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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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约会美丽都》讲述了一个有些荒诞的故事。
影片一开始,就用夸张的风格呈现了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过度肥胖的女人迈着整齐的步伐,细瘦的男人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仿佛是女性社交场合中携带的道具,夜总会灯火辉煌的舞台上,三姐妹正在表扬。画面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并急速地切换,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接着一切戛然而止,我们发现,原来这只是一个孤独的男孩正盯着的电视画面。
电影是一种关于情境的艺术。《美丽都》一开始,就呈现了电视内外两组全然不同的情境,并且两组情境是通过相互对比来完成的:电视上的都市生活节奏明快、内容丰富,但都显得极为过度,因而并不让人向往,却让人害怕;电视外小男孩的生活与此截然相反,缓慢而单调,但也丝毫没有田园牧歌之感,而是单调得乏味。
男孩的家在电车轨边,都市生活的喧嚣是复杂的,让人眩晕的喧嚣,男孩的生活则被有规律地出现的电车轰隆声充斥——这同样都是工业化时代给人的生活打下的烙印。不同的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不需要去想生活的目标,生活永远堆叠着过度的内容,但生活在小镇上的男孩则需要一个目标。
电影中,男孩不喜欢说话,他的外婆便苦心为他寻找着人生目标。看到男孩被电视上的音乐打动,就希望他练习弹琴,但男孩似乎对演奏不感兴趣。接着,她发现男孩在偷偷地收集自行车比赛的报道,她又觉得大概男孩喜欢的是骑自行车吧。看到新买的自行车,小男孩的欢呼雀跃更坚定了外婆的想法,从此以后,他便开始了成为一名职业自行车赛手的刻苦乏味的训练生涯。
长大成人的男孩再也没有了初次看见自行车时的那股欢欣,取而代之的是安静与顺从,伴随着外婆机械的口哨声,沿着小镇的街道循环往复地骑行。
训练以外的生活也是同样的单调。在这里,影片的呈现方式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比如,我们可以把男孩养的狗看作是男孩的象征,始终沉默骑行的男孩的心灵可能正像那条肥胖的大狗:日复一日地对着电车狂吠,紧张不安地盯着钟表,做着可怕的荒诞的梦……它象征了看似温顺的男孩心灵的另一层次:不安、困惑、疲惫,同时还有渴望。
这里有一处有趣的细节,男孩吃饭的节奏和分量,与一个类似时钟的机械装置绑定在一起,狗则紧盯着这个机械,等待着主人吃完饭,给自己食物。在这里,时钟不再是人为了自己的方便而设计出来的机械,反而成了人行为的准则,正如一些巴洛克诗人的描述:“那些钝齿轮切割日子,割裂时辰,细沙流过更漏如人不断失血,我们的生命如同沙粒般,涓涓滴滴流逝……”
生活就是在这些单调的声音里不断流逝:钟表的滴答声,外婆吹出的口哨声,一列列电车的呼啸声,自行车车链的摩擦声……这些声音参与着故事的讲述,给了电影的叙事一种独特的节奏,它不快也不慢,不激烈也不舒缓,那些声音,单调乏味,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产生强烈的压抑感。
男孩终于去参加环法自行车赛了。但可能是(荒诞的故事可以为解读留下足够的空间)失去了外婆口哨声的男孩也失去了某种内心节奏,他在停下来休息时,被黑帮绑架了。从这里开始,故事变得荒唐起来。
但越是荒唐,我们的解读也可以越加的自由。
遭到绑架的男孩和其他两个自行车手一起被固定在一个机械装置上骑车,这是一个复杂的装置,无论如何费力地蹬自行车,也一动不动,但它可以记录下速度,三个自行车手速度的快慢是观看比赛的人赌博的依据。车手们的眼前放映着一段影像,仿佛他们正行进在一条小路上,单调的风景毫无变化,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抑或循环。男孩紧盯着眼前的影像,安静,温顺,机械地骑着车,无悲无喜,无始无终,仿佛在他心中,生活从来就是如此,是一个不会前进只会重复的噩梦。
这个固定的装置多么像我们的中年生活。前段时间的热门动画《心灵奇旅》中,迷失的灵魂在乌有之乡中游荡,失去意识,忘却生活的本真。相比之下,本片中的这个意象要精妙含蓄的多,却让人不自觉的感到压抑,因为我们都知道的,生活到了某个阶段,真的就只是循环,再不会前进。那个可怕的机械连同制造他,操纵它的可怕的黑手党,不正暗示了人们在工业文明控制下的状态吗:前途缥缈,筋疲力尽,周围全是催逼的声音,高喊着速度,效率,而真正的生命却如同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我们感到自己从未生活却即将死去。
好在本片看似压抑,实则温情,因为这是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关于一个孤独、安静、顺从、机械地瞪着自行车的男孩如何被从绝望之境中拽出来的故事。
男孩的外婆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的爱与柔情通过强悍的方式来表达。她拼命地为外孙寻找人生目标,喜欢音乐就要学会弹钢琴,喜欢自行车就要成为自行车赛手,成为自行车赛手就要完成环法比赛,某种意义上,是她把男孩推入这种境地,实用主义适用于那些属于最坚强的人,稍微不留神的软弱,人就变成了实现目的的手段,失去了自我存在的立足之处。
但拯救亦将靠她来完成。电影中,失去了孙子的外婆,迈着坚定的步子,吹着口哨,囊空如洗地上路了。她一刻都不曾犹豫,亦根本没有时间悲伤,但她坚定的脚步和执着的眼光仿佛在说:请不要放弃他,请不要放弃他,请不要因为他陷入了迷失就放弃他。——这是男孩对外婆的怀念,不曾被美化,没有因为怀旧而渡上一层柔光,她从来不是温柔体贴的,她强大而坚定。假如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完成环法自行车赛,假如我们的人生必定需要一个目标,那么我们需要这样的鼓励者,我们需要这样单调的口哨,只有最肤浅的人才会以为人生不需要火一般的淬炼。真实生活中,爱与温情不会表现为温言软语,相互谅解的拥抱和翻然悔悟的眼泪,至少这位外婆的温情不是这样的,实用主义的温情和机械时代的硬朗感觉很相似,不同的是,男孩永远不会被放弃。
但仅此还不够。所以外婆遇到了三姐妹,在那个寒冷的,搞丢了外孙的日子里,外婆发现了一个秘密:假如自行车轮胎的辐条歪曲了,虽然影响骑行,但却可以敲击出音乐。
三姐妹是疯狂美丽都的一个合唱组合,就是出现在影片一开始的夜总会中的三姐妹。此时的她们年华逝去,流落底层,贫困衰老,却依然活得很幸福。她们被外婆的音乐吸而来。外婆虽然发现了自行车轮胎可以敲击出音乐,但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这背后的深意,直到在三姐妹家中看到,冰箱不是用来放食物的,吸尘器不是用来打扫的,报纸不是用来看的——它们都是乐器。这些东西仿佛在教导外婆,每一样东西,不一定有一个确定的功用和目的。东西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哲学家阿尔弗雷德· 佐恩—雷特尔提出过一个关于技术的理论,“关于机器坏了的哲学”,他发现,在卡普里岛大街上的一个年轻人把一个坏了的摩托引擎改装成一个可以制作冰淇淋的设备。这就是说:“这一行为包含了一种比我们日常的技术范式更高的范式;当人们能够对机器盲目、充满敌意的自动性提出反抗,并学会如何把它们应用到未知的领域,真正的技术才开始出现。”阿甘本由此进一步提出一种去功用化的哲思:“舞蹈展示并改造了人类身体行走时的简单步态,礼物揭示了经济和劳动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三姐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教会了外婆这一点,为拯救迷失的男孩提供了可能性。
去功用化是对工业时代的一种反抗,但它需要一点想象力。
最后的拯救,那场尤其荒诞的追逐大戏中,黑手党的枪永远打不中人,三姐妹杀人的武器一会儿是求生的工具,一会儿变成了掷向敌人的炸弹;外婆的长短脚本是一种残疾,但增高的鞋跟在关键时刻变成了武器,可以将追逼而来的汽车绊倒。正是这种想象力让沉重的生活变得轻盈,想象力让那台将男孩束缚在原地的机械了动了起来,想象力载着他们逃离。
但电影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情脉脉和戏谑轻松,它依然压抑,只是生活的悲喜,残酷与轻盈被混同在了一起。在这整个过程中,男孩只是一个被拯救的对象,这更加说明了他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在那些岁月里,他是那个迷失的人,在循环的魔障中痛苦地蹬着自行车。男孩温顺的眼睛,毫无情绪表达,只是在回忆中静观这一切,但他带着我们将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晰:其实那是爱呀,外婆对男孩的爱,三姐妹对生活的爱,爱这个词好像很重,但其实它不应该那么重,它应该轻盈和若隐若现,它才是生活的脉络,而不是被机器投射在幕布上的虚假幻影。
去功用性的哲思,一点点的天真与童稚,一点点的温情与爱意,它们当然改变不了世界,世界依然是那个高楼林立,车声隆隆的工业化世界,人的存在依然被挤压,但它们可以帮助你可以穿越这一切。
穿越这一切,穿越这痛楚的生活,人到中年的男孩如同影片开始时那样说话:“外婆,电视放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