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于伊朗街头的全景瞭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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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届北影节“注目未来”单元最受注目影片《外来者》,是伊朗纳迪尔·赛义瓦尔导演的处女作。在这之前,她曾是伊朗著名导演贾法·帕纳西的电影《三张面孔》的编剧之一,《外来者》这部影片同样由两人合作编剧。
影片故事围绕“外来者”身份展开,这一指称至少有两层含义。首先,是突然闯入街道日常生活的外来者,人们认为他们是国家安全人员。“国家安全人员”每天将汽车停在马路旁并坐在车内,似乎他们在有所目的地监视着什么,但无人知晓。其次,是作为民族“外来者”身份的男主人公巴赫迪亚尔。“国家安全人员”的到来,使得他的这一重身份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作为库尔德人(伊朗的少数民族),他父亲曾参与库尔德民族自由相关的运动,后被捕入狱。因此,邻居想当然地认为他和他父亲是国家安全人员所监视的对象,并催促他们赶快“自首”,好让大家从这紧张的生活恢复为日常。
随着国家安全人员日复一日地出现、停留,巴赫迪亚尔一家仍旧相安无事。人心惶惶,人们开始了自我怀疑与自我审查。有的人无法忍受自身守护“犯罪”秘密的煎熬,便开始自曝,向旁人讲述自己“犯罪”的经历和无奈,以求得谅解,并以为“国家安全人员”正是针对自己的那点“犯罪”行为而来。影片就在一个个人物轮番登场中展开。此外,巴赫迪亚尔的“外来者”身份还体现在他是学校的“外来者”。作为新来的老师,他不了解学校的潜规则,将大赞助商儿子的作弊行为抓现行,并准备将他按处分处理,这直接触犯了上层领导,从侧面反映出伊朗的腐败和社会的不公平。
有意思的是,初次执导的赛义瓦尔便呈现出对视听系统的敏感。作为一部带有“监控意味”的监控电影,影片的叙事内部和叙事外部都体现了导演塑造监控视点的精巧构思。
如果说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描绘的全景敞视监狱是固定的,只作用于对被关押犯人的监视和管理上,那么《外来者》里的汽车,就是伊朗当代意义上的全景瞭望塔,它是流动的。这两者的视觉结构都具有单向性:目光从瞭望塔中发出,但人们并不知道它何时在看、何时不在看,于是只能处处小心,仿佛监视目光随时都有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久而久之,这种外在的目光会内化为人们的自我管理与审查。
在影片中,邻居、小卖部老板的儿子都无法忍受这种目光的“无处不在”而崩溃,将自己的秘密和无奈说出。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连男主角幼小的女儿都已被这样的环境所异化:她害怕地询问父母“国家安全人员”是不是来找她的,因为她将同学的玩偶弄破了。此处影片利用了儿童的天真来反衬体制的邪恶。最后一场戏,巴赫迪亚尔在车内和父亲如是说:他从未见过他父亲笑,但他自己正在成为这样的人。从老人到男主人公再到女儿,规训的力量就这样在一代代中形成和固化。
除了在叙事内部使用“全景瞭望塔”这一具象的视觉机制外,影片的叙事外部同样呈现为带有监控意味的视听结构。首先,摄影机的运动并不完全跟随人物的运动和画面的节奏,而有自身的一套逻辑——缓推、机械的运动,这种运动的视觉效果和监控器的操纵是一致的。
其次,影片取消了正反打镜头,当人物在对话时,镜头常常只对准其中一位。这不仅在视觉上造成了单向的观看,在听觉上也呈现为单向的言语输出而非对话。男主人公的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和争吵在影片中只是嘈杂的画外音,这也暗示了她是该社会制度下的一位“看不见”的受害者和牺牲者。角色们的内心并没有交流,即使他们在说话。通过影片的视听设置,不仅塑造出间离效果,更重要的是,它将观众放置在“监视器”(由摄影机虚拟)前,观众“被迫”成为监视这一切的人,因此整个影片的观感并不舒适,某些场景甚至感到十分煎熬。不过,邻居在屋顶和男主角说出自己秘密的时刻是个例外。摄影机使用双人中景,两人共处同一心灵空间。这似乎意味着,在伊朗,只有同样身为“罪人”身份,我们才可能拥有对话空间——这直接导向的是社会的保守和封闭。
人与人之间互相猜忌与不信任的背后,正是导演想批判的社会现状。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伊朗什叶派穆斯林登台,伊朗成为了神权政体国家,政教合一。政府加紧管控,在思想、道德、文化各个方面都变得十分保守封闭。在少数民族的问题上,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在社会地位、政治参与和经济发展上都有所体现。伊朗电影的政治审查尤为严格,因此伊朗最为发达的反而是儿童片和动画片。导演们只能通过像《小鞋子》这样的儿童片,含蓄地表达出对社会的态度。在贾法·帕纳西的影片《出租车》中,导演通过伪纪录片的方式,让各个阶层、年龄和性别的人物依次登场,在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展现伊朗社会的问题。影片《外来者》同样由不同阶层的人物轮番登场自曝罪行来完成叙述,进而展现伊朗社会的问题,但它更聚焦于库尔德民族当下的生存困境和社会地位。
巴赫迪亚尔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反复念叨:“一座山、一片海、一个林间小屋”。儿子领悟到父亲的遗愿后,带他回到曾经库尔德人居住的扎格罗斯山区,老人在外久久飘荡的心灵终归故土,可以安然死去。电影以父亲的死亡结束,而生命的结束亦是循环的开始。可以想象,像父亲这样因拥有少数民族身份而带来的人生悲剧仍在继续上演,只要伊朗的街头仍旧流动着“全景瞭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