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艰难活着,还是从容赴死?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电影上映了这么久,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写写心里话。
我的姥爷就是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之后去世的,因此在看到《妈妈!》这部电影之后,我无法完全客观地用“好”或者“不好”来评价这部电影。
准确说来,它足够细腻、温暖,在电影的层面算是勉强及格了,但从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的视角来说,它的致命缺陷在于叙事过于浪漫、松散,以至于这样一个极佳的题材、极优的演员配置、极具代表性的角色设定,都呈现不出这个片子该有的力度、态度与深度。
姥爷最后那几年
印象中,从姥姥去世开始,姥爷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了。
1997年2月25日,那天下着雨,刚过完九岁生日的我早早起了床,加入了追悼会送丧的队伍。队伍很长很长,妈妈牵着我走在最前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跪下,再站起来,继续走。
我们在冷冷的细雨中一路跪了又起、起了再跪。那天特别冷,地上到处都是雨和雪的混合物,为了保护我的膝盖不受伤害,妈妈提前在我的腿上结结实实绑上了几层塑料袋。
很魔幻的一点是,那天刚好也是邓小平的追悼会,街上的广播一直在反复播放邓小平追悼大会的致悼词,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忧伤。
从殡仪馆回到姥姥家,大人们都在张罗午饭的事情,但我一直都找不到姥爷。最后在二楼的主卧,我找到了他。他一个人静静呆坐着看向窗外,天晴了,虽然天气很冷,但阳台上他种的花花草草都还是郁郁葱葱的。房间里很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应该在哭吧。
我走过去安慰他,才确认他是真的哭了。
吃了一块前一天没吃完的生日蛋糕,我下午赶回了学校,教室的电视机都还在反复播放邓小平的追悼会,同学们依旧打打闹闹就像这个世界没有人死亡过一样。
现在每次回想起来依旧会觉得,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魔幻了。
从那之后姥爷的脾气就不是太好了。他总是不停找茬,不停埋怨儿女们。即便爸爸妈妈、舅伯们、舅妈们都在加倍用心照顾他,但他依旧坚定认为,在老伴儿去世之后,自己就成了儿女眼里的巨大的累赘。
再后来,病情一点一点恶化,我才知道原来姥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当时还并不太清楚“老年痴呆症”与“阿尔茨海默病”的关系,只知道姥爷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记性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后来他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卧病在床。某次我去探望他,他把我认成了二表姐,拉着我说悄悄话,还吵着要我拿糖给他吃(因为他有糖尿病,妈妈和舅伯舅妈都不让他吃糖)。
那段时间,几个子女轮流照看他。到后来,姥爷谁也不认识了,见谁都骂,妈妈经常红着眼睛回家,又委屈又沮丧。
妈妈后来跟我说,姥爷那几年过得很艰难,但在临走前突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可能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姥爷糊涂了好些年,但最后是清醒着走的。
阿尔茨海默病到底有多难搞?
1995 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美国艺术家威廉·尤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在 1995 年被诊断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从那时起他坚持给自己画了 5 年自画像。
自画像从清楚到模糊,正好呈现了他在阿尔茨海默病发病之后意识瓦解的全过程。

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华消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活慢慢被盲点吞噬,实在是极其残酷的一件事。
同样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还有当代著名的作家特里·普拉切特,他在知道自己患病之后经历了愤怒、孤独、恐惧与荒凉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描述自己患病感受的时候,他说,“就像你一个人站在海边,海浪不见了,所有的人也不见了”。
后来他参与了纪录片《Terry Pratchett:Choosing to Die》的拍摄,逐渐失去写作能力、感觉自己毫无生存价值的他,甚至开始在纪录片中考虑是否要自行解决自己的生命。

就在前段时间,我很喜欢的作家韩松也在微博公开了自己被确诊为“认知异常”的残酷事实。
他提到,“老年痴呆并不等同于阿尔茨海默症,‘痴呆’、‘变傻’、‘老糊涂’只是对失智症或认知障碍的一种通俗说法,它可以由多种原因引起,阿尔茨海默仅是其中一种。在我国,六十岁以上轻度认知障碍患者有近四千万,而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一千万左右。”
即便简单的阅读、组织语言对他来说已经逐渐成为了很难的事情,他几乎每天都会坚持更新微博,坚持读书,坚持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虽然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沮丧与失落,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他会在所有图片左下方加上“我们的目的就是活下去”这句话。

明明可以拍得更动人,但它没有
说回《妈妈!》。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自己很冷漠,但整个电影里最打动我的,只有最后母女俩(可能选择了自杀)的开放式结局,以及片尾真实患者的影像彩蛋。
作为女性,在观影过程中让我感觉最沮丧的一点是,片中吴彦姝老师饰演的老母亲蒋玉芝、奚美娟老师饰演的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冯济真、文淇饰演的问题少女周夏,到最后这三位女性的角色都变成了“母亲”。
因为冯济真的病,蒋玉芝不得不在85岁高龄重新回归到了母亲的角色,对女儿给予细致照顾;
而冯济真,虽然终生未婚,但也在得知自己患病之后,不求回报的一次次原谅、一次次拯救问题少女周夏;
周夏呢?这个唯一原本还带点自由色彩的年轻女孩,抱着自己那个(不知道亲爹在哪里的)婴儿出现在蒋玉芝、冯济真家里。
这是导演所谓的“相互救赎”吗?抱歉,我真的没看出来。
我只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女性的宿命,看到代际关系里的绝望和无奈,看到被困在“母亲”这个角色里的巨大的死循环。
一想到这个作品还出自一个“全女性视角”的团队,我就更觉得费解了。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一生过得很糟糕、很失败,那请你想清楚,生一个新的孩子出来,你的人生并不会得到所谓的“救赎”。
大人物的一个喷嚏就足矣让这个时代倒退十年甚至百年,而我们都是小人物。如果你觉得人生很操蛋,那孩子的出现、血脉的延续,都改变不了你的人生。
所谓的“温情延续”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最后实实在在倒霉的只有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再说回结局。
海水渐渐涨起,优雅的知识分子老母亲穿着旗袍,推着轮椅,带着病情越来越严重的女儿,平静又快乐地走向海里。海浪汹涌,母女俩在海中相拥而泣,迎接死亡。
如果这是生命的尽头,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就是短短几十年,女儿早就该放下对父亲之死的愧疚与执念了。
你说这个片子算不算一个好电影呢?在技术层面上,答案是肯定的,但在精神层面上,导演未免过于执着于自己的个人感受了。尤其是周夏这个角色突如其来的怀孕、莫名其妙的消失,更加稀释了这个片子原本应该具备的力度。
真实生活中的阿尔茨海默病,会将一个原本优雅温和的人彻底击碎,将原本规整体面的生活变得混乱无序。这种病带来的那种真切的无力和绝望,在某种程度上与这种诗意的、浪漫的、一厢情愿的表达是相悖的。
太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