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町》：掩藏于平淡下的生死之梦

想田和弘将他的第七部纪录长片《港町》称为“难以描述的影片”。的确，不同于他的《选举》、《和平》等前作，本片更像是摄影机在港口小镇牛窗町的一次徜徉游荡，既没有事件驱动，也无意单纯地聚焦于某种组织或群体。作为观众，我们仿佛踏入了一处“秘境”，或者用导演的话说，是闯入了一场“往昔之梦”。

逆光中，蹲在堤岸边的老人站起身，镜头随即在导演的问好声中进入了牛窗町。得益于不使用字幕说明和解说词的制作戒律，人物身份和空间背景的缺席，配以单色的画面，天然地塑造出影像的非现实感。

位于冈山县濑户内市的牛窗，平静祥和，却被现代世界所遗忘。空房屋被搬离此处的屋主们留在身后，往日繁盛的渔业也沦为勉强维系的传统生计。从多人经营的工厂、作坊到单人操持的渔船、商铺，劳动人口都多为中老年人，本地青壮年的身影却难寻。乍看之下，片中登场的人物豁达坚韧，生活不似苦闷，但随着影像的展开，我们发现这些暮年之人实际饱受辛劳与孤独烦扰，他们流露出的愤懑和无奈令人心疼。

本片和同期拍摄的《牡蛎工厂》共同记录了牛窗当下的生活图景。然而，如果说后者更倾向于一卷方志，《港町》则是一曲挽歌。导演不仅选择将影像处理为黑白单色，更是在波涛的起伏声中，呈现了人、鱼、城镇等多种形态的生死轮回——逝去的人为后辈所追念，而生的人或欲死或未察时间之追赶；水中游着的鱼、甲板上挣扎着大口呼吸的鱼、塑料薄膜下被去了麟和皮的鱼，一同供养着镇上的人，还有猫；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小镇的活力却被侵匿其中。

影片的前半段采取漂流式的组织形式，每个片段结尾都会遇见新的人物，摄影机便由此转换跟拍对象，开始新的章节。各个人物依次登场，共同勾勒出完整的牛窗社会。这种结构不禁让人想起采取类似叙事方式的电影，如，布努埃尔的《自由的幻影》和林克莱特的《都市浪人》。在《都市浪人》中，摄影机在各个场景和人物间的跟随切换，是奥斯汀青年们精神和生活状态的象征。而在本片中，摄影机的游走既承担了一窥牛窗的梦境视角，同时也创造出海浪般的影像节奏，诗意而深沉。

独居老人 Kumiko 和老渔夫 Wai-Chan 是片中为数不多的线索人物，多次登场。而Kumiko 在山顶坦露不幸经历的场景则是影片中最为重要的一笔，也是赋予影片梦幻气质、将全片情绪推向高潮的关键。导演认为这个段落与日本传统戏剧“能剧”中的“梦幻能”不谋而合，可谓是此次拍摄中召唤到的机缘。如以“梦幻能”的结构解读，总是穿着过膝裙、脚踩白袜拖鞋的 Kumiko 婆婆就是这出剧的 Shite（主角），她在寒冷的海风中搓着枯瘦的双手，时而随意且略显“侵略性”地在镜头前出画入画，“八卦”着牛窗的人和事，时而又迈着急促的步伐趔趄前行，将牛窗的一角一隅介绍给摄影机。而导演和他的镜头即是行经此地的 Waki（配角），经历了一场奇遇。他们在第一幕中的初次相遇其实发生于《牡蛎工厂》中,而本片的再次相见已属第二幕——即，主角在配角的梦中重新现身，化身受困于阴阳之间的鬼神，讲述自己的苦楚和凄婉身世。

拍摄 Kumiko 在岸边和山顶的一组长镜头，如此鲜活、直接而有力。从不加遮拦地道出朋友家事，到触景感怀，坦露儿子被抢走的痛及自己欲绝于世的恨，Kumiko 的人物形象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反转。日常生活下的悲伤暗流几乎要溢出屏幕，愈加突显出现实的复杂与残酷，令人揪心。由于承袭了观察电影的拍摄理念，加之秉持着“纪录片是暴力装置”的伦理观，面对这样的事件，探究真相、判定真理明显不是想田的目的，尽管追问，但他并未更加深入地挖掘或追踪事件本身，而是专注于记录当下的现实，记录人物的行动与神态，将真相和观点留予观众判断。为了能使影像其义自见，导演必须能够及时捕捉充足的信息，并精准呈现瞬间的情绪。因此，想田的单人摄制时而会采用低角度拍摄，以使摄影机不影响对话，并且在拍摄中实时预判，快速调整构图和焦点，从而完成镜头内的剪辑，以赋予长镜头节奏感和冲击性。例如，在山顶场景中，镜头在导演提问前预先推近成了特写；而在岸边场景中，我们看到镜头始终留意着白发老人的反应，在她与 Kumiko 间往复切换。

虽然深受怀斯曼的影响，但想田的电影画风却与之迥然不同。怀斯曼的电影是精确的马赛克，常使用精心挑选的固定镜头，冷静而克制地探究人、机构和社会间的关系。而想田的电影更像是多情的印象派，在与被摄对象的互动、对话中，透过粗粝甚至接近原始的影像，动态地呈现着世界的灰度。在想田的影片中，脱焦、过曝等“瑕疵”镜头时常被保留下来，我们甚至能在影片中听到他现场征求被摄对象许可的声音、看到因即兴跟拍新人物而令对方惊慌失笑的画面。

山顶的段落也许“借用”了能剧的形，但全片织成了能剧的魂，简约而厚重。无事发生的平淡日常下，是有关生死的哀婉吟诵。然而，镜头写下的不是惋惜，是扮演“旅人”角色的导演为牛窗和它的居民献上的祈福之辞。当拍摄结束，导演夫妇与老人们告别，离开牛窗，便是言毕梦醒。受困的讲述者消失，旅人回归现实，涛声褪去，画面也由黑白转为彩色。

参考文献：

1. Director’s Statement of "Inland Sea", https://www.kazuhirosoda.com/inlandsea

2. 想田和弘,《这世上的偶然》,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

3. Janet Handelman, “An Interview with Frederick Wiseman”, Film Library Quarterly 3, no. 3, 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