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民间传说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曾有人问我“你不觉得电影是最棒的艺术形式吗?” 我一直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可笑,因为艺术媒介各有特色,根本没有必要硬去搞出什么比较级和最高级。看完帕提诺的《红月》,不禁又想起这个问题,可能它引发我再次去思考电影和影像艺术的特质,那种关于声光和时间本身的实验。电影要想通过两三个小时去讲述一个故事,常见的方式就是将时间压缩再压缩,而《红月》把时间无限拉长了,大量的长镜头、慢镜头和定格画面将电影时间凝固在Rubio死后村庄的肃穆氛围中,也让观者本身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在进入电影院这一行为已经不再有仪式感(毕竟不少人在观影时交头接耳还频繁看手机),《红月》带领人重新进入了仪式和意识的领域,提醒我们藏人关于摄影的传说——快门按下的那一刻灵魂会被吸走。尽管《红月》关乎死亡、哀悼和魔幻现实主义,但它的“摄魂”并没有强烈的暴力性,即使Rubio的哥哥诉说着自己试图将弟弟的尸体从海里拖出来,结果肠子流了出来,镜头和语音仍是平缓的。帕提诺在Q&A中谈到慢电影邀请的是观众的参与,我想他已经成功证明了电影并不需要依赖高速运动和戏剧性转折来引人入胜。《红月》创造了一个梦境般的沉浸式体验,如果在美术馆或是其他场景里与它邂逅,我一定会坐下来非常投入地观赏整部影片,和加利西亚的海一起做梦。因此我也难以认同Mubi下一些一星评论说它是pseudo-beauty或pseudo-artistic,在不断加速的聒噪大环境下,近乎催眠的缓慢显得尤为可贵。
在我很喜欢的播客《Lore》里,主持人经常说自己的节目位于黑暗与历史的交界处,基于Rubio的真实故事,《红月》也是游走于纪实与暗黑传说的交叉口,女巫、怪兽和鬼魂这些贯穿电影的元素都让人深深着迷。海是怪兽,月亮是怪兽,Rubio 的母亲作为女巫是怪兽,甚至在海上救人无数的Rubio也被说成了怪兽。Rubio想要征服大海的愿望伴随着他的死亡一起被吞噬了,不只是Rubio的母亲陷入了无尽的悲痛,整个村庄也停滞不前了,所有人都独自静默着,沉思着,回忆着。电影中没有任何对话,就连独白也通过画外音完成,因为句子短,而我又听不懂加利西亚语,把注意力集中在话语的节奏上,使得这些断句听起来更像诗,更加突出了梦想、梦魇和梦呓的交织。《红月》声音方面的另一亮点来自于环境音的录制,潮汐声、马蹄声、柴火的噼啪声由于过于清晰和真实,一度让我误以为我耳朵的敏锐度突然提高了,反而产生了一种不实感,好似戴上降噪耳机进入了人为创造的个人场域。当我听到Rubio母亲房子里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又有一种梦中惊醒的感觉,接下来只闻脚步声却不见人影,伴随着镜头缓缓在室内平移,扩大了神秘和不安的氛围。
维基百科这样介绍加利西亚:“公元前137年,罗马人进入这一地区。他们称当地人为‘Gallaeci’,凯尔特语意为‘水边居民’,由此最先在希腊产生了Kallaikói (καλλαικoι)这个地名,随后演变为加利西亚。对于罗马人来说,这是一块极西的遥远地方,所以也称之为‘Finisterre’,意为‘天涯海角’,至今加利西亚最西端的一个面向大海的岬角,仍叫这个名字。" 这样一处历史悠久的地方必然会衍生出各种各样与海相关的神话和民间故事。可以说自然景观作为时间的沉淀,每个地质层都记载了生死离别,海倘若一座偌大的坟墓。幽灵化的景观和晦暗的室内呼应着,使得阴天和黑夜更加弥漫着一股湿气。这样氤氲的画面会让人联想到摆放着头骨的静物油画,时刻低吟着"momento mori"。导演自己也在电影内插入了以海为主题的画和海怪图鉴。我同时还想到了Bill Viola的影像作品,那种特意放慢的节奏甚至水的音效都非常相似,暗示着人从羊水中孕育出来,死后也将回到水中去,两者也都有浓重的神秘主义/宗教色彩。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在对《老人与海》和《白鲸》这样经典文学的解读中那种征服或被征服的状态,而是一种复杂暧昧的拉扯,就像《红月》镜头下伫立于自然中的人们,和谐中带点突兀。海与人,究竟谁才是怪兽,永远是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