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金马最佳,为什么不受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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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行将过去。不久之前,豆瓣推出了年度电影榜单,《阳光普照》凭借庞大的观影人数和优良的口碑,一举摘得“2020评分最高华语电影”——但其实,它已经是2019年的电影了。
在去年第56届金马奖上,《阳光普照》囊括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在内的五项大奖,堪称最大赢家。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上个月刚刚落幕的新一届金马奖上,同样赢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五项大奖、由陈玉勋执导的《消失的情人节》上线一周后,几乎没有引发任何波澜,口碑也是差强人意。该片成为继2012年《神探亨特张》以来,评分最低的金马奖最佳电影。
这一尴尬的境遇与横扫11项提名的壮举相比,让影片多少显得“名不副实”。而且,《消失的情人节》是部不折不扣的爱情轻喜剧——以这样的商业题材荣膺“最佳”,在近几年的金马奖中极为罕见。大家可以想想《大象席地而坐》和《刺客聂隐娘》。
那么问题来了:一贯标榜艺术至上的金马奖今年为什么会将最佳影片授予这样一部不乏套路的商业类型片?它铺陈的各种情节都有迹可循,实在难称新鲜:“因信结缘”的桥段让人想起《情书》、《假如爱有天意》甚至《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只不过影片讲的是“陌生男人的来信”)。
“青梅竹马”、“感恩有你”的设定又让人想到《两小无猜》、《怦然心动》等一众经典。
尤其是男主角的撞车情节几乎与阿牛、李心洁的《初恋红豆冰》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买豆花,一个是买豆冰,同样的虚惊一场,“致敬”简直不要太明显。
可就是这样一部似曾相识、四处“借鉴”的商业片,居然拿了金马最佳剧情长片,让不少影迷大跌眼镜。不过请先暂时按捺住内心的愤愤不平,让我们理性地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要知道,它的票房成绩也不怎么样。
我想,是这部电影的核心创意较为新颖:它靠一个时间高概念贯穿全片,在“快一步”与“慢半拍”上大做文章,让男女主角的爱情从缘起到交汇的一路本身不落俗套。而导演在执行这一创意的具体过程中,很多编排技巧都可圈可点,独具匠心的视觉化呈现也让人眼前一亮——而这些,都算陈玉勋在商业领域坚持的作者表达。
商业片中的作者性
所谓“商业片中的作者性”,体现在对常规的电影手法融入个性化、风格化的处理。比如“平行叙事”虽然司空见惯,但整部影片都是平行叙事直到结尾才最终交汇的就不太多见。影片以隔开男女主角各自故事的小片头分别展开两段叙事:
恰如这一前后呼应的片头:两个章节内的很多内容跟细节,也都对仗工整到了严丝合缝的程度。比如二人分别在操场、拍照片、看钟表、打蚊子......等场景,导演全都有的放矢的“刻意做反”。
这是为了对比“一快一慢”的二人:他们的性格、生活和命运截然相反。就像两条平行线,按说永远不会相交。
而这种工整的对仗还体现在开场的画外音对后来“暂停的世界”的互文:
除了编排上一一对应的技巧,影片还有很多不乏创意的镜头令人拍案:比如从地上被放倒的自行车骑手拉开——展示“暂停世界”全貌的航拍镜头,相信给很多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有阿泰载着晓淇一路驶向海边的秘密基地,这一组远景镜头+航怕镜头美轮美奂,充满梦幻色彩,瞬间穿越到《千与千寻》的童话世界。
当然还有对晓淇幻想中的电台DJ和“壁虎爷爷”的极具创意的视觉化呈现:
总之,充满奇幻色彩的现代爱情片本就极难处理,稍有不慎就会落于流俗乃至让人觉得荒诞,而陈玉勋在《消失的情人节》中展现出的高超纯熟的技巧,让一部旨在抚慰人心的都市童话变得鲜活可信。对此,我是认的。
因为在2020年的今天,居然还有人要“以信为媒”地打造一部早就“过时”的纯爱复古片,怀念“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的简单美好的悠悠岁月,无论如何都不该对这样的情怀嗤之以鼻、全盘否定。何况它的完成度确实在,你能感受到陈玉勋对人的感情和对这个世界的善意。
但是,除了对导演初衷和影片技术上的肯定,相信很多看过《消失的情人节》的朋友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在承认本片趣味十足、叙事流畅的基础上,又隐隐觉得这个故事到最后有点“不对劲”或是“没说清楚”。这是因为:《消失的情人节》中有关“时间快慢”的核心设定其实是有漏洞的,虽然乍看之下并不明显,但的确对观感产生了一定影响。而作为一部主打高概念的奇幻片,核心设定非常重要,它必须形成一个可以自洽的逻辑闭环,不能出任何纰漏。
高概念的纰漏
当影片行进到四分之三的时候,通过失踪多年的杨爸之口,终于揭开了先前一系列情节的谜底,让“时间快慢”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们了解到:“快一步”与“慢半拍”不只是两位主人公的性格设定跟命运轨迹,还是整个奇情故事得以成立的基础。原来,时间的速度因人而异,每个人经历的时间是不同的。这个世界上有三钟人:正常人、像杨晓淇一样的急性子和像吴桂泰一样慢热型的人。只有正常人的时间才会完全一致。
急性子的人会提前“透支”属于未来的时间,哪怕每天只比常人多那么几秒,经年累月之后,当被用掉的时间刚好“凑够一天”,他们就会以接下来的一天时间偿还过去。当这样的时刻到来:正常人的一天还在继续行进,晓淇的一天就会被直接“跳过”——而消失掉的这天恰好就是情人节。所以上一秒还在情人节公交车上的她,下一秒一睁眼竟躺在自家床上。
而慢性子的人恰恰相反,相较于常人,他们每天的时间都要短一些,这样一点点的积少成多,在同样的时间节点,就会多出一整天的时间或说创造出对其他人而言不存在的“一天”出来。在独属于慢热型的人的“一天”之内,其他人的时间是相对“暂停”的。
这一支撑全片情节合理性的“快慢有别”的时间概念乍看下似能自圆其说,但经不起细细推敲。问题主要出在杨晓淇身上:就像先前说的,上一秒还在车里的晓淇下一秒之所以能在自家苏醒,是因为吴桂泰的介入,但假如没有吴桂泰的话,大伙想想:“跳过一天”的晓淇又该身处何处呢?
问题的关键是:让“快人一天”的晓淇陪正常人一起“暂停”直等到吴桂泰的到来是说不太通的。不管吴桂泰介入与否,公交车上的晓淇都应该是“凭空消失”的——而她消失的瞬间,按理说每个正常人都能看到。因为按照影片设定,她接下来的时间“已被用完”,应该直接跳到情人节的下一天才对,而不是和正常人一起“暂停”。最合理的情形是:假如没有吴桂泰的介入,晓淇下一刻(等于其他人过一天、吴桂泰过两天)应该于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公交班次、同样的座位上出现。可问题又来了:要如何保证第二天那趟公交车上的座位本没人坐呢?“凭空消失”后又“凭空出现”,不真成鬼片了?
因此全片的时间高概念在急性子的人身上出了纰漏:慢性子的人只要在“多出的一天”内不改变正常人的所处环境、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而正常人的一天其实并没有“暂停”,只是在慢性子的人眼中“停”了——这都可以自圆其说。但让急性子的人陪正常人“暂停一天”后继续“跳过一天”,等于先是使用了吴桂泰的视角、后又转用了正常人的视角观察晓淇的时间流逝,这一跳跃的“双重视角”造成了剧情梳理上的混乱。
因为陈玉勋并未对这一“快慢有别”的时间概念做出深入阐述,概念的不严谨导致他一手打造的奇幻世界观是不明朗的:就像他不会解释“丢掉一天”与“赚得一天”在时间点上为什么是合拍的,难道说晓淇先前多用的时间与阿泰少用的时间在累积进度上是完全一致的吗?所有急性子的人与慢性子的人都是如此吗?影片没有给出答案。而这种设定与阐释之间的不清不楚,还体现在影片的主旨跟表达方面。
主旨与表达的错位
电影表面的主题,是关于时间与遗失。最终指向的,是爱人与爱己的关系。与片头“你要好好爱自己,因为没有人爱你”相呼应,影片结尾的这句话,是《消失的情人节》真正的主旨所在。
“好好爱自己”是说人首先要接纳自己、认识自己,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将改变的希望寄托于外人外物,就像先前涉世未深的晓淇轻而易举就相信了情感骗子的花言巧语,自幼被父亲抛弃和大龄单身的不如意生活导致她自卑封闭、一叶障目。
也像杨爸因承受不了家庭的压力(导演在具体原因上语焉不详)毅然出走,原本打算就此离世的他因为遭遇了生平第一次的“时间暂停”,于是四处打工旅行,想要“寻找自己”,直到十余年后才顿悟:火车出轨还是火车,变不成飞机。
这句话的意思是:接纳脚踏实地的平凡自己,不要期待一个崭新到可以起飞的人生。因为真正的自己发源于内心而非外界赋予,想通过离奇境遇改变自身境况终究是徒劳——不管是晓淇还是杨爸,不管是在时间里寻寻觅觅还是当时间暂停。
只有当人重新审视现有的生活,好好的爱自己,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人爱着你,艳羡他人与形单影只不过是自设的屏障。恰如晓淇从未想到:那碗未曾送达的绿豆豆花,被父亲心心念念了十几年;而分别许久的母亲,一直都在关注自己的脸书。
当然晓淇更加不知道,自己口中的“怪咖”和“猪头”,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将自己放在心上。只要一个人不够爱自己,就会遗忘跟错过。
“学会爱自己,珍惜眼前人”的作者表达虽然“老土”,但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当这个主题具体化到男女主角的爱情上时,它的诉求与表达之间就形成了某种错位跟矛盾——这就是让一些观众觉得不太舒服的原因。典型如以下这场饱受诟病的“提线木偶戏”:
不客气地说这场旨在突出浪漫的戏甚至有些惊悚:想象一个你还“不认识”的人在你毫无意识跟知觉的情况下,对你的身躯随意地摆布和操弄......即使不考虑对女权主义“时代精神”的冒犯(我相信是陈玉勋的无心之失),这一桥段本身也谈不上是多聪明的设计,它引发的观感令人极为不适。
对二人互动的这一笨拙处理追根溯源的话,我们会发现还是拜影片赖以成功的时间高概念所赐:因为时间速度的差异、因为平行叙事的关系,阿泰与晓淇的感情发展始终是没有交流、没有交集的——除了那把早被遗忘到墙角旮旯的钥匙。所谓的“爱情”源自童年、停滞在阿泰单方面的付出之上,说的更狠一点:单相思。
可就算“所有的爱情都是自我催眠”,也应该是两个人的互相催眠,而不是一个人趁另一个人被“催眠”后才斗胆表露心迹,这不是爱情,是怯懦。
感情和感恩毕竟不同,爱情是双方的:不要遗忘跟错失青梅竹马的友情没有问题,但要注意“不遗忘”与“不错过”与爱情的生发没有必然直接的因果关系。所以影片在剧情上缺乏对爱情合理化的解释(还不如晓淇与骗子的“感情”合乎逻辑):难道只要一个男孩儿从小对女孩儿念念不忘,女孩儿最后就必定要心甘情愿地爱上他吗?不管是《情书》还是《假如爱有天意》可没给出这样的答案,“纯爱”也不该如此简单粗暴。
陈玉勋是倚靠理想化的爱情承载“爱人与爱己”的更为宏大的主题,这就势必将“真情”与“爱情”划等号、“勿忘过去”与“携手未来”划等号——但等号其实是不能这么划的,晓淇毕竟不是有恩必报的白娘子,这让最后邮局相认的一场戏变得颇为尴尬:破涕为笑的潸然泪下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跟莫名其妙。
说好的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呢?怎么又写信又寄信?而且特别无厘头的一个情节是:阿泰居然直接将那一碗豆花双手奉上?他是怎么知道晓淇在这里的?影片明明标注了“363天后”:阿泰是将这碗豆花端了一整年从不离身吗?
影片的仓促收尾与对两个人关系的强行升华已到了漠视剧情逻辑的地步,其实不如不要一年之后的戏份,毕竟: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本质上,《消失的情人节》依然是个误入歧途的公主等待白马王子来拯救的童话故事。它之所以呈现出两极化的口碑,实在是因为这部电影的优缺点都很明显——恐怕是“成也高概念、败也高概念”:时间高概念既带来了影片编排、技巧、视觉上的一切优点也造成了剧情、逻辑、主题方面的诸多问题。
重要的是:如果你喜欢“纯爱片”,依然愿意相信这样单纯美好的童话,就会觉得它还不错;可如果你不相信,就会觉得它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