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udade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在百老汇和美国流行音乐的全盛时代--也是广播、夜总会、伟大歌手们的黄金时代--即使在战争的正中,那时候的娱乐和表演形式也洋溢着一种旧日独有的优雅、华丽。最重要的是,那个时代的表演艺术,是直面观众的。是哭?是笑?表演场所里的氛围热不热闹?当你表演作出时,下一秒就会得到这些反馈。这都需要演艺人员的即兴,需要他们的热情和感染力,需要他们维持自己的专业,而就像马西纳说的,他们也应该为此得到尊重。
这部描写30、40年代的电影正是从第一秒起,就把熟悉和热爱这些歌曲的观众拖入了这样淡淡的怀旧氛围,往日的失去亦如影随形,刺痛着观众的心:马西纳步下火车时没有人帮她拿行李、电视节目接站的小姐冷淡了无生气、载演员们去酒店的小客车上的年轻“艺人”们没有反过来问候马西纳... 这些在旧时代常识一般的做法在70年代的意大利已经完全消失了(电影设定在主角引退后30年,1970年代中)。
马西纳和马斯楚安尼要参加的节目类似于中国春晚。小客车穿越混乱的罗马城来到嘉宾们下榻的酒店--如果你还记得《甜蜜生活》里马斯楚安尼也曾疾驰过的罗马的大街小巷,你会惊讶于这个城市独有的喧嚣和无序从未改变,无论建筑物换了怎样的外壁、人们穿着怎样不同的衣服。酒店的服务也是一样糟糕:前台在看足球、门童拿着行李到了房间还在沉迷球赛、前台应对马西纳找人的要求心不在焉--还是那句话,往日不是这样。过时了的马西纳在地方城市勤恳地经营自己的小仓库,雇佣几名员工与他们一道日以继夜地工作,过一份中产阶级的安稳生活,完全不知道她曾经涉足其中的娱乐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可以说,在很多时候她也不了解大众文化和社会的共同价值已经变了。当她和异装癖男子一起用餐时,会直觉地把“照顾那些男孩”理解为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在给自己女儿打电话时,她还对电视这一新媒介抱有着美好的幻想。这些主角意识不到的文化与价值的冲突,都不禁让流连和赞赏往日的观众心头微微一紧。
马西纳抱着好奇和开放的态度看着这些玩乐的年轻人们,感到一种轻松的氛围。但她正焦急等待着过去的搭档。前台告诉她十一点会有一班火车,嘉宾会陆续到酒店,而她只看到一车侏儒演员。这究竟是什么马戏团??过去的歌舞在高级俱乐部里表演,怎么会像吉普赛人的帐篷一样乱哄哄的?无奈她只好先睡下。隔壁的鼾声吵得她无法入睡,干练如她便直接去敲门理论,结果就是在这样有点狼狈的情况下,与从前的伙伴和恋人时隔三十年重逢了。
如果你再回忆起《甜蜜生活》里那个周旋于不同风情的女人之间的马塞洛,也许你会悲叹他英俊外表的消逝。但从内心来说,很难评判这两个角色哪一个更加年轻。马塞洛是一个彷徨的青年人,而这部戏里的Pippo是一个永远被罗马的诸神们垂青的幸运的小男孩:在戏里的故事开始很久以前,他享受着一切的注视、青春的快乐,被女性追逐。纵然他的容颜已随年华逝去,但他仍然随心所欲毫不顾忌地调侃任何一件他所见的矛盾又可笑的事情。
与Pippo重逢唤起了马西纳复杂的感情。从电影的中段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观众会随着马西纳的视角,去考虑使她感到喜悦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她怀念的是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岁月,而那恰巧是个华丽的时代,与一个人生命里最奢侈的时光交相辉映。不过,马西纳当然也在犹豫,是否应该打退堂鼓?一切都和她最初来到酒店时的设想有许多出入,但好在阴差阳错她们这对搭档留到了最后的重头戏。
之前的节目中,嘉宾依次上场,费里尼借这些其他嘉宾之口,自然地表达了他对许多事的观点,而不会让观众感受到唐突的教谕。在这对搭档登场之前,费里尼安排了一个深具抒情意味的桥段。在停电的黑暗中,男女主角的对话再次点出了这部戏的主题:作为脱离时间的超现实的回忆。“我们从黑暗中来,又回到黑暗之中”... 无论是幼年、青春、往日、歌舞片时代,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无法寻回,saudade... 但它们激起的情感和画面却又真实地存在于二人的脑海之中。一首歌、一段舞蹈,能够折叠又还原往日的事物:消逝的时光... 重现的时光... 无论在其中蕴藏着什么,风景也好,传统也好,生活方式也好,还是感情。一代人的时光,只有短暂的二三十年,之后便退出社会的中坚,声音不再被经常听到。继承了话语权的下一代人不会再关心往日的事物。自己珍视的东西,必须自己去守护--这是这部戏的男女主角都很明白的道理。
当然这部戏到这里我已经流泪过几次,纯粹是因为同样作为40、50年代美国流行歌的狂热爱好者的缘故。
故事的最后就像他们曾经演过的戏一样,也像他们曾经的分别。戏剧和真实的生活夹杂在一起,做不到泾渭分明。再次告别的时刻,两人有很多话欲言又止。我想,未必是因为有什么现实的考虑,而是男女主角当时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代表着什么意味。无论如何,火车还是准时开了,最后一幕给观众留下的只有模棱两可。情节上,成了一个既不晴朗,也不阴郁的爱情故事;但氛围上,却如最开始对往日的淡淡的美好回忆一般,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温情。
“...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狭隘,相反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