan也许能糊弄不了解情况的外界（市场上占大头的机构投资者其实都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也未必真会被忽悠），但是，能糊弄Logan身边人吗，能糊弄和Logan拉锯谈判了六个月的Matsson吗？有没有一种可能，Matsson正是因为看到那些丑化Logan的消息所以确认了Waystar高层内部存在混乱所以觉得可以进一步压榨，故临时通知让Kendall和Roman之外的Waystar高管都前往北欧，打二人一为自己在谈判中占据主动趁机向KR提议收购ATN创造有利条件？
让公司高管集体去北欧团建的消息一来，Kendall第一反应是展现强硬姿态不去北欧，但立马就被Gerri提醒他们是被收购一方，如果要想达成交易最好还是遵照Matsson的要求前往挪威。Kendall的第一反应无意识间暴露了他已经以公司掌舵人自居。飞机上Shiv问起有人曝光Logan黑料的事，Kendall一开始佯装不关心对Shiv说正忙，听Shiv提到报道里有明贬Logan暗捧KR的内容后又怕自己的招数暴露赶紧告诉Hugo要对抹黑Logan的言论出重拳。S4E4的剧评我就借SKR三人的语言游戏提过，SKR其实都很会细读话语背后的无意识，这种伎俩怎么可能不被Shiv看穿。
Kendall对Roman提出搞砸收购交易想法后的一系列操作也谈不上高明，故意放自家超支的未上映大片、让Greg放小道消息说谈判氛围不好，这一套突兀的操作如何能骗得过Matsson？Matsson和Logan谈判这么久，接近签署合同，他肯定对Waystar的资产形成了一套想法，怎么可能因为一部超支的烂片（还是KR主动给他和员工看的）就放弃？而不骗过Matsson，不让Matsson自己决定放弃收购的话KR二人在董事会和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那里过不了关（因为KR二人的操作是为私利要搞砸交易，而理论上他们服务于股东的利益，应该在谈判中争取最高的收购价）最后Matsson果然直接绕过KR二人打给Frank并报出一个高价，这使得KR必须把提案报给董事会（而这个提案真交给董事会大概率会通过）。
然而，我在前面几集的剧评中反复提到过，本剧叙事形式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经常用留白遮盖一些重要事件的具体发生过程只留一些和前因后果相关的细节提示观众事情可能的经过。正如S4E4结尾不能表明Kendall已经或必然转变为killer一样，Kendall在S4E5中的表现也不完全就是如Matsson所说的那样是小孩子过家家Playing Scooby-Doos。
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也是这两个细节让我对Kendall第五集中被突出的“无能”表现感到疑惑）。
一个细节是第二次在山坡草坪拿和Matsson谈判前，Matsson和他的瑞典员工正在用瑞典语交谈嘲讽Greg和整个Waystar，是Kendall站出来制止。谈判过程中他被Matsson嘲讽为Vaulter guy（指Kendall是花高价买了Vaulter的冤大头）时他的应对不卑不亢。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KR二人在第五集里第一次单独和Matsson谈判的时候。Matsson先开了个一美元收购的玩笑然后突然袭击提出要买ATN。简要交谈后KR表示要回去商量一下，临走的时候Kendall起身先瞥了一眼背对着他的Roman，然后向Matsson点了点头，之后Matsson也望向Kendall。
Kendall这个点头有何意图，仅仅是为了维持谈判友善氛围向Matsson点头展现善意吗，还是他和Matsson私下有什么交易（个人认为可能性不大，但并非全无可能，因为E2中传出抬价消息的时候Matsson电话打给他，而且在S3E7生日宴上，Matsson其实是他的客人，他们之前就认识），还是说他想以此向Matsson暗示自己和Roman不一样[3]对Matsson的新提案持开放态度，他的点头有什么效果？
第五集对Kendall的呈现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这些问题展现出S4中Kendall形象的含混性。对比第五第六集中Roman的表现我们能更好地理解Kendall形象的含混性。
Roman在山顶怒骂Matsson的场景无疑会给看过S4E5的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演员的表演），但从商业甚至法律的角度来说，Roman犯了大错。他这些真情实感的话有可能会破坏交易，而他的职位要求他服务于股东的利益。实际上Roman一直在犯类似的错，Matsson才抛出要收购ATN的新提案，在他一旁的Kendall第一反应是不动声色，让对方提报价，没把话说死，甚至临走的时候向Matsson点了个意味不明的头，而Roman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显然Roman放不下Logan。
第三季结尾，Roman其实一直犹豫要不要反Logan，最终SKR被Logan反杀，他也是三人中受打击最明显的一个。在S3E9的剧评里我初步分析过他的反应【链接：绝望与希望之间——Succession第三季每周分集评论[完更 | 含修订]（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其次，平常Roman之所以可以接受Logan对他潦草的态度（比如记不起童年钓鱼的事情），是因为这其实符合他对Logan的认知，他觉得Logan就是冷酷无情、杀伐果决、无往不利的狠角色（参看第五集他在Logan糊涂时对Logan的判断），他也在朝着这个方向模仿Logan。然而当他自己学着像Logan一样冷酷无情，甚至在面临Logan本人的压迫和分化策略时都不再认怂（他认为自己学到了Logan精髓，以为能得到Logan最终认可）的时候，不但发现自己被Logan、亲妈（甚至是精神“母亲”Gerri）反将一军，而且Logan反将一军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确保Logan自己能顺利地向Matsson认输卖掉公司。这是真正击碎Roman对Logan认知的地方，他无法想象他心目中从来都是赢家的Logan最后打赢他们三个人只是服务于向Matsson认输这一目的的手段。所以最后他要问Logan：“Why？”
归根结底，Roman在意他和Logan的父子关系，这是他被Logan“反杀”后难以接受同时在反Logan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法全情投入的原因。
S4前两集也有诸多细节表明，Roman一直不愿意彻底和Logan撕破脸。 Shiv和Kendall批判Logan时他总是不能全情投入。而他也是SKR三人组里最后和Logan见面说话的人，甚至在第二集末第三集初又展现出倒向Logan的可能。Roman第四季和Kendall及Shiv联手，表面上是反Logan，实际上还是想在Logan面前证明自己，只不过这次他是想以击败Logan的方式让Logan重视他，但Logan的意外离世让他再也无法实现这一目标。对于Logan离世，他担心是自己的语音留言刺激Logan发病（毕竟S1E1中Logan就是被他和Shiv坚持不签信托的话激怒发病，而根据S4E4中Tom的台词，Logan似乎就是在厕所中捡手机的时候病发）。S4E5，Roman来到北欧时穿的是Logan的毛衣。Con反复纠缠Logan葬礼细节也让他不耐烦，去谈判前看到Con发来的Logan尸体图片更是让他大受刺激。这一切，都使得Roman听到Matsson称Logan为“prick”后的爆发顺理成章。
“…, you inhuman fxxking dogman.”
在S4E6中，Roman甚至更不稳定，开除Joy和Gerri的决定非常离谱，几乎都是应激反应。S1有不少对话表明Roman原来负责过Waystar的电影制片部门Waystar Studio（根据第一季的台词幕后可能受Frank干涉）。所以他肯定清楚Joy对他说的那些话是事实，即ATN的民粹right wing倾向会让很多与制片厂合作的创作者不满，不配合他们的制片工作。而Joy这种人（这个角色设定有点像Kathleen Kenedy和HBO 现任主席Casey Bloys）在好莱坞的一个重要职责恰恰就是在Waystar这种制片方和创作者之间做居中联络、调停。Roman开除她很难说符合公司利益。[4]但S4E6这一段值得注意的细节是，Roman决定开除Joy，是在对方无意识里表现出期待Matsson并批判了ATN之后。后面他开除Gerri也是如出一辙，之前二人还能有来有回，但在Gerri说他不是Logan之后Roman立马决定开除Gerri。讽刺的是第三集他很不情愿地为Logan开除Gerri，恰恰因为他之前和Gerri确实建立了一定的情感联系和合作关系。
在Succession开播的时候，Roman在Logan诸子女中看上去是最不serious的纨绔富二代：他对除了Logan之外的每个人似乎都极度跋扈、傲慢；非常虚无、犬儒，对一切既有道德、ideology、社交习俗都无所谓。
但随着剧集展开，大量细节向观众表明，Roman没有他表面上那么“无所谓”。比如S1E2中他在Logan发病后一改之前的态度决定遵照Logan意愿签字还劝Shiv一起签。S1E5他和剧中的第一任伴侣Grace分手就是因为对方带着孩子看了他极力反对的Waystar烂片。S2结局Logan提出让Kendall背锅的时候他提出反对。S3结局，他一直对参与SKR三人组不太情愿，对Logan还有依恋。S4E5和S4E6中，Shiv和Kendall都在给自己某出路，他作为当年最后加入反叛行动的人，反而是最想坚守SKR联盟。也因此他分别被Kendall和Shiv利用。明明S4E5中是Roman指出应该把破坏交易的行动告诉Shiv，但最后谎言在S4E6被戳穿时反而是Kendall率先“道歉”，让前一秒还在维护“谎言”的Roman成了恶人。Shiv被Matsson要求破坏Living+发布会，想出的法子就是以保护Kendall的说辞去劝Roman阻止Kendall继续开发布会。
S4E5开头一群人在Roman房间里商议时他办公室挂的电影海报是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不是真实存在电影，但从海报上的标题与涉及风格看，这些电影显然都不是最通俗的商业大片blockbuster，更像是风格化商业类型片或A24风格独立电影（即大众话语中所谓“文艺片”）根据S1E5他对火鸡电影的讨厌也可以看出他大概率不喜欢在美式合家欢电影。编导为Roman电影品味涉及的这些细节表明，他恰恰有自己价值判断和情感偏好，而且在无意识的层面上他其实很看重这些价值与感情，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内心不受伤害，他在人前总要表演出傲慢和虚无的一面，做那个“伤害”别人的人。
但是，第五第六集这几段Roman情绪失控的戏其实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了Roman这套“保护”机制的自我毁灭趋势：Roman希望通过这种任性展示他的权力和地位让别人能认真对待他，然而他越是如此任性，别人越不会严肃看待他。
Joy: “I’m sure you are where you are for a very good reason.（我确信你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一定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
Gerri: “But you’re not your dad.（但你不是你爸）”
Roman当然不是毫无过错，他S1E5和Grace分手，S4E6开除Joy和Gerri的行为无疑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行为（凭什么只要求别人在意他的感受而他肆意伤害别人的感受？）。但这恰恰是在Logan身旁耳濡目染的产物。
本季第六集最后他拿着手机反复听virtual Logan（被剪辑过）的声音骂他不就是编剧对此的明示吗？Roman的可悲之处在于，正是他所崇拜、在意的Logan对他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上海。他对此不是毫不知情（他听virtual Logan骂他的时候显然也不高兴），但他还是要重复投入这种对他没有好处的关系之中（他无法放下手机）。
S1E8中，编剧室曾通过Roman/Kendall/Connor三人对话的台词隐晦地提过Roman童年的创伤：他经常和Kendall闹着玩装成狗被关在狗笼里，但也因此他被Logan视为KR两人中较为弱势的一方，被送军校，性格在此后逐渐变得“不正常”。[5]
在这一语境下再来看S4E2结尾Logan对SKR的那句指责：“You’re not serious figure.（你们不是严肃的人。）”真是充满讽刺意味。把女儿不当人把长子不当儿子把两个儿子当斗犬养的Logan在教育子女上真能称得上是认真的（serious）吗？当然，这一点我在第二集的剧评已经讨论过：
Logan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自认为说的是实话（在表达了他真实看法这一意义上是实话），但是，Logan嘴里的“serious”其实是一个含混的表达，与他作为言说者的主观态度紧密相关，无法找到一个客观锚点。此处的“serious”就像“杂草”这个概念:我们没法根据客观属性而只能根据主观的价值判断定义“杂草”，花园、农田需要的草就不是“杂草”，不需要的草就是“杂草”。
善于利用语言的含混性编织台词和剧本，是Succession编剧室创作的一大特点，也是理解第六集中Kendall在投资者会议上发布Living+获得成功的关键。
Living +
S4E6的标题“Living+”包含多重指涉。
在最直接的层面，当然是指涉Kendall在投资者会议上发布的产品“Living+”，一个融合了安全、娱乐、健康、物联网等概念的房地产社区项目。这个项目本身也参考了很多现实中的企业，比如外媒和Reddit上有很多人都联想到Elizabeth Holmes那个最后被揭露为骗局的验血设备制造企业Theranos，联想到迪士尼的Storyliving社区，甚至还有人联想到上世纪60年代Walt Disney 设想的未来社区EPCOT（关于这个高科技商业社区的设想可以参考迪士尼2015年那部电影《明日世界》）。
“Living+”这个产品名带有某种悖论性。
一方面非常老套（“某某+”或者“某某plus”这一类产品名这几年国内外观众还见得少吗？）。而这个产品主打的安全、娱乐、健康也谈不上新颖（别说美国了，全世界房地产营销不也主推这些内容吗，无非在美国更受重视的“安全”在中国可能会被“教育”替代在欧洲会被“环保”替代）。
另一方面， “Living+”这个产品名确实为听众勾勒出某种新的可能性。这种新可能性当然不来自于“Living+”所指涉的实体（因为这个项目甚至都还没有具体实施），也不来自于“living”意义和“+”号意义的简单加总而恰恰来自于这个符号意义和指涉的含混性。“living”既有“生活”也有“活着”的意涵。而加号“+”的含义就更晦暗不明了：加什么，加多少，加到什么程度？换言之，这个名称（或者用一个理论术语，能指）为听众所勾勒的新可能性来自于这个符号本身，当“living”和“+”号被组合在一起，“Living+”这个符号突然具有了不同于其他概念和符号（能指）也不同于“living”和“+”的独一性，仿佛这个叫“Living+”的产品真的不同于其他那些主打安全、娱乐、健康的传统房地产社区。
但发布会成功肯定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概念展示了某种新的可能。需要有人做包装工作让这种由产品名暗示的新可能看上去有利可图，而这个人并不是活着的Logan。尽管“Living+”的产品名是在Logan在世的时候就定下来，但他显然不像Kendall一样重视这个产品。如果这个产品概念是Logan在决定把公司卖给GoJo前策划，那他显然没看到这个产品的潜力故而没在和Matsson的谈判中动用这个筹码（前面从来没提过）。如果产品概念是在决定卖给GoJo后策划，那Logan大概率也没有认真对待这个项目（毕竟公司很快就不是他的），E6开场Logan拍宣传视频时表现出的不耐烦也多少反应了他的态度。
Kendall的包装、修辞是这次发布会能成功拉起Waystar股价的最直接原因。而这涉及到“Living+”这个单集标题所指涉的第二重内容，即这场发布会本身的形式和内容特征：正如“Living+”这个名称意义和指涉非常含混一样，这场发布会发布的形式和内容其实也非常含混。
Logan虚拟（virtual）形象“走入”屏幕对Kendall“说话”是这场发布会的转折点，当时负责公司PR事务的Karolina在翻台本的时候提到“It’s all new.（这是全新的。）”说明从virtual Logan入场这里开始Kendall主持的发布会和之前策划的发布流程、台本不同。让virtual Logan和自己交谈并让其说出这个项目的财务预期（在Greg指导下被剪辑出来的），使得这个产品仿佛获得Logan背书。然而观众都知道，事实并不如此。与此同时，Kendall发布的时候，也有意用一些含混的修辞。比如故意用一些自我解构的句子（“Not quite yet.现在还不行”，承认现在不行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暗示未来可行吗？）说目前这个项目还没落地（而这反而使得他看上去对这个项目非常认真，不认真的话不会关心项目的罗蒂）。还有，用具有修辞效果的表达描述产品的可能性：
“Are people who subscribe to Living+ really gonna live 10, 20, 30, 40, 50 years more?（订阅Living+的人真的能多活10年、20年、30年、40年、50年吗？）”
故意被拉长的“10, 20, 30, 40, 50 years more”这一表述在形式上就模仿了生命的延长。而其内容也比直接说50年更有可信度，因为这种表述形式通过数字的递进营造出这样一种效果：Waystar对Living+有个合理的长期规划而不仅仅是吹牛。而与此同时这句话的问句形式又取消了他说这句话需要负的责任（因为他不是在陈述事实而只是展望可能性）。
谈到产品的潜力（Is it worth it?），Kendall再度把virtual Logan（这里的virtual Logan不再仅仅是被剪辑过的录音和影像，而是Logan在外界认知中的“人设”）抬出来，号称如果能和Logan多相处一年，对他而言将是“priceless（无价的）”。“priceless”这个词一方面向投资者暗示了产品的价值潜力，但又不是需要负责任的客观描述，因为他实质上是在讲他自己对Logan的情感。
发布会上被建构出来的virtual Logan不恰恰是活Logan（living Logan）的一个剩余物（surplus）吗？在这个意义上S4E6的标题“Living+（读作living plus）”也指涉了virtual Logan这一Logan的剩余物。
我在第二集剧评中分析过Logan的道歉在何种意义上是virtual apology（虚拟道歉）【链接：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douban.com)】
Logan道歉既真又假这一“二律背反”本身就给出了提示：我们一开始自然而然提出的那个问题（Logan的道歉是否真诚）本身是成问题的。问Logan的道歉是真是假，实际上基于两个常识预设：第一，认为语言和具体的言语行为只是表达思想或者描述现实的中介medium（因此我们可以问Logan道歉的话和这一言语行为作为中介是否真实地传递了歉意、描述了他的错误）；第二，认为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已完备（complete）的既有存在（being）作为标准或者外在于言语的保证（具体到这个例子，包括能实证的客观事实或Logan内心真实想法）帮助我们判断前述两个命题的真值。
但Logan道歉的过程事实上否定了这两个预设。首先，Logan最后以不包含道歉言语的言说实践“道歉”这一事实已经表明，语言和具体的语言行为并不仅仅是表述思想或实在的中介（medium）而是现实的直接（immediate）构成成分。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 S4E2中Logan的道歉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一开始他的道歉当然是带有策略性地用真心话为自己谋利，但在SKR等人不断的嘲讽下，他不断改变自己的言说，不断地让自己更加真诚地道歉，以至于最后真正通过为SKR直陈利害这一言说行动来实践“道歉”，而面对Shiv和Kendall的嘲讽，他不能接受子女面对自己serious的分析如此not serious，又彻底否定了自己之前的道歉。换言之，他道歉这一行为在言说前并不完备（incomplete），反而是在言说的过程中在不断现实化（realizing）和生成(becoming)。
因此，准确地说，Logan的道歉是virtual apology——他庶几道歉。【Virtual这个单词很有意思，翻译成中文既可以被翻译成“虚拟的”也可以被翻译成“实质上的”，这是因为virtual作为形容词实际表达“almost the same as”的含义，】
Kendall第六集中的表现和Logan在S4E2的道歉如出一辙。事实上在发布会前所有人都不看好Kendall的发布会（过度纠结一些形式，且“永生”的点子听着就离谱，数据靠现编）。前三季不怎么敢直言发表意见的首席财务官Karl当面以非常严厉的言辞威胁Kendall，不许他公布那些现编出来的“预期”数据。而Roman在最后时刻退出。这些信息恰恰说明Kendall并不是在发布会前就已经客观上具有了掌控发布会的能力，而是在准备发布会（并被众人反对）及实际主持发布会的过程中生成，使这种能力成为现实：成功用含混且高度修辞化的表达让一种前景并不明朗的virtual产品催生实际的（actual）股价提升（当然他不是全无准备，从PPT和他在场上与虚拟Logan的互动看他在登台前做了最后的改动，最后点起来提问那个记者虽然问的问题是Matsson临时发的twitter，但人是他让手下提前安排的记者Raj）。
Kendall在S4E6发布会上的表现有意无意地操演了S1E1中Logan给他上的那一课：
“… making your own reality.（制造你自己的现实）”
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和Roman相比，Kendall在S4E4后的形象越发含混。编剧室如此塑造Kendall形象似乎是为了表明，他正在逐渐生成Logan这种making his own reality能力。在错误中学会看一步走一步，促成事态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making his own reality），而不是强行推行自己的计划。与Roman不同，Kendall现在对外的商务表态越来越不明确，同时尽力表演出维持家族和谐的姿态：他破坏收购交易的小伎俩在第六集中被Shiv当面揭穿后他果断后退一步率先向Shiv承认撒谎进行，再找个“保护”Shiv的理由搪塞过去，没让他和Shiv关系在明面上彻底闹僵（这与他第四集刚听说自己名字在Logan遗嘱上时直接讽刺Shiv名字没在Logan遗嘱上形成对比）。
当然，Kendall顺利开完发布会，成功拉泰Waystar股价并不代表Living+就是个靠谱的产品，发布会之前众人对Kendall的不信任完全有现实依据。但S4E6最具讽刺性的地方之处并不是本集前半段Kendall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与操作，而恰恰是他没太多干货纯靠修辞构建投资者预期的发布会能取得成功这一事实。
“It’s enough to make you lose your faith in capitalism.（足以让你丧失你对资本主义的信仰）”
然而，细想一下就会发现Kendall的发布会能成功并没那么出乎意料。现实世界中Elizabeth Holmes那种从原理上就存疑的验血机项目都能把美国政商精英骗得团团转，相比之下，Kendall这个产品无法实现许诺的“永生”也至少能当作一个普通房地产项目运营。S4E6这场发布会不就是资本主义利用金融体系再生产的自身的又一次具体呈现吗：通过创造概念向人们暗示或必要或不必要的“需求”，从未来可能的价值成长中“借贷”资金以维持自身的存续。
当Kendall在S4E6评价说“It’s enough to make you lose your faith in capitalism.”这句话的时候他在做的事（创造概念、预期）恰恰在实践层面“restore faith in capitalism.（修复对资本主义的信仰）”。由此观之，“Living+”这个单集标题似乎也指涉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看上去永不停息的再生产进程。
Can pinky dance？
当Kendall向Roman提出要搞砸交易的时候，Roman试图维持SKR联盟，指出此次行动应该跟Shiv商量一下，Kendall闻言反问Roman:
“Can pinky dance?（小粉能舞吗？）”
Pinky是Logan对Shiv标示亲昵时的称呼，Kendall言外之意，就是用反问的形式向Roman表达自身观点：Shiv缺乏资历，没法操作二人正在策划的高风险行动（故意透露一些公司的负面消息，让Matsson主动放弃收购）。
所以在S4E6二人幕后破坏收购交易的行动被Shiv当面戳穿时，Kendall给出的理由也非常冠冕堂皇“We were protecting you.（我们当时是在保护你）”。言外之意就是自己的操作套路非常深，且有法律风险，Shiv不适合作为知情人参与。
这种“保护”言论，实际是父权制逻辑的延伸，第四集的剧评里，我分析过Shiv的处境【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douban.com)】：
但是，上述这些呈现Shiv缺乏商业运营和决策经验的细节不正说明她是Roy家族内部父权体制中的边缘人吗？
……
怀有身孕的Shiv在一群男性中间跌倒，必须自己爬起。在与Roy家族父权制结构的对抗中，Shiv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从小就成长在一个父权制之中，Shiv对这套系统的套路非常敏感。第五集开场，她几乎在KR二人上任之初就察觉到KR将她排斥在外。
之后在去北欧的飞机上她更是从Logan黑料流出这一事实觉察到Kendall在背后搞事。她也很果断地把信息摆到明面，让Kendall不得不自己把这个操作取消了。
S4E5山坡草坪谈判，听到Matsson对ATN的构思（把ATN的ideology色彩淡化搞成类似Bloomberg那样）非常对自己胃口，Shiv就意识到可以而且也确实释放信号给Matsson。Kendall和Roman与Matsson的谈判陷入僵局。Shiv结合之前Kendall等人的表现大概也猜出来KR在搞事，所以在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主动问了一句“We okay?(我们还好吗)”让谈判没有当场破裂，也让Matsson注意到可以从Shiv这里入手。果不其然后面Matsson就主动问Shiv交易还能不能继续谈。Shiv顺势和Matsson达成利益互换，帮Matsson提供公关意见并透露了她对KR背后搞动作的怀疑（这部分剧中留白，但S4E5可以看出来），让Matsson提出一个极高的报价（绕过KR直接提给Frank）使得KR破坏收购的谋划在S4E5中流产，并且在Waystar高管中留下她想要的人，即Tom/Gerri/Karolina。
Shiv第五集的操作无疑准确击中KR二人的痛点。
不过，需要指出，Shiv的这一套操作其实是她还在政界时就熟练掌握的能力，并不能直接证明她具有很强的商业能力。在S4E4的评论中我分析过前三季中Shiv的商业决策水平【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douban.com)】：
其实剧集一直有很多细节表明Shiv确实不了解公司状况不懂商业。S2E1，因为S1末Kendall联合Stewy发起恶意收购，关于要不要卖公司Logan逐个找人面谈询问意见。Roman的建议是保住新闻部门（即保住扰动舆论的权力）其他资产套现金融化，而Shiv的提议是丢掉新闻扩大主题公园建设。可以说Shiv的看法完全没有弄清楚Waystar的核心竞争力和Logan在政商两界掌握权力的基础：能深度介入美国政局的煽动性right-wing媒体ATN。除此之外，在S2E7中，不只兄弟、父亲这些家中男性，长期担任皮尔斯传媒集团CEO的女性商界精英Rhea也在飞机上嘲笑过Shiv的提案过于幼稚，说她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聪明。
KR二人在S4E5中第一次和Matsson谈完下山找Shiv商量时，Shiv也对卖掉ATN毫无心理负担。
看上去Shiv的商业决策能力还是没有进步？
需要指出的是，S4E5中Shiv关于卖不卖ATN的观点虽然和她在S2E1中提出的观点一样，但时过境迁，在Roy家族目前所面临的处境下反倒是商业上不无依据的意见。当年她提出丢掉ATN的建议很愚蠢，因为她当时给出这一建议的前提是Waystar不出售继续维持Roy家族对公司的控制权。而在S4中，她不反对把公司出售给GoJo，因此是否一定要留ATN其实可以讨论，Logan要留ATN是因为他想在美国右翼势力中保持自身权力基础，但Shiv并没有类似的意图。
第四集的评论中我曾指出【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douban.com)】：
然而Shiv越是急切地追求在现有家族构架和公司体制的言语和符号（比如职务）层面彰显主动性和独立性，就越是破坏了她作为主体的能动性，造成自己的价值诉求和利益需求都得不到满足。
S4E5中Shiv能顺利反击KR，恰恰是因为她没有一味追求明面上的“主体”位置：在察觉Kendall和Roman有可能暗中破坏交易后，她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冲出来直接表达反对意见（如她在S2E5中要求Logan直接宣布由她继承或S4E4中当面讽刺Kendall那样）反而悄悄退到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观察KR的表现，策划应对措施。S4E6中当面戳穿KR的小伎俩后明知KR给的说辞不靠谱，但在Roman提出拥抱后还是借坡下驴，没把脸皮撕破，这反而让她具有未来在Matsson和Kendall之间进一步操作的空间。
S4E5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能展现Shiv商业能力的进步。在去北欧的飞机上Kendall主动提出可以帮她“复仇”开除Tom时，她第一反应是问Tom表现如何，而不是急于做决定。Roman回答说Tom表现不错。随后Shiv含糊其辞，避开了Kendall的提问。第四集评论中我分析过S2E2中Shiv一系列糟糕的决定【第四集：歧路与选择 (douban.com)】：
第二季头两集，虽然Shiv对公司未来提出的构想（丢新闻部门大搞主题公园）在Logan看来很不靠谱，但她还是凭借手里的筹码成功胁迫Logan许诺她未来接任CEO：Shiv当时握有Logan所不能操纵的left-wing政治资源，同时她有股权（S2E1她已经公开对Logan说，如果大位不给她，她会加入Stewy他们，这样即便Logan控制住Kendall也没用），还有Tom在公司担任高层能在幕后施加影响。Logan对她的承诺当然是缓兵之计，但当时有独立经济来源和政治资源的Shiv如果能用好自己手里的牌，完全可以通过利益交换让Logan把自己许下的承诺逐步落实。结果到S2E2（根据她和Tom的谈话，在故事中距离S2E1约一周），Shiv在看到Logan给自己安排的上位通道要等三年，Tom大谈自己在ATN的未来，Roman畅想未来出任当CEO这些情形后就深感自己在家族中丧失了主体性，主动挑事离开Gil的竞选团队返回公司。然而在她丢掉政治筹码及独立的经济地位后回到公司，Logan怎么还会兑现之前的承诺呢？
当时Shiv的最佳决策其实是支持Tom，这样她就在公司内外都有了和Logan进行博弈的筹码。很多人总把Tom看成软饭男，却忽视了这样的事实：Tom和Roy家族成员比也许算寒门，但放到整个美国社会中看其实属于精英阶层。而他爬到能攀附Shiv的阶层足够说明他的工作能力。而S2E2里Tom进入ATN第一天的表现也确实展现出他的工作能力：先让Greg这种“心腹”帮他做部门调研，搜集足够的信息后提出一个能有效提升ATN效率的改造方案。然而S2中的Shiv为了保持在婚姻中的“强势”地位，没有支持Tom的规划，反而在之后几集退出Gil竞选团队回公司并强压Tom要他替自己表达意见。
而在S4E5到E6中，Shiv显然掌握了如何真正利用Tom的方法。她对Tom不再是一味强压，反而是有意识后退一步。而这种后退在Shiv的实操中以一种非常微妙的方式实践。首先明面上Shiv没有“后退”，一见到Tom就挖苦讽刺他，这在面子上给予她自己“主动”的感觉。但是，和Tom对话而非见到Tom就转身离开，这种言行本身就表现出她没有完全抛弃Tom。和Tom互相挖苦讽刺反而还让两人处于一种“平等”的状态，让目前在公司没有靠山的Tom不得不向她靠拢。Tom和Shiv关系最诡异之处在于，恰恰在撕破脸皮互相伤害之后，两人才在二人关系中以近似“平等”的方式看待对方，将二人的关系设定为纯粹的互相利用，而当两个人都把关系视为利益交换之后，他们似乎又获得了寻得真情的可能性。
S4E6中，Shiv和Tom在卧室中对谈。Tom直言自己就是喜欢物质享受，反问Shiv如果他并不富裕她会和他继续生活吗？Shiv先表示无论多么贫穷自己都会坚持对Tom的爱，但不久之后放声大笑，Tom也对着她笑。Shiv的笑其实就是承认她之前说会追随Tom去天涯海角的说法她自己其实做不到，而Tom随她笑是因为这恰恰意味着Shiv对他说了一次实话。
Shiv大笑
Tom陪笑
笑容散去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Tom和Shiv目前的关系其处在一种脆弱易变的平衡中。Tom的笑脸在Shiv转过头后就散去，他知道Shiv此时的笑对他展现了一种坦诚的态度，但这种坦诚恰恰表明Shiv确实不能给他那种矢志不渝的爱。
游泳，亦或洗礼？
S4E6结尾，成功主持Living+发布会的Kendall走向大海，浸入水中，跃出海面。
很多人将S4E6看成Kendall完成洗礼，完成蜕变。这种解读并不能说错（因为镜头中的内容确实非常像“洗礼”），但有一定的误导性，容易让观众忽视Succession第四季对角色的多维度塑造。
初看这段戏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反而是黑格尔对康德的经典讽刺。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认识论态度其实是这样一种观念：“在学会游泳之前，切勿下水。”Logan生前认为SKR均不堪大任，到死也没有把位子传给其中任何一人。然而讽刺的是Kendall和Shiv在Logan死后，尤其是S4E5至S4E6中逐渐生成了他们过去所不拥有的能力。反而是最放不下Logan的Roman陷入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Logan对SKR的态度不正是一种“在学会游泳之前，切勿下水”式的态度吗？有没有可能，SKR没有Logan那样纵横捭阖的能力恰恰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被允许下水、犯错？Logan自己不就是在市场之中打拼出来的吗，S1E7末尾Logan背上的伤疤早已表明，Logan自己也曾有脆弱的时刻。
S4E2的官方播客中，编剧室除Jesse Armstrong之外另一个重要成员，曾获托尼奖提名的编剧Lucy Prebble在谈到第四季结束时，提到自己偏爱悲剧。她通过将悲剧与喜剧比较，指出Succession为什么要在第四季完结:
“And with tragedy, there’s always an ending and the ending is always kind of within the beginning.”（至于悲剧，总是有一个结局，而且那个结局总是在某种程度上内嵌于开端。）
S4E6结尾的大浪其实已经提示观众：即便学会游泳，下水仍然是一件具有风险的事。
Kendall和Matsson的关系在我看来仍然非常晦暗不明，他似乎和Matsson对立，又似乎没完全和Matsson撕破脸（S3E7生日宴表明Matsson之前就在Kendall社交圈，S4E2中Matsson主动打电话给Kendall，S4E5中Kendall对Matsson暗暗点头）。而S4E6中Kendall的一番操作如他在第五集中对Roman所说的那样，“It’s a fxxking tightrope walk on a straight razor.（是在剃刀上走钢丝）”。而Shiv和KR/Tom/Matsson的关系也很难说稳定，一个小火花就可能爆破现有的平衡，而她甚至把“哀悼”都放进日程表这一事实表明，她明面上的坚强是一种建构。
在Succession最终季的预告片中，大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叙事内容，但全季播出过半，大选仍然没有在这一季中得到直接呈现，仅仅在角色的台词中所谓背景被交代。考虑到叙事留白在Succession历次重大剧情转折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以及悲剧这一题材在希腊古典时期与城邦政治、伦理紧密关联，我隐隐觉得编剧所指的悲剧性结局也许不只与剧中角色有关，很有可能也指向Roy家族之外的美国社会，指向我们观众所处的现实世界。
PS,
2023年4月23号，ATN中纳粹主持人的现实原型，在美国民粹右翼中颇具影响力的主持人Tucker Carlson被现实中的ATN即Fox News解职，要知道他的节目可是美国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
2023年5月4日，美国编剧工（WGA）组织罢工，大量美剧和电影项目面临延期。
[1] 只有Karl和Frank，一个打定主意拿钱走人养老（golden parachute），一个被开除成习惯且人脉很广（S1带着Kendall到处投资，S2牵线PGN收购）可以淡定的坐在一旁围观、评点。
[2] 【Scooby Doo】
[3] Matsson提出要买ATN的时候Roman一口回绝，Kendall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反而问了报价（令Roman感到些许吃惊）。
[4] 在好莱坞，制作发行方和创作者群体的关系其实非常重要。HBO本身就是典范案例，时刻保持和创作者的良好关系是他们相较于能一直制作划时代高质量剧集的关键因素之一。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也不是说创作者什么时候都比制片方更懂创作，《权力的游戏》烂尾甚至就是由于HBO怕强力干涉2DB会影像他们和创作者群体的关系过度放任2DB。而权游前四季能成功恰恰是由于2DB尚不出名，HBO深度干涉剧本、选角、导演工作。我写《龙之家族》的剧评里讨论过相关事件，这里不赘述【链接：从“王国之光”说起——一个老粉的每周单集感受和分析[10集完更 | 含修订]（龙之家族 第一季）剧评 (douban.com)】
[5] 关于这一创伤性事件，S1E8的描述其实非常模糊，因为Kendall和Roman各执一词，而旁观者Con的说法与KR皆不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人的记忆绝对正确（虽然Con作为旁观者的看法可能更可信）。
第7-8集：Tailgate Party Decides？
第七集剧评本来已经写得差不多，但我12号突发急病，14号从上海会昆明老家做检查、修养，大大拖慢了写作的进度，鸽了两周。Succession最终季第七第八集因为主题相关，我把剧评合在一起发。
第九集剧评已经写了一部分，会和大结局剧评一起发。
本文包含大量剧透，没看过Succession最终季7到9集的观众谨慎阅读
引言
Succession编剧室将S4E7定名为“Tailgate Party”，意味深长。
美国人常在重大节日、活动或体育比赛期间在开阔的户外场地（停车场、公园、野地……）举办车尾派对（tailgate party）。提起这个词，很多人脑海中浮现的图像大概是无数身着休闲服、牛仔裤的美国男女，开着自家的美式皮卡或SUV齐聚一地，放平尾门，在晴朗的天空下支起露天烤架吃肉、喝酒、聊天。在这个意义上，S4E7中Roy家族在大选前夜主办的tailgate party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的tailgate party。烤架、休闲服、纸杯等tailgate party的基本元素甚至tailgate（车尾门）本身都在这次party中缺席。事实上，在Shiv家举行的这次宴会与Succession中经常出现的各类精英聚会晚宴没有本质不同，举办地点在Shiv和Tom的高层豪华公寓内，与会者皆着华服，饮料是香槟与红酒，权力的游戏在杯盏间展开。
根据Kendall等人的台词，Logan生前就会在每次美国大选日前举办主题宴会。而Roy家族将这个主题宴会命名为tailgate party这一事实无疑是Roy家族的成员有意识地戏仿美国普通人的生活方式的表现。Roy们当然知道他们举办的tailgate party名不副实，但这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因为这种“靠近”大众的戏仿本身恰恰是将Roy家族及其客人与普通美国人区隔开来的一种行为：如果他们本就是普通的美国人或者说生活在美国普通民众内部，他们又如何戏仿美国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呢？戏仿本身就是一个站在被戏仿者外部才能执行的动作。
Roy们甚至特别强调了他们与普通美国人之间的区别。在S4E7的tailgate party正式开始前，Kendall举杯，对着一屋子不足百人的美国政治商业思想文化技术精英们说出了下面这些话。
“We watch history, we make history, and then, one day, we become it.（我们观看历史，我们创造历史，然后有一天我们变成历史。）”
Kendall的台词中，历史被这群掌握资本、权力、话语的精英所塑造和操纵。Succesion这一季第七第八集的剧情发展似乎也能印证他的说法。在S4E7中，GoJo收购Waystar这一重新洗牌全球传媒行业格局的商业收购案能否成功，取决于两三个人的决策。下任美国总统及其政府部门的格局与形象可以在一两次电话中被拍板，在S4E8中，SKR三人在小房间里的拉扯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剧集里这次美国大选的最终命运。
普通人的命运，真的已经被身处“云间”的美国精英们决定？
Reverse Viking何以可能？
We go reverse Viking. We pillage their village.（我们转变为反向维京，我们劫掠他们的村庄）
在S4E7末尾，Kendall悄悄把自己的教父，长期在商业和生活上给予他建议和帮助的Frank拉到小房间，并对他说出上面这句台词。因为Matsson是瑞典人，所以Kendall用Viking（维京人）来指涉他，而“go reverse Viking”自然代表要反过来收购瑞典人的公司。
S4E5和S4E6中KR二人阻挠GoJo的收购都困难重重，甚至要靠Living+这种吹牛项目来拉抬股价。那么，反向收购何以可能，换言之，Reverse Viking在商业上真的可行吗？
Kendall和Roman也知道单靠吹Living+拉抬股价并不能真正阻止交易，更何况反向收购。他们需要更实际的筹码：引入反垄断调查和关于数据安全的法律监管。功夫不负有心人，S4E7中二人调查出Matsson和Ebba的复杂关系，其后顺藤摸瓜挖出了Matsson数据造假这样的干货。
S4E7播出后，我在Reddit上看到有观众质疑S4E7中Ebba向KR二人透露GoJo数据注水这个情节，认为这个情节是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是编剧凭空给Kendall添加筹码。但这种质疑其实忽略了编剧室之前铺垫的很多细节。
早在S3E4（当时Matsson甚至还没出场），GoJo市值虚高就已经借角色之口被表达过。当时Kendall为了稳住关键股东Josh，谈到了自己对公司未来发展路线的构想，明确表示要收购GoJo。Josh对Kendall这个提案的第一反应是GoJo太贵，而且他有意使用了overpriced而非expensive表达他对GoJo市值的看法。Josh为了在谈判中占据主动[1]刻意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回应Kendall当然是事实，但他能够这么说也一定有事实依据，否则不会试图用这句话来堵Kendall的口。至少，反映了市场上对GoJo的一种观点。此外，在第三季中，GoJo和Waystar股价倒挂发生在S3最后两集，是Matsson故意发含混推文有意炒上去的结果，和Kendall通过Living+发布会拉抬股价如出一辙。GoJo的股价无疑有水分。
而GoJo内部的危机第四季前半段编剧室其实也给出一些暗示，并非编剧在S4E7才强行加的设定。我在第二集的评论里初步分析过Matsson打给Kendall那番电话【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douban.com)】：
而Kendall，一开始反对Shiv的提案，但接到Matsson电话之后态度大变。注意Matsson电话里的措辞：Matsson说他喜欢Ken（还附赠了其他一些客套话，然而参看S3E7，他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看重Kendall），说如果Logan进一步抬价，就不会是他来买（“But if he pushes me again, it won’t be me.”）。Kendall显然从Matsson给他的电话中读出了更多东西：当Matsson说不能接受进一步抬价时，就有抬价空间，因为如果Matsson真的无法接受进一步抬价，他直接走就行了。在Kendall看来Matsson这一言说行为反而表达了其纠结，这恰恰意味着还能继续抬价（或者通过抬价实现他自己的某种目的，比如彻底搅黄收购）。
此处需要补充的是，Matsson对Kendall的威胁，Logan自己在身为买方时也用过。S2E6中，Logan得知自家公司邮轮丑闻马上要被曝光，为了在新闻曝光前敲定收购皮尔斯的协议，避免交易因为自家丑闻被搅黄，Logan对Rhea也说了类似的话，即如果不能尽快说服皮尔斯签约他就会放弃收购皮尔斯。结合S2这一情节来看，编剧室其实已经借S4E2里Matsson的电话向观众暗示其公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
S4E5最后Matsson决定留下来的Waystar高管人选也暗示了GoJo的内部危机。单独在S4E5的剧情内部来看，Matsson留的人是之前私聊时Shiv想要的人（Gerri，Karolina，Tom）。但除了留Tom可能是为了讨好、稳住Shiv外，Matsson留Gerri和Karolina的真实目的极有可能就是想用Waystar的公关资源帮自己遮盖丑闻。[2]虽然S3E4中GoJo就已经进入角色的台词，但第三季中Matsson正式出场并接触Roy家的人是在S3E7。那个时间点正好在Logan处理完公司内外危机稳住自己位置后[3]，Logan第三季应对处理危机的成效可能让Matsson印象深刻。结合S4E7的情节发展来看，编剧室实际在S4E5那段Matsson与Shiv的对话中就暗示了GoJo内部存在危机，只不过当时编剧以Matsson嘴里他和Ebba的狗血故事为掩护，在Shiv和观众面前将GoJo的商业危机藏了起来。
S4E7中爆出的印度数据造假事件会让观众（包括我）感到意外是因为编剧室通过留白限制了观众的POV。虽然S4E2编剧室已经通过Matsson和Kendall那通电话隐晦的提示观众，但由于POV的限制，观众对Matsson的看法受到Logan判断影响：S4E2最后Logan向SKR道歉那一段，他很严肃地对SKR说如果继续抬价Matsson会被气走放弃交易。甚至S4E7播出后都有观众认为，既然Roman和Kendall都能查出来Matsson和Ebba关系紧张并顺藤摸瓜发现Matsson数据造假，以Logan的能力同样会在之前与Matsson谈判的过程中查出Matsson数据造假这件事。但这种观点得以成立的前提，即Logan的判断力，其实不一定可靠。
首先，第三季的剧评我就分析过，Logan商业之“神”的形象其实是一种被建构出来的形象，其实仔细梳理Waystar从第一季以来的变化，公司走到如今田地很多雷都是Logan自己埋的。[4]而且，Logan对科技企业缺乏深入了解。第一季买Vaulter（他虽然有保留态度）是基于Kendall的意见（S1E4里Logan想买的一个数据挖掘公司也被Kendall吐槽说不靠谱）。第二季拆解Vaulter则听了Roman的意见让Kendall执行。[5]第三季中他在谈判前对Matsson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单方面受Roman影响。
其次，Logan在S3末做出卖公司决定那个时间节点，能获取的信息不一定完整。Matsson对数据造假这件事严格保密，只有他和少数高层知道（见S4E7里Shiv质问Matsson数据问题时，他第一反应是反问Ebba和Oskar二人中谁泄密），KR能查出来GoJo数据造假的前提条件（Ebba和Matsson关系破裂）在Logan第三季与Matsson面谈那个时间点不一定已经发生，即便已经发生，Logan自己作为看低女性的老白男也不一定有这个意识从这个角度去查。
最后，Logan不一定有动力去查Matsson黑料。在S3E9亲自同Matsson接触前他虽然成功保住了自己在公司和美国右翼政治势力中的地位，但应对股东大会、司法调查非常消耗他精力，而他对SKR都感到失望：Kendall没能击败他，Shiv不懂公司核心竞争力，Roman不稳重。把公司大部分资产出售而保留ATN，已经说明当时的Logan事实上放弃把家业传给SKR，专注于为自己谋取利益了。留ATN卖掉Waystar其他财产，可以甩掉邮轮、公园和电影这些包袱。邮轮和公园业务属于重资产管理成本高而且还出过差点掀翻整个公司的大丑闻。电影业务作为创意产业投资收益非常不稳定。而ATN这个右翼保守派有线电视网，相较于邮轮、公园好管理，投资收益比电影稳定，还能让他更积极地对美国社会施加影响力。S4前两集他极度重视ATN业务，S4E1结尾打电话怒斥Cyd安排的节目和S4E2在ATN发表演讲均是佐证。如果Logan在S3那个时间点本来就有迅速完成出售亲自抓ATN的想法，他自然没有动力和经历发动手上所有资源查Matsson黑料。即便是S4中的Kendall和Roman，也是在下定决心破坏收购后才真正发力去专门查Matsson。[6]
“Privacy, pussy, pasta”
S4E7中Ebba告诉KR二人Matsson的形象是被包装出来这一情节，也不是编剧为了给Kendall降低难度临时给Matsson加的设定。
Matsson视Kendalll（及其他Roy二代）为废柴富二代（S4E5）。但Matsson和他自己鄙视的Kendall也许没有太大不同。S4E5他对KR说自己发现父亲尸体的经历时提到他爸的宝马车发动机在车祸后还在运行。Matsson显然也出生在家境优渥的家庭，绝不是白手起家。而仔细回顾一下Matsson在S4E7中翻车的过程就会发现其实与S1E10里Kendall作死嗑药出车祸被Logan抓住把柄的过程大差不差：都是自以为胜券在握后放松导致不可控情况发生（一个是自己为了嗑药遭遇车祸，一个是在嗑药后放纵自己霸凌Ebba致使对方反水，而且其中都正好都有他们不太瞧得上的Greg间接参与）。
结合S4E7里的情节发展回顾Matsson的角色塑造，会发现编剧室在这个角色出场的时刻就已经潜在地描绘了他的外强中干。
Privacy, pussy, pasta（隐私，女人，意面）
这是S3E7里Kendall生日宴上Kendall询问Matsson需求时瑞典人给出的回答。但也正因为这句台词在Matsson一出场时就出现，所以也颇具迷惑性。在观众和Kendall这样并不真正熟悉Matsson的人面前[7]，这套轻浮话语为Matsson建立起一种马斯克式理工科技宅大佬人设：“真性情”“直肠子”，虽然有点直男但足够聪明。但是，结合S4的剧情语境对Matsson带着一种批判的视野来分析他说的这句话，就可以看到这句话和SKR这种富二代经常说的那种带有游戏风格的语言没有本质差异。Matsson这句话所直接表达的意义非常易懂、直白，俗气，三个词所表达的都是人作为动物的基本欲望（庇护所、性、吃）。但这句话在形式上却并不那么散文化-平淡无奇（prosaic），三个单词押头韵，朗朗上口。Matsson的话语不仅仅是表达其意图的中介（mediation），也直接地（immediately）表达了超出字面和其个人意图的效果。“Privacy, pussy, pasta”这句话形式（能指）和内容（所指）的不对称其实在Matsson自己无意识的层面也对观众潜在地言说了关于他自己的信息：他确实聪明，但就像这个看上去有形式自觉可实际含义非常直白的句子一样，他外在的科技大佬人设（能指）所指涉的内核（所指）其实非常乏味、平庸。
而且Matsson用pussy这个与性器官关系更密切的词来代指女人和性行为也颇具预言性：用pussy来押头韵既是他自作聪明在形式上的表达，也是他对女性态度的无意识流露。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他与Roy家族的男性没有本质区别，仅仅将女性视为一个欲望投射的对象。尽管Matsson在第三季说这句话时可能还没有与Ebba分手，但在女性性别意识愈发突出的当代，他言语中对女性轻浮傲慢的态度已经预示了他因此被反噬的可能。[8]
“It’s a number on a piece of paper.”
正如我在第二集的剧评中通过分析Logan道歉台词所指出的那样【爱、恨以及Virtual Apology (douban.com)】：
语言不只是思想的中介，语言及言说本身就参与思想的形成（formation）
不应该忽视Kendall表达反向收购GoJo时的修辞。
“We go reverse Viking. We pillage their village.”这句话的修辞效果无疑与Viking（维京人）这个概念或形象所具有的引申含义相关。众所周知，由于维京人对中世纪欧洲持续数个世纪的劫掠，这个词不仅仅指涉历史上的维京人族群，也常常“海盗”“劫掠”等含义关联起来。Kendall自己也紧跟着用“we pillage their village.（我们劫掠他们的村庄）”明确点出了这层含义。
而这种表述与Logan的表述极为相似。
与“维京”紧密关联的 “海盗”一词正是S4E2中Logan在演讲时用来塑造ATN员工身份认同的核心比喻：“You are fxxking pirates.（你们是TMD海盗）”。而在S2E10，Kendall询问Logan是否真考虑过把企业交给他时，Logan说Kendall当时还不是killer。
为什么Logan以及现在的Kendall要用pirate/pillage/killer这些与杀戮、暴力相关的词汇来描述商业，这种修辞在何种意义上表达、形塑了二人的思想和ideology？
S3E8中Logan和Kendall私聊应该是两人最后一次单独会面。当时Kendall意图变现离开，提到他过去把自己看成马背上的骑士（指他正面挑战Logan这样的“恶龙”）。Logan闻言立即反驳，称生活是“It’s a fight for a knife in the mud（是泥地中夺短刃的死斗）”。不过在用“fight for a knife”回应Kendall的骑士比喻之前，Logan其实还说了另一句看上去与Kendall骑士比喻不太对应的句子：
“It’s a number on a piece of paper.（生活是一张纸上的一个数字）”
这个看上去与暴力比喻无关的句子恰恰说明了为什么Logan以及现在的Kendall自然而然地用与暴力相关的词汇描述商业乃至生活中的一切活动。
Logan的话描述了一个事实：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政治-经济结构之内，个体一切生存、欲望、情感、价值效用都可被还原为抽象的数字。当Logan将生活区还原（reduced to）为“纸上数字”时，他心目中生活的意义自然就是比“数字”大小的游戏。那么，做一个killer，把别人的“数字”抢到自己手里就顺理成章了。在这个意义上，Logan与Kendall这种“暴力”修辞，与其说是个人的说话习惯，不如说是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症候的表达。
Media Decide
S4E8的标题在两重意义具有讽刺性。第一层讽刺非常明显，对于观众而言不难察觉：在这个标题是“America Decides（美国做出决定）”的单集中，美国大选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却是SKR三人在会议室里博弈的的产物。
在一般人的常识（common sense）中媒体（media）是向选民和观众报道选举信息的中介（mediation）。但实际上，媒体的报道本身已经直接地（immediately）且深入第形塑选举。而现在的美国媒体无疑对此有清晰的自我意识。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选举不由“America Decides”而由Media decide。
这正是Logan极度重视ATN的原因，SKR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
要理解S4E8中SKR三人的立场和行动需要对剧集中这次大选有基本的了解。
为什么剧集中那么多人对Mencken当选感到震惊和反感？关于Mencken，我在S3E6的剧评中详细分析过【左派、右派和可口可乐 (douban.com)】：
这一集出现了三个候选人。第一个是副总统，副总统看到现任总统被Logan媒体疯狂攻击的“惨状”后极力跪舔Logan，暗示自己能压制司法部和新兴科技公司，但副总统年纪、形象都成问题。而且他给Logan的条件都只能解决Logan的短期问题。候选人Salgado的路线对于传统保守派选民而言又太左了，而且Salgado左转，意味着他是跟着左翼的议程在走。剧集中的现任总统，身上种种细节，影射现实中的川普（第三季新闻播报里提总统认知失调，明显指涉了去年大选的时候媒体要求川普做认知测试的事情，还有第四集总统在电话里骂人被Logan和女助理嘲讽也指涉了川普言行被传统精英瞧不上这个事实），但川普执政四年之后美国右翼有了进一步发展。新出现的这个Mencken就不单单指涉川普了，他身上既有川普式民粹路线的煽动力，在政治议题上又比川普更进一步，更有活力，可以把这个人看作川普，Ted Curz，Tom Cotton等右翼政客的组合体。Logan之所以选择这个Mencken，其实原因很简单，用Roman的词来说，就是很Cool。Mencken这类另类右翼不但不按照左翼的议程走，他还能把左翼的主张拿来自己这里重新塑造风向（也就是Roman提到的Overton Window）,理论化的说法，他可以给右翼带来某种范式转换。这其实是Logan现在急需的。副总统只能在短期战术上帮Logan翻盘，而Salgado这种中间派，政策、话题都彻底受限于左翼设定的议题，而Logan需要Mencken这样的人来带节奏，设定属于右翼的议题。
我第三季剧评的分析仍然适用，Mencken就是威力加强年轻川普或形象更帅气的德桑蒂斯。这种后现代保守派，明面上大谈保守传统，实际上完全价值虚无，为了胜选无所不用其极。
Don’t we long sometimes for something clean once in this polluted land?（曾经在这片受污染的土地上，我们不总是会渴望干净的东西吗？）
上面这句话是S4E8最后Mencken在宣布自己“胜选”时说的话，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太的啊不妥，在谈捍卫民主，实际上是非常典型的政治狗哨话语（即针对特定人群有效的发言）。在far right民粹选民看来，Mencken这句话无异于向他们许诺，在他总统任内他会清洗各种保守派所看不惯的事物（非法移民、堕胎、xing少数、少数族裔、外国科技企业……）。讽刺之处在于，Mencken大谈维护美国的“纯洁”，但他和Roman私下交易的作为完全与他的公开主张向左。
民主党那个候选人Jimenez，出场不多，很难给出全面可靠的评价。从名字和形象看是拉丁裔，根据S4E7中Shiv告诉Tom邀请Nate那段台词以及S4E8开场不久Shiv和KR讨论出口民调的台词可以知道他这次大选得到Gil背书。结合S4E7中Nate和Matsson的对话，他对大型科技企业有怀疑。这个角色大致可以看成性转且资历更老版本的AOC或者立场更接近桑德斯的拉丁裔奥巴马。基于七、八集的有限信息，唯一能对这个角色给出的评价是：缺乏决断力。他不能和Kendall谈交易，威斯康辛选票出问题反应也不如Mencken团队果断，关于密尔沃基选票被烧事件发表的演讲过于保守稳重缺乏激情和鼓动效果。
S4E8中这次大选的过程和“结果”看上去参考融合了美国2000年，2016年，2020年大选。就“结果”而言类似2016川普当选，Mencken“当选”出乎外界预期。论过程则类似2000年和2020年，中间有很多争议性事件。剧集中的这此选举，威斯康辛州密尔沃基市的选票被烧，而既有的选票（即没有被烧的选票）按照选情专家的说法无论有没有被统计都是Mencken大幅领先。问题在于密尔沃基偏民主党又是人口集聚区，那里的选票如果没有被烧，就可能反转结果，但如果因为那些票重选，也非常不合常规，法律上不一定对此有明确规定。这与00年戈尔和布什在佛罗里达的情况类似。[9]而最后ATN（主流电视网里的右翼）抢先宣布Mencken胜选与20年川普在选举夜次日凌晨自行宣布胜选类似。
Roman力挺Mencken不难理解，S3E6中是他搭上Mencken这条线。而在S4大选前他已经有太多失误，S4E5在山顶对Matsson发飙，S4E6的Living+发布会前临阵脱逃，且先后以非常不当的方式开除多个高管（制片厂的女高层Joy和Gerri），他必须抓住大选这个机会给自己增加筹码。
Kendall的立场夹在Roman和Shiv中间，非常复杂且矛盾。他从来不是far right，经济议题作为资本家大概率偏右但文化层面他应该是中间偏左。看他前三季的表现，至少在他自己有意识的层面支持各种形式的文化多元主义意识形态上整体偏进步主义（尽管无意识层面受Logan影响一直有男权倾向）。与此同时，他女儿由于南亚族裔特征明显且反对Mencken的右翼立场。[10]从Kendall个人情感上看他不大可能支持Mencken。但他现在为了阻挠Matsson的收购，又急需下任总统为他动用反垄断调查和数据安全监管等政治力量阻挠GoJo收购Waystar的交易。
可以看到，S4E8中Kendall依然在意与家人的情感联系。S4E7晚宴期间，民调上落后的Mencken团队对Waystar非常热络而Nate已经明确对Kendall表示Jimenez不太想和ATN这种右翼媒体有太多往来。但在S4E8中和Rava通电话后，Kendall还是主动联系了Jimenez，希望能和民主党候选人达成协议。甚至在最后决定是否要宣布Mencken胜选的关键时刻，即便明知道Shiv和Matsson可能有幕后交易（S4E7对party上正是因为察觉到Shiv带着Matsson到处游说，他才决定派出Greg“颠覆”Matsson），Kendall还是出于情感和自身价值观，提议让与民主党关系更融洽的Shiv去联络Jimenez竞选团队，希望Jimenez团队可以用监管阻止Matsson收购计划的交易。但有自己议程和利益诉求的Shiv显然让他失望了。
Shiv的价值立场很鲜明。她本来就是建制派民主党立场，极度担忧、敌视Mencken这种共和党右翼民粹政客上台。所以她在会议室指责Roman的作为会破坏美国民主并不完全是虚伪的话语。那些话就是她对美国政治的真诚看法。5、6集中Shiv低调行事，勾搭上Matsson，但她还是太自信，在7、8集里相继犯错。第8集她的错误尤为致命。S4E8中的Shiv回到了她前三季既要又要的老路上：一方面不愿放弃自己的价值立场，另一方面也不能放下自己的私利。这就导致她为了配合Matsson收购Waystar，假装打电话忽悠Kendall，最后却被Kendall抓个正着，让剧集中这场大选的“结局”走向了她所不希望的方向（价值立场没有得到维护，利益也不能得到保证）。
其实，S4E8中Kendall的犹豫暴露出了可以被Shiv利用的破绽。Kendall让Shiv联系Nate时，Shiv完全可以私下与Jimenez团队联手。[11]Shiv可以把形势对Jimenez团队讲明，让他们口头答应Kendall要求，利用威斯康辛的争议稳住选情，之后再联合Jimenez和Matsson的力量推动Waystar出售。这样做不但能挫败Mencken的选情（甚至最后阻止Mencken当选），还能在Matsson面前展示她在民主党的人脉，使得她在收购完成后有筹码与Matsson谈判让自己留任高管。虽然建制派民主党和科技企业关系好，但最近几年Sanders和AOC等更偏社民的民主党左派非常看不惯大型科技企业。Jimenez按剧集中的设定不可能完全放任科技企业尤其GoJo这种国外科技企业，所以收购后她完全可以借Jimenez的力量施压Matsson。如果她真这么做，最后她也大概率能拿到类似S4E9提出的美国CEO这一职位。但是Shiv做了一个最糟糕的决定：在Kendall对她坦诚（明言自己想独占Waystar，但又不能真正割舍家人感情）的情况下骗Kendall。
America can’t decide.
Kendall的犹豫和Shiv的糟糕决定为观众提示了第八集标题“America Decides”的第二层反讽意味：美国从精英到平民的分裂与迷茫，陷入决策无能。
Succession编剧室当然是站在西方左派立场，但他们也区别于常见的天真白左。事实上编剧室将最猛烈的批判和反讽指向了美国泛左翼。S4E8中大部分立场看上去更“正确”的角色都难以做出决定，躺平到最后一刻才被迫应对或者接受情势的变化。Jimenez缺乏紧迫性，Kendall犹豫，Shiv盲目，选情专家纠结，Jess虽然破天荒试图表达了一次观点，但仍然没有勇气真正表达明确态度。
其结果就是一群毫无立场的庸人、小人左右了大选的走向。Con宣布推选助力Mencken，Greg为自身利益告发Shiv帮助了Mencken（Kendall最终下定决心转变是在Greg那里确定Shiv联手Matsson以后，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Greg“决定”了总统人选），Tom直接执行SKR博弈后的决定。
Roman支持Mencken当然符合他利益，但毫无立场地帮Mencken显然也谈不上明智。S4E7中他为帮Mencken，公开在外人面前羞辱自己的兄长Con，连Kendall都觉得不妥上前劝阻。但这种为了个人利益无底线跪舔Mencken的方式并不会为他赢得Mencken的尊重，甚至在Mencken看来这是Roman便于利用的表现。Shiv在这一点上其实分析得很对，Logan支持民粹右翼政客是要让对方为他所用，绝不会让对方无限利用他的资源。S4E1，Logan在生日宴上明显对Mencken团队怠慢的态度不满，真遇到选举夜这种情况他一定会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敲打Mencken，就如他对之前那个Rasin总统所做的那样（Logan甚至不一定要帮Mencken选上，他可能会选择让Mencken败选，但支持他当自己的狗撕咬民主党）。
在第五到六集的剧评里，我分析过Roman的性格：
在Succession开播的时候，Roman在Logan诸子女中看上去是最不serious的纨绔富二代：他对除了Logan之外的每个人似乎都极度跋扈、傲慢；非常虚无、犬儒，对一切既有道德、ideology、社交习俗都无所谓。
但随着剧集展开，大量细节向观众表明，Roman没有他表面上那么“无所谓”。比如S1E2中他在Logan发病后一改之前的态度决定遵照Logan意愿签字还劝Shiv一起签。S1E5他和剧中的第一任伴侣Grace分手就是因为对方带着孩子看了他极力反对的Waystar烂片。S2结局Logan提出让Kendall背锅的时候他提出反对。S3结局，他一直对参与SKR三人组不太情愿，对Logan还有依恋。S4E5和S4E6中，Shiv和Kendall都在给自己某出路，他作为当年最后加入反叛行动的人，反而是最想坚守SKR联盟。也因此他分别被Kendall和Shiv利用。明明S4E5中是Roman指出应该把破坏交易的行动告诉Shiv，但最后谎言在S4E6被戳穿时反而是Kendall率先“道歉”，让前一秒还在维护“谎言”的Roman成了恶人。Shiv被Matsson要求破坏Living+发布会，想出的法子就是以保护Kendall的说辞去劝Roman阻止Kendall继续开发布会。
S4E5开头一群人在Roman房间里商议时他办公室挂的电影海报是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不是真实存在电影，但从海报上的标题与涉及风格看，这些电影显然都不是最通俗的商业大片blockbuster，更像是风格化商业类型片或A24风格独立电影（即大众话语中所谓“文艺片”）根据S1E5他对火鸡电影的讨厌也可以看出他大概率不喜欢在美式合家欢电影。编导为Roman电影品味涉及的这些细节表明，他恰恰有自己价值判断和情感偏好，而且在无意识的层面上他其实很看重这些价值与感情，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内心不受伤害，他在人前总要表演出傲慢和虚无的一面，做那个“伤害”别人的人。
但是，第五第六集这几段Roman情绪失控的戏其实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了Roman这套“保护”机制的自我毁灭趋势：Roman希望通过这种任性展示他的权力和地位让别人能认真对待他，然而他越是如此任性，别人越不会严肃看待他。
第七、第八集中Roman跪舔、硬捧Mencken的行为和第五集山顶对Matsson发飙、第六集连续开除女高管没有本质差异。
在S4E8中观众可以看到，Kendall在S4E7派对开始前发表的那段豪言壮语（“We watch history, we make history, and then, one day, we become it.我们观看历史，我们创造历史，然后有一天我们变成历史。”）既成立，又不成立。说这句话成立，是因为S4E8中选举的结果最终确实还是精英们在密室中决定的。而说这句话不成立是因为选举的实际过程和结果其实出乎美国精英统治阶层的预料。在S4E8开端，连Mencken看民调态势都已经在做准备接受败选，甚至已经提前让Roman去做准备为其“败选”构建叙事。
但密尔沃基选票被烧改变了一切。
其实根据剧中的信息来看，这个事件的起因难以在全面调查完成得到确认（可能是意外，可能是Mencken支持者所为，甚至Roman说法，极端leftist用False flag栽赃Mencken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这个事件的真实起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次事件所表达的症候。如果这件事是起因是纯粹的意外，这就是历史自身偶然性的表达。如果这件事是人为（无论是纵火者是左派还是右派），这也是精英自以为可以操纵历史却反噬自身的后果。选民会有这种极端的行为不就是社会治理失能，政治极化的表现吗（根据剧中角色的台词，类似事件非个例）?而Roy家族等政商两界掌握大量资源和力量的美国精英无疑需要为此负最大责任。
无论是哪种情况，密尔沃基的火灾都揭示了如下事实：也许身处“云间”的美国精英能对地面上普通美国人的生活施加巨大的影响，但普通美国人的生活也绝对不是这些精英可以完全操弄的提线木偶。
Greg的两次抉择
Succession中，Shiv两次在关键时刻请Greg帮忙。Greg第一次决定帮Shiv（S1E2），第二次决定背叛Shiv（S4E8）。
S1E2，Logan紧急住院。Roman想签署Logan的信托协议而Shiv不想签。由于Marcia打发Greg回家帮Logan取义务，两人不约而同找到Greg。Roman让Greg把信托协议带到医院，而Shiv让Greg不要把信托协议带到医院。Greg一度十分纠结，和自己母亲商量了半天也没下定决心，直到他回到医院.
Greg实际把协议带到了医院，但他最后选择帮Shiv。让Greg决定帮Shiv的决定性因素是如下事实：回到医院后，Tom告诉Greg，他会帮Greg安排工作。
而在S4E8中，Greg向Kendall透露Shiv联手Matsson的实情，根本原因在于，Shiv无法给Greg提供一个有吸引力的deal，而只是在言语上霸凌他。
S4E4中Logan留下的那个遗嘱草稿里，Greg的名字为什么会打上问号？Logan当然知道Greg除了长得高以外身无长物，但他显然觉察到了Greg往上爬的野心，而在Logan看来这种人是非常容易达成交易的。第一季Greg刚到Logan家，就在车上向Logan暗示可以帮他搞定自己外公Ewan的董事席位，让Logan注意到他。而S3E4中，Greg和Logan谈交易也非常顺利，双方各自开出条件，达成利益交换，Greg得到Logan的法律保护伞后就离开Kendall转投Logan。Greg名字上的问号也许意味着Greg是Logan眼里的wild card，是可以搅动局势的例外因素，尽管使用方式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知道Greg这一特性的人在剧中还有Tom和Kendall。在S1E10，Kendall离开婚礼主会场想嗑药，正好在路上碰到Greg。当时Greg已经得知Kendall联合外人对Waystar发起恶意收购，便主动对Kendall提起他知道邮轮丑闻细节，立马吸引了Kendall的注意。而Tom长期和Greg交往，对Greg非常熟悉，所以会在S3E9联手组成The Disgusting Brothers。
S4E8中Shiv要求Greg帮她掩盖秘密，却不愿给Greg提供任何好处，而她自然为轻视Greg付出了代价。
至于Shiv在S4E8不能说服Tom的原因，其实和她无法说服Greg类似。S4E8中Tom不愿帮助Shiv的直接原因自然是二人头天晚上（即S4E7末）互相试探对方承受极限的那次吵架。如果回溯Tom和Shiv二人在S4E7中tailgate party上的互动，就会发现二人在那天晚上其实又回到了他们婚姻中常见的状态，Tom极力讨好Shiv（甚至帮她推广了她那款众人都觉得难喝的红酒），但却仍然被Shiv当靶子扔出去让所有人攻击。Shiv为了说服左翼政治人物在监管层面帮Matsson，不得不把Tom（ATN现任领导者）当沙袋扔到众人面前供他们“击打”，尽管她当时未必愿意这样。S4E7中两人走到阳台的时候Shiv一开始其实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说Matsson数据靠不住，自己很担忧。但这反而激怒了Tom，在不了解GoJo内情的Tom看来Shiv的担忧只是借口，因为他既往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像Shiv这种Roy二代从来不会面临真正的生存压力。Shiv在第七集中的一些列操作在Tom看来就是Shiv始终不愿在行动上为他提供确定性和安全感的证据。因而Tom自然就会把她在S4E8说的所有话都视为某种操控人心的策略，即便这次Shiv真的说了实话。
Shiv之所以高度依赖Matsson 这种不可靠的外部力量（不只数据不可靠，Matsson如果收购Waystar，也不一定 会留Shiv，他始终不愿给Shiv明确承诺），归根结底是因为Logan的厌女症导致Shiv从来没法得到Kendall和Roman一样多的机会在公司得到锻炼并培养自己的势力（除了Tom）。但Shiv的“既要又要”——一方面极度自私和一方面又相信并标榜进步主义价值观——也始终撕扯着她，使得她极度盲目、自我矛盾。S4第七第八集里她忽视Greg和Tom[12]导致反噬只是最极端的例子。其实她在Waystar内是有潜在盟友的，S3E3中Karolina对她升任Domestic President显然感到兴奋，而S4E6中Roman开除Gerri后她也有机会拉拢同为女性的Gerri。但截止第八集，Shiv一直没有脚踏实地做工作让这些潜在盟友成为自己真正的盟友。
Con的“退选”和曾经有可能成为Con 2.0的Kendall
在第三季的剧评中，我曾经如此评价Kendall与Logan的关系：
在第四集的分析文章中，我曾经分析过Kendall的局限和潜能。当时的观点目前仍然适用。第三季中（至少到第七集这个阶段）的Kendall还是需要通过反对Logan来构建自己的身份-同一性（identity），换句话说，他的生命经验仍然以Logan对他的影响为可能性前提。“宫斗”成功并不一定能让Kendall自己的生活获得真正的解放。真正的解放需要他摆脱对Logan的认同和依赖，需要他摆脱与Logan的对立。简言之,Kendall如果要真正摆脱Logan对他的影响，不能仅仅是反（anti-）Logan的，他需要以非（non-）Logan的方式生活。反Logan意味着他仍然依赖Logan设定的框架（表现形式为对Logan的反对）行动和生活，而以非Logan的方式生活则意味着更广阔的生活可能性。
现在看来，我当时的分析有一些不足。Con在某种意义上很早就过起了非Logan的生活（他一直不再 Waystar权力中心），他也是Logan四个子女唯一一个在Logan走后没有太多伤感情绪的人（S4E3说Logan不爱他且坚持与Willa结婚，S4E7中说没有Logan让他感到安心）。但Con的生活显然也非一种可欲的生活，他的选举以及“败选”后和Mencken讨要“大使”的操作表明，他归根结底就是个利己的庸人，虽非大奸大恶，但也不值得赞美。Logan在S3E8如果允许Kendall变现离开，Kendall变为Con 2.0的概率远比过上真正可欲生活的概率要大。【我第三季剧评评论区中已经有朋友指出了这种可能：绝望与希望之间——Succession第三季每周分集评论[完更 | 含修订]（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由于Logan死后一些列变故，S4中的Kendall越发趋近Logan。观众可以看到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在S4中Kendall开始频繁的“维护”家人。其实他在第一第二季也有类似的举动，S1他在Logan面前维护自己疑似有自闭症的儿子。S2看到Logan打Roman立马站出来保护Roman。但S4中这种“维护”在频率上的提升意味着他试图填补Logan去世后Roy家族内部的权力真空，试图占据“爹位”：明明他自己也只把Greg当工具人，但S4E5看到Matsson言语嘲讽Greg他要站出来维护Greg这个家族外围成员，S4E8他明明知道Shiv可能在背后和Matsson搞小动作，但为了与Shiv统一战线（当时他还对Jimenez心存念想），在见到Tom公开攻击Shiv时他也立刻言语警告。
Kendall能成为Logan 2.0吗，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为Logan 2.0，这对他自己、对Roy家族、对剧集中的美国又意味着什么？
大结局也许揭晓这些问题的答案，而Succession编剧室给出的“回答”,极有可能是新的问题。
[1] Josh在S3E4的言行显然是有策略的设计，那一集他故意以女儿生病为由让Kendall和Logan去他家谈判而非他进城谈判
[2] Gerri在美国司法部那边有沟通管道，而Karolina也是长期处理Waystar公关的老手，S2E4里也是她们两人处理Kendall偷东西的事
[3] 第三季第五集Logan稳住自己的代理权，第六集他通过和共和党深度绑定让总统平息了邮轮事件相关的司法调查。
[4] 第三季剧评链接：绝望与希望之间——Succession第三季每周分集评论[完更 | 含修订]（继承之战 第三季）剧评 (douban.com)
[5] S2E2中Kendall和Roman都知道Vaulter数据注水，Kendall是派自己人下Vaulter调研得出结论，而Roman是靠和Vaulter员工社交来打探消息。向Logan汇报时Roman的看法是Vaulter没救（他知道Logan一直怀疑这笔交易所以顺着Logan的意思说），而Kendall认为如果Waystar派人去监管指导Vaulter怎么用数据的话Vaulter还有救，最后Logan因为一开始就对Vaulter持怀疑态度听了Roman的意见，但让Kendall执行。Kendall确实把Vaulter关停，但还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把核心的资产拿下来。
[6] S4E7开头Roman在电话里甚至需要向别人解释他查Matsson黑料是为股东利益负责尽职调查（虽然他自己说漏嘴说成extra dilligence）而特别强调自己没有意图破坏交易，因为这可能会让那些倾向于出售公司的股东不满。
[7] 根据Kendall和Matsson对话的台词不难判断出两人在Kendall生日宴以前认识但不熟。那一集中Kendall对Matsson套近乎到谄媚的地步（提议Matsson反像收购Waystar），而Matsson反应冷淡，最后也甩掉Kendall答应了Roman的提议.
[8] 结合第五集Matsson和Ebba的对话（Ebba半开玩笑说会用小本子记下Matsson黑料）以及第九集中Ebba悄悄通过Hugo向Kendall传递情报这一情节来看，Ebba在S4E7向KR曝光GoJo印度数据造假也许并非完全是冲动，而是抓住机会顺水推舟反制Matsson的举动。注意S4E7中Ebba在和KR对话的具体展开过程。KR二人仍然在谨慎地说些客套话，Ebba自己主动提到Matsson的编程天才形象由她包装，并提到她次年2月份就会离开GoJo（美国大选是11月）这些信息。现在Matsson不敢动Ebba是因为如果他开除Ebba，印度的黑料注定盖不住（E5，他那寄血袋这个小丑闻试探Shiv的时候Shiv也提示他不能开除Ebba）。但如果Matsson收购了Waystar，不但可以用Waystar的内容库抬升自家流媒体订阅数把假数据变真数据，还可以利用Waystar那已经被证明非常强大的公关力量（成功应对了邮轮丑闻）架空Ebba，彻底把这个包袱甩掉。
[9] 2000年佛罗里达州计票结果非常接近且有争议，而且结果会直接影响选举人票归属。事后看虽然最终计票大概还是布什赢，但当时美国就有研究指出Palm Beach的选票从统计结果来看存在很大问题，可能由于当地是蝴蝶票（候选人左右交错排列），导致戈尔的选民投错票。
[10] 他前妻Rava虽然长相偏白人但从名字上看可能带南亚裔血统。有人质疑Kendall她女儿不是他亲生，因为南亚裔特征明显，但其实这在混血家庭是正常的现象。参看b站这个视频：混血的后代真的很神奇！_哔哩哔哩_bilibili
[11] 以她在民主党的人脉不一定通过前情人兼Kendall好友的Nate联系Jimenez团队。结合S4E7里Nate离开party时的话来看，他不是Jimenez核心圈的人。
[12] 如果她真的坚持进步主义价值观，她又怎么会轻视这些“地位”不如她的人呢，如果她一切行动为利己，她也应该知道，要与Tom和Greg做利益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