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与圣子的不可结缘

《夏目友人帐》在2021年推出的新OVA。不是剧场版，是两个短篇的合集。第一个短篇是夏目世界里关于渺小与报恩的故事，单纯而真挚，小妖怪的生命正如那首诗所言，“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第二个短篇的主角是三筱，一个外形如巨马的大妖，在夏目故事里，他出场次数不多，但存在感极强。一者，他是夏目帐下妖怪中少有的高级妖怪，身负大能，与其他小妖单纯如猫狗的心性相比，他更接近于人类中年男子，坚毅冷酷；二者，他是整个故事里唯一甘愿交出姓名、对夏目俯首称臣的妖，在名义上，夏目是他的主人。这个小小的短篇故事，也以深沉的笔触，描绘出他内心高广阔达的世界，格外令我回味。

根据故事设定，夏目继承了外婆留下的友人帐，其中写下了各路妖怪的名字，形同契约，呼唤汝名，汝必到来。这本友人帐如同妖怪世界中的屠龙刀，赋予了他呼风唤雨的权力。但天性纯良的夏目不为所动，逐一将名字还给妖怪，解除契约，使其真灵不受束缚。三筱本是被写在帐中的妖怪之一，但在与夏目来往中，为他人格所折服，自愿将名字留在帐中听宣。虽然如此，夏目几乎从未使用过这项权力，也从不以主人自居，因此三筱出现的次数很少，即便出现，也是面目冷酷、语带讥讽。他看上去并不友善，与夏目之间一直有距离感。

在本篇故事中，因担忧三筱伤害到他人，心怀疑惑的夏目在半夜走出家门，来到三筱栖身的池塘边询问，此处二者有一番对话。面对高头大马的妖怪，夏目第一次对其袒露心迹，平淡地剖白，二人有一种性命相见的真。

三筱（故作轻蔑）：明明用友人帐召唤即可，还特意跑来。

夏目（真诚地）：三筱把名字交给了我，这对那时刚知道友人帐是什么，还非常不安的我来说，是一种心灵的慰藉。感觉要是让你听从命令，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消失。所以，我是来拜托你的。

三筱（回避）：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些意义不明的话啊。

在月色下，池塘边，两人心灵直观地碰撞令人动容。三筱仍如往常，在言语上冷淡，但他内心深处又是何等明了，这高尚的情谊是非凡的。随即他驮起夏目飞上夜空，一同观赏月色，并说出内心的感慨。

三筱：月色真美，在池底看也显得格外动人。和你这样娇小的人类一同赏月的时光，也会有一天变得令人怀念吗？一定是转瞬即逝的吧。

《夏目友人帐》的主题之一，是“不可结缘”，人世间种种违心的分离与不称意，在人妖之间，更隔山海。人类几十年的短暂生命，对于无形无限的妖来说，朝开暮谢。妖与夏目结下的情谊愈深厚，在日常欢笑的相处中，就愈是时时刻刻彰显出，无常别离顷刻到来的悲痛。时间与死亡之隔，是夏目故事的第一重悲剧性。而这些见过夏目的外婆、被她收入帐中的妖怪们，不知那个少女早已成灰。日本美学中对于生命“瞬逝”的悲叹，在人妖天寿的差距中被放大呈现。

第二重悲剧性，是各自的处境、能力、眼界不同而产生的“距离”，是不可跨越的墙壁。夏目因自幼有“妖怪之眼”而不为人类所容，好友田沼却因为无法见证他的世界而心怀哀叹，各自的求不得，是他们之间牢固的墙壁。善良如田沼，尽管努力融入，甚至曾经只身犯险到妖怪的世界去救夏目，但对那里而言，他始终是过客。人与人之间相爱而疏离，各自垂首于心灵的缝隙，同样是非常“日本”的母题。

而在这一短篇中，明暗之间，有三条并行的线来表达以上的两重悲剧性。夏目与三筱，人妖之间的情义在短暂生命中绽放；夏目与田沼，彼此真挚关心却永远一线之隔的怅然；三筱与好友（另一妖怪），成长不再同步而渐行渐远的哀愁。强大冷酷如三筱，也有如此细腻的哀愁，又是以如此冷静的语言讲述，使这个故事具有深沉的美。

在夏目与三筱之间，具有双向的承诺，在明面，友人帐即是称臣的契约；在暗面，三筱感受到了夏目的承诺——永远不会使用奴役他的权力。正是这种承诺让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具有一种密契之义。

在人类伟大的故事中，往往有一些原型是共通的。故事里有英雄、圣父/圣母、圣子、智慧老人、知己等等。其中圣子的存在是故事的核心，圣子具备天然的神性，他的冒险之旅是在英雄与智者的保护下征服诱惑（魔性）。圣子与英雄又具有一体两面、互相映衬的作用，圣子通过“弃权”来证得心灵的圣光，放弃权力、拒绝诱惑是圣子的道路。而英雄，则恰恰相反，英雄需要拾起权杖，承担起与力量相匹配的责任与勇气。《指环王》里，弗罗多作为圣子，在英雄阿拉贡的保护下、智者甘道夫的引领下、知己山姆的陪伴下对抗魔的诱惑。魔戒是屠龙刀，友人帐也是，巨大的权力永远是人类世界最具魔性的诱惑，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美梦迷惑人类心智。夏目故事在平淡温暖中蕴藏着圣子的伟岸，拒绝诱惑是夏目天性使然，为了保护这份圣光，猫咪老师伴随其左右，他即是故事中的智慧老人原型，而三筱在本篇中的身影，则具备了一种英雄之光，甚至是英雄的悲剧性。

其悲剧性即在于，无论与夏目短暂的情谊，还是与好友分离在即的哀愁，都是生命本身的流动决定的，是强者亦无法操控的事情。三筱与好友的关系，也是夏目与田沼关系的镜像——三筱变成了强大的妖怪，超越了局限性，而好友（无形的小妖）在自然环境的衰弱中渐渐走向消亡。曾经并肩于天地游走的知己之情、共同的美好回忆、棋逢对手的斗法竞技，都将在距离拉开后只待成追忆。

三筱的形象甚至有中国古典武侠的气质，来去如风、任侠使剑、与侠士好友决斗于华山之巅。这一对知己的形象，仿佛香港电影《独臂刀》中的狄龙与姜大卫。在故事最后的决斗中，三筱与朋友各自化身一道剑虹，冲天而去，在云中一决高低，又是何等的潇洒壮烈、何等的快意恩仇！

在一切风平浪静后，三筱、好友、夏目、田沼四者之间，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平衡。三筱与夏目之间有了一种对情感的“确认”，而进入了更深的情义；三筱与好友一战，共同面对了友谊的衰亡与不朽；而善良到近乎柔弱的田沼，经由这一次“触碰”，也看到了自我内在的阴影与渴望，他与夏目的友谊将更加真实。经由这三条关系线的编织，观者又圆满了一次对夏目的心灵触动，体会到夏目故事永恒而超越生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