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的恋爱,“躺平一代”疫情下的爱情观
聊天记录:
危机时分,我们究竟爱谁?
作者:特洛伊
爱看电视的业余影迷(微博@dasisttroy)
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写道:“通过爱情经历我所得到的启悟仅是:我是无法了解对方的;他的模糊并不在于存在着一个被屏障所遮掩的隐秘,而是证实表象与内在真实之间的游戏已不复存在。这样,因爱一个陌生人所产生的一阵狂喜便摄住了我——那个人将永远存在——一个莫名的冲动——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了”。
在爱情里,你和我之间仿佛永远存在着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我想了解你,但我又害怕了解你,我想知道你的喜好,但我又担心我无法满足你的喜爱。你的一言一行在我眼里都是一个难以解开的符号,他们几乎超出了我的所有想象力,我没办法解答,也没力气解答,但我可以确切的是,你总是让我发现新的自己,仿佛我成了我自己的试验品,每天反复无尽地做着同一个实验。到了当下,你的符号、意象、言语、一切都嵌进了那些聊天记录里,他们永远活在我眼前那个可触不可及的手机频幕中,一行又一行复述着我们碎屑般的爱情。
《聊天记录》是萨利·鲁尼出版于2017年的小说,也是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小说描绘了一个古典又现代的“四人游”爱情故事,女主角弗朗西斯和前女友博比相识,相爱于高中,分手后仍是彼此的挚友,在一次偶然的诗歌表演上,她们结识了作家梅利莎和她的演员丈夫尼克,而这四个人的故事在那一场表演后便突然发酵。弗朗西斯爱上了尼克,并与他开始了一段了婚外情,而另一方,博比也与梅丽莎萌发暧昧情愫,她们俩在派对上眉来眼去,在马提尼的挥发下你侬我侬。
他们四个人仿佛互相催生了一个复杂而又相对透明的爱恋宇宙,我爱你,你爱他,他爱她,这看似陈腐尴尬类似琼瑶的糖水爱情,实际上,却是鲁尼对于各种情境下——在成长中,在婚姻前,在病魔里,在资本下——的人际亲密关系的纯粹解剖,她将爱情和亲密关系,和巴特一样,拆解为接二连三的小碎片,放置在硕大无边的生活和生命里,大胆对比着我们想象中的爱情和现实中的爱恋,挑明了在灾难和现实前,爱情是否只是我们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也正如《聊天记录》题记的摘选自弗兰克·奥哈拉的那句话:“在危机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爱谁”。
鲁尼将爱情这个庞大的命题化解并穿插在那模糊,漫无边界的人际关系和电子时代的聊天记录里,把它化为一颗颗可以被感觉和信息解读的分子,充盈着恋爱的角角落落。小说中的四位角色分别讲述着他们各自的爱情故事,虽然弗朗西斯为主要叙述者,但四个人的爱恋和发展各有千秋,他们相互的亲密张力和恋爱关系彼此持平,但在今年改编的剧集里,四个人的脚本似乎被压缩为两个人。
今年根据原著改编的剧集《聊天记录》与两年前掀起“萨利·鲁尼”热的《正常人》而言,是失败的。
两年前,我们跟着康奈尔和玛丽安进入他们的二人世界,在长达五年的爱情迂回里,我们再次感受了什么是你,什么是我,什么是我们。因为在《正常人》里,故事始终围绕着康奈尔和玛丽安延展,他们彼此成为了对方的百分之五十,为对方留白的同时也让自己成长,剧集和小说的主题自然也紧贴两个人的故事——爱情,亲密和阶层之间的相互对白。
但在《聊天记录》里,情形则大不相同,因为构成这些聊天记录的是四个人,他们彼此分担着所有记录和对话的一部分,在每一段争辩,争吵,告白和每一通电话里他们四个人的相互往来是承载一切生发的桥梁,缺少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或回音,这段四方形故事便始终拥有残缺。康奈尔和玛丽安之间存在无数条直线,而弗朗西斯,博比,尼克和梅丽莎之间拥有着成千上万种三角形和四方形的组合,当他们的故事被移花接木至剧集里时,所有三角形和四方形则变成了来回弹跳于弗朗西斯和尼克之间的单一直线。弗朗西斯和尼克之间的直线叙事让故事变成了单一的“文艺女大学生爱上二线帅气已婚男演员”的鸡毛婚外恋,而在小说中,拥有古典气息,交缠着相对复杂,让人心旌的跨越阶层和社会地位的四人交锋销声匿迹,留下的只有不明不了的成长故事和“我爱你,但你不够爱我”的陈词滥调。
当然,对于弗朗西斯而言,与尼克的相识和相爱是她成长轨迹中的一段特殊经历,这段感情不仅仅只是一段婚外恋,它更像一面镜子,照应着弗朗西斯最想躲避,也最真实的缺点,迫使她审视自己对性、爱情、亲密关系和人际关系的认知,再把过往的污渍擦掉,重新做另一个自己。同样,博比和梅丽莎这两位被排斥的局外人也应当在这婚外恋飓风中扮演一定角色,但在剧集里,她们被刻画为站在上帝角度批判一切的“那个受伤的女人”。
“或许你会读心术”玛丽安说,“我以前真的以为我可以读懂你在想什么”康奈尔答道,“你说,在床上吗?”玛丽安问到,“不仅仅是在床上,其他时候也可以,或许这挺正常的吧”“这不正常,康奈尔”。
在《正常人》里,康奈尔与玛丽安的每句话都带着尖锐的刺,他们相互指责,挑衅,谩骂,言语交锋之时又带着无比的怜悯和悔恨,不过情绪被发泄,刺自然脱落,这些对话又犹如一把把镰刀,砍掉他们爱情中的荆棘,迎来的是通透的彼岸,玛丽安和康奈尔在一段又一段长对话里,逐渐了解彼此,读懂对方的内心,从一个“我感觉我了解你”的模凌两可深入至“原来他/她是这么想的”的恍然大悟。正如侯麦电影里自省温柔的巴黎男女,洪常秀脚本里纠葛于暧昧和爱情的男男女女,以及林克莱特三部曲里的杰西和塞林,穿越白天黑夜的对话才是他们爱恋最精致的载体,每一个“我”说出口的字都走进了一部分的“你”,我们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尽力完成一道难以解开的方程式,但在时间和话语的双向附丽下,我们最终找到了最优方程解。
虽然《聊天记录》里四位角色时时刻刻都处于对话模式,但他们的对话尴尬,浅薄,停留在上游,终止在疼痛点,你不言我也不答。匮乏深度和人物解剖的对话并没有推进弗朗西斯或者博比或者其他任何角色,十二集过去,六小时流失,他们硬生生地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但他们的内核仍然说着从前的话,思忖着同样的恋爱疑惑。
这当然不是鲁尼想通过小说所体现的情节。刚过而立之年的鲁尼,和一百年前的王尔德,都来自都柏林,都于年轻之时闻名文学界,也都是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作家。鲁尼是一名马克思主义拥护者,她热衷讨论当下西方社会资本主义的无力和分离,多重阶层之间的脱落让她清醒意识到,或许在社会主义者构想的那个理想社会,人类才有可能拥有终极幸福。虽然不少西方书评人抨击鲁尼为“站在浅显马克思主义之上观望先进欧洲社会的千禧年轻人”,她在小说里,用大篇章的,人类学般的自省意识思忖着当今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件商品,每一个行为,和每个人的一呼一吸。
在书中,一次,弗朗斯西在超市里挑选着罐头,但突然她意识到这一个罐头的生产等于无数人的劳动和时间,她便放下了罐头,索然离开,觉得自己的金钱付不起那些劳动。这种极端的思考正凸显了鲁尼自己的思想,在她眼里,或者说在她的脑海里,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不应该呈剥削与被剥削的状态,而正是因为她处于优越的欧洲环境,才迫使她把眼光放在更遥远的东半球或南半球,感受当下人类的所有运作模式。
出生于90年代初期的鲁尼,经历了爱尔兰前期的经济辉煌也遭遇了2008年金融危机的余震,国家与个人一体,社会语境拥有随时颠覆命运的无情能力,当她身处于灰暗的未来环境里时,不可知论的黑暗便包裹了她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她的角色不仅对世界愤懑不平,也挣扎在彻底成年的边缘,比如弗朗西斯、博比、康奈尔和玛丽安,他们在安全干净的校园环境里了解到社会的细枝末节,在逐渐丧失对未来的把控力的同时,看不清性、爱情和亲密的底层逻辑,阿弗雷德曾说“职业、性和社交关系是对人类的终极考验”,这三个裹挟社会和个人的难题,仿佛三场雪崩,一次又一次,不限时间,不限地点,以最大形式碾压着他们。
所以在每一个抉择前,鲁尼笔下的人物都失去了兴趣,通常以一句平淡的“好吧”随意带过,因为他们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在这个万事如空花游戏的世界里,他们的选择或努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等,这不回应了当下所谓的“躺平的一代”吗?在正在进行时的疫情时代里,我们的选择在动荡不安的白色社会里也显得苍白无力,我们的声音犹如白色噪音,只能给社会带来消极的不可持续。
鲁尼说作为千禧一代最难的是,我们知道的太多,但我能改变的却太少。我们知道经济的衰退,知道爱情逐渐廉价,知道短视频逐渐吞噬大脑,也知道核酸的赏味期限意味着自由的维度,但我们却仍然苟活于惨淡的万物世界之中,玩弄彼此感受的同时,麻痹着自己的神经,调戏着周遭环境从中作乐,安抚着逐渐失去脉搏的心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着“躺平的一代”。
不过无论是在《聊天记录》里还是《正常人》中,弗朗西斯最后明白了自己心之所向,玛丽安选择放手让康奈尔去纽约筑梦,他们在接二连三的悲剧前选择以勇敢面对过去缠绕未解的爱情,这一最终落点也许看似陈词滥调,但王尔德曾经也说“爱是靠想象力滋养的,通过想象力,我们能完整地看见生活本身”,或许我们被万千负面情绪缠身,也或许乌云袭来,暴雨如注,但“在危机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爱谁”。
编辑:芝芝味桃桃
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