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问,彼岸之游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理解塔可夫斯基及其影片,首先需要理解的便是俄罗斯的东正教信仰,正如本片中文片名在字音上存在某种巧合性的暗示,唯有当我们将“潜行者”理解为“虔信者”,才最接近塔可夫斯基本人的作者视角。
《潜行者》是不好懂的,其主题本身的宏大高深就是主要的艰深晦涩之处。不过,这部电影最集中展现的话语冲突因为有着长久的文化背景,从而使得我们在理解它时可以在宗教-哲学的语境下找到对应性极强的互文对象,例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不知是《路边野餐》原著者的无心之举,还是《潜行者》创作团队的有意为之,本片三个主要角色的典型形象似乎正与卡拉马佐夫三兄弟一一应合:“作家”对应大哥米嘉,“科学家”对应二哥伊万,“潜行者”对应三弟阿辽沙。
片中的“作家”和书中的米嘉都以“感性”为核心表征。且更进一步说,影片中“作家”的言语和行为似乎展现出一个尼采式的“超人”形象:他耽于感官活动,在潜行过程中不忘女色和美酒;他崇尚或置信于强制力量,随身带着手枪便是一处证明。更关键的是,他是一位“作家“,亦即艺术创作者,追求灵感这一最高形式的生命意志。

无独有偶,科学家和伊万又都以“理性”作为核心表征。科学家这一身份本来就是直接指向理性的,且在电影中,“科学家”也展现出了其自身特有的性格和行事特点,严谨、不拘一格并服从规则,但又难免会患得患失(譬如放不下被遗忘的水瓶)。其智性虽高,但在德性上却显得些许虚伪,为了达到炸毁“区”的目的,他甚至不惜向潜行者撒谎。

感性激情的“作家”与理性冷酷的“科学家”,二者的核心表征虽是不同向度,却在一个终极问题上站在同一个阵营里,那就是他们都不相信“区”。如上文所勾连的那样,唯当潜行者即虔信者即阿辽沙,本片处处显露出的神性和宗教意象才能被放入到最恰当的语境之中,因此,与其说《潜行者》是一部科幻电影,莫不如说是一部宗教电影,“区”即“神”,在“区”中潜行即漂游于彼岸世界。总之,“作家”与“科学家”的根本一致性实际上就在于,他们都已不是虔诚的信徒,而在某种程度上与虚无主义相切近。
于是乎,本片在主题上所展现的最大冲突就是信仰与否。作为虔信者的潜行者无疑代表着信仰的正题,恰如《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辽沙,爱与希望始终安放在他们心灵之中。然而,潜行者们也有其困顿之处,他们作为引领人们进入彼岸世界的向导,自己却不可以进入到“房间”之中祈求愿望的实现,因为他们不能带有“私心”,这一点使潜行者更向神职人员(即某种“摆渡人”)的身份靠拢。与此同时,潜行者们在“区”外的此岸世界中生活得相当艰难,除了承受身心之苦外,还面临“区”被军队强制封锁的局面,这或许构成了一道影射苏联社会现实的隐喻。

总之,三个角色作为三种符号分别承担了不同的价值意义,它们构成三种话语,围绕信仰的母题在潜行过程中展开周旋,最终在“房间”的门口爆发争斗。一个现实处境是,纵使在彼岸世界的“区”中,以“信仰”为核心表征的潜行者也始终敌不过“作家”和“科学家”,他对于物质力量上的失势根本毫无办法,只得哭泣和恳求。这同样是一道对纯粹宗教的隐喻,毕竟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依靠的是心灵层面的皈依,而非力量层面的强制。最终,潜行者就是通过这种力量“弱”的方式打动“作家”和“科学家”的心灵,保存住了“房间”和“区”这世上仅剩的信仰空间。

然而,“房间”和“区”到底只是一种缺乏确定性的主观信仰,还是说它们真的就代表着彼岸世界的客观神性呢?塔可夫斯基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抛给我们,因为他在影片中已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需要了解的是,塔可夫斯基本人是信仰东正教的,这使得他的宗教态度和伯格曼式的新教态度截然不同,宗教感在前者那里要稳固得多。因此,塔氏对神性的客观存在作出了肯定性的表述。

例如从一开始,他就以色调的强烈反差象征着两个世界在本质上的差别,这就意味着“区”中的彼岸世界并非是单纯想象的结果。


其次,一般人质疑宗教的主要论据之一就是所谓“奇迹”的缺乏:因不存在任何奇迹的显现,故而不存在任何神。但塔可夫斯基不仅不抗拒对宗教的奇迹确证,还有意地加以展示。这种展示首先是暗示性的,在隧道里潜行者听从“区”的声音让“作家”探路,因为作家是“坦诚”的,而从后续情节来看,相较于“科学家”隐藏炸弹的虚伪,“作家”确实无比地坦诚。因此,这种对二者人性的洞察和预见便已是一种“奇迹”。
还有一处更为直接的奇迹展示:在影片结尾处,潜行者的女儿凭借意念就可以隔空移动桌上的杯子。值得注意的还有该段落后续出现的火车经过声以及桌面的剧烈抖动,这一处理究竟有何深意?可以明确的是,由于该段落已然回归到彼岸世界的真彩色调,这必定是一处充满神性的场景,杯子确实是被女孩“奇迹性”地推动了。但塔氏似乎在这之后对观众留下了一个引人深思的反讽,即,作为无信仰者的我们假若真的目睹到此类事件,恐怕只会想当然地把杯子的移动与火车经过引发的震动联系起来,从而把这一切都当作机械的因果作用,丝毫无涉于任何奇迹。这大概是塔可夫斯基对现代人尤其是无信仰者的一次思想质询、拷问甚至是批驳:不是奇迹不存在,而是我们没有认真地思考和发现过它们(有眼不识泰山焉)。


总之,我们都可以从上述几段处理中感受到塔可夫斯基对信仰的某种坚贞之情。另外,从本片的其他几个充满宗教性的段落中,亦可感受到这一点:
由于在基督教信仰中,作为本质的彼岸世界比作为现象的此岸世界更加“真实”,因此在本片中,此岸世界与潜行者做梦时的梦境的色调是同样的暗黄色,换言之,此岸世界如梦一般恰似泡影。

当走到隧道尽头、打开舱门时,“作家”和“科学家”逐一先下后上地经过水池,这一场景正是“受洗”之喻。

在三人抵达“房间”门口的一系列段落中,有一处镜头始终未被给出,那就是从三人的视线出发朝“房间”内察看的镜头,这似乎寓意了“上帝”的不可见性。
最后,不要忘记本片多次给出的直打镜头,当片中人物直面镜头陈述话语时,那绝不是独白而是对话,电影在寻求和观众的沟通。因为塔可夫斯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任何伟大的思想者一样,他们都面对着最普世性的人类命题,都在寻求和所有人就共同的存在处境对话、交谈。也不要忘记诗歌,诗与宗教,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一回事。
“夏日消逝,永不复返
高阳依旧,热炎仍亏。
事将过往,宛如五瓣之叶
落吾双掌,只惜叶瓣仍亏。
恶未殆尽,善未惘然
光明耀世,只惜光明仍亏。
命受力气,安稳开颜
吾应庆幸,只惜庆幸仍亏。
无叶枯萎,无枝断折;白昼晴朗,宛如琉璃
只惜白昼仍亏。”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