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知识,经世致用与为己之学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导演叙事的技巧其实没有格外特别之处,但这部电影是我近十年来最喜欢的一部。
或许与自己持续关注的领域有关,我虽然对韩国历史所知不多,但电影所展现的东亚近世思想的结构性对立,是十分经典的。这让我对这个陌生的故事感到无比亲切。
电影一开始讲述丁氏三兄弟面临辛酉迫害的不同选择,点出丁若铨的“叛教”行为。与他那捍卫天主教信仰而死的弟弟相比,丁若铨明显少了一种献身宗教的热望。这是懦弱吗?其实,知识与信仰的对峙在这里已经展开。我们慢慢看到,他对天主教、西学的接受不是狂热的宗教皈依,而是追求自得之学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构成了丁若铨思想的一个基本特点:“为己之学”。他遭受的所谓无用、异端的质疑,也皆由此而起。
什么是真正的学问之道?这个问题贯穿了接下来的讨论。丁若铨强调思想的为己、自得、会通,博采众长,反对僵硬的背诵、以求功利富贵为目的的学问。而昌大的标准就简单得多:除了朱子学的真理以外,其他都是邪说。
昌大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他固执地相信眼见的种种不公,百姓被苛捐杂税困扰,都是因为“朱子圣学不稳固的原因”,还将丁若铨视为背叛朱子的异端。朱子学奉“天理”为道德秩序和宇宙秩序的本原,向来分别异端最为严厉。虽然按照昌大的人物设定,他此时还没有读过《大学》,但他的思想面相其实已经与持朱子教义的后学们非常相似。朱子的天理,被描述为贯通于“本来性——现实性”之中,但当趋于僵死的理无法再有效地应对千变万化的现实性,丁若铨这样具有会通思想的人物便尝试着改造它的面目,会通西学。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应当选择朱子学还是西学,而在于到底是平等地对待各种思想,承认它们可以成为互补共存的“挚友”,还是以宗教皈依的姿态去捍卫绝对的唯一的“道统”或“神”。
丁若铨待人接物流露出的平等态度,正是由前者的逻辑自然推出的。如他所说:“会作一首好诗但不会捕鱼的人,和很会捕鱼却不会作诗的人,都是一样的。”丁若铨反对组织天主教徒直接武装对抗,与他斥责昌大固执僵硬的卫道思想,其内在逻辑也是一致的。他先是自嘲“我已决心成为叛教徒,耶稣也不会再庇佑我”,之后又写信给弟弟说,“现在开始打算放弃那些朦胧抽象的习人习道,转而开始研究踏实客观、简单明了的物体生物等”。丁若铨要“忘记过去的自己”,又无时无刻不是“为己”。凭着好奇心的本性去观察鱼类,追求知识终身不停著述,“简而言之,就是为了悟出生存之道”。
这是真正的、纯粹的为己之学。
而昌大,他在没有完全接受四书五经知识之前,就已经接受了朱子学的立场,更确切地说是信仰。他认为“所谓书籍,正如孟子所说,应是记录所有人无法违抗的真理,向人指明一条世人都愿走的路”。因此他不能理解丁若铨的为己之学,对他来说那是无用之学。朱子学是昌大挣扎于困苦生活中的希望:学会它就能改变命运,扭转世道。然而,在那个时代,儒家的“内圣外王”之路究竟还能不能走通,朱子学的实际政治作用,究竟是成为士人改革弊政的武器,还是已经沦为君主禁锢民众思想的罗网、教化民众的工具,任何书籍都无法告诉他。即使丁若铨向他指出端倪,但昌大未历世事之前仍无法接受。
这里也揭示出,丁若铨等人要撼动的不仅是一种官方正统学说,更是一些天真正直之士的安身立命之处。丁若铨倾囊教授知识,却终于没有改变昌大以理学济世的志向,似乎也是一种宿命。直到昌大亲自在官场摸爬滚打一圈,才终于在对“凭朱子学经世济民”的念头完全破灭之际,无意间契合了丁若铨为己之学的本质精神:“既然无法学以致用,那就按我的性情活着好了。”
影片最后,昌大归来,在丁若铨的灵前理解了老师,理解了老师所选择的“虽外表看着黑暗却生机勃勃自由自在”的生活。故事没有讲下去,但我相信,未来还会有无数个“昌大”重复这一过程,对丁若铨们和放弃经世的昌大们抱以鄙夷,以献身信仰的热望只身投入悲剧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