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诞生:太阳神罗斯科的陨落
《红色》这部电影非常好,导演很懂绘画。这部电影其实是对抽象派画家罗斯科(Mark Rothko)作品的一个解读,其中黑人学徒扮演的就是导演本人,他就像一个心理医生,拿着手术刀以哲学问答和思辨的方式把罗斯科从内解剖,将抽象画派所倡导的感知上的“深度参与”作为切入点,以还原罗斯科创作的潜意识,非常精彩。电影以学徒“闯入”大师的画室为开篇,象征着贯穿全片的灵魂拷问即将开始。首先大师觉得学徒不懂艺术,让他沉浸式的欣赏,想象从画面深处喷涌而出的激情。学徒不明觉厉,把身体向前倾斜靠近画布,正好这幅画中间的形状像个门,然后他问,“是要这样欣赏吗?”(欣赏只是一种身体前倾或崇拜的姿态吗?) 接着大师列出一大堆殿堂级画家,不停把自己的名字与各个古典大师做一并置处理:伦勃朗与罗斯科,透纳与罗斯科,马蒂斯与罗斯科,米开朗基罗与罗斯科…… 其实,罗斯科这种借解读名家名作来阐释自己作品的方式非常滑稽,他将自己比喻为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但对阿波罗的神谕“成为你自己”显然知之甚少。从古希腊哲学的视角看罗斯科,罗斯科是个沉迷于SM之中不能自拔的黑武士。而这个剧本又恰好是个完美的古希腊哲学范本。鉴于从整体上把握这个剧本的需要,以及对该剧创作者报一欣赏的态度,我现在对电影里面提到的画家一个一个来讲解。
这部电影中罗斯科在名气上最为羡慕的画家是伦勃朗,也是他反复提到的画家。伦勃朗的绘画以宗教题材为主,他最为著名的技法是“明暗法”,也就是罗斯科用红黑色块进行对比的出处。但是罗斯科对伦勃朗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技巧层面,伦勃朗的画快可以是“在黑暗中发光”,但是并不是罗斯科理解的那种“苦苦挣扎将要熄灭的火焰”,而是他的人物,从内至外发出光芒,尤其是脸部,照亮背景的黑暗,这种光虽然不是自然光,却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力量,按照古希腊哲学家的说法,这种光是走出洞穴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光。罗斯科对伦勃朗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宗教对欲念的束缚,而没有看出他的自由。
这部电影中,罗斯科欣赏的另外一位古典画家是卡拉瓦乔,和他对伦勃朗的误读一样,卡拉瓦乔也被他读成了“受难画家”。卡拉瓦乔的画宗教色彩更加浓烈,各种各样的惩罚故事都被他画出来了,罗斯科看这些画的时候就像《十戒》在耳边轰鸣,他无法欣赏画面中真正的美好追求,只看到了对欲念的惩罚,所以会说,卡拉瓦桥画的教堂也是“在黑暗中发光”,前提是命运对他不公平,只给他一个没有光的角落,由此联想他自己悲惨的童年,坎坷的命运,依靠假名来获得成功的“面具”。其实有没有光并不是身份位置决定的,而是画家的心所决定的。 对于为高级餐厅作画而赚钱,罗斯科心中充满了矛盾,他希望自己的画成为卡拉瓦乔的教堂,让人思考,实际上有钱人根本没把他的画当回事,高级餐厅并不是教堂,他的画也不是卡拉瓦乔,卡拉瓦乔能用钱买吗?他是为了教堂而绘画吗?看到富人不在意自己挂在高级餐厅墙上的画,没有朝圣般的欣赏自己的作品,罗斯科心中又响起了“希伯来文的惩罚交响曲”,其实他的这种痛苦并不是没有带给人思考,而是他觉得还不够,因为他自己还没有被人“崇拜”!他想成为一名悲剧英雄,可是他的画并没有引起灵魂震撼啊,要知道卡拉瓦乔的作品是不可能被摆在餐厅的,那会让富人吃不下饭,哈哈。
提到“红色”的起源,是马蒂斯的《红色画室》给了罗斯科最初的震撼。这个红色是创作的激情,是生命力,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初生的太阳,要知道马蒂斯跑到原始部落,就是他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他抛弃了自己的财富,只是为了追去心灵自由,从他画面中人物的形态以及浓烈的色彩可以感受到。罗斯科从小比较孤独,绘画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喜爱马蒂斯的时期,应该是他的创作启蒙时期,他要用画笔去创造自己的世界,此时他是为了表达自己而创作,但是在他成名之后,他固守于形式,被形式困住,无法超越自我,于是代表死亡与悲伤的黑色越来越多的侵蚀画面上的红色,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说的,“奴役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首先是罗斯科对艺术的理解仅仅拘泥于形式上的创新,并错误的把形式创新作为独立自主的标准,所以他不断说着“弑父”的故事,杀死自己的前辈,自己才能自由,我杀死了立体主义,我杀死了毕加索和达利,于是我成为了我自己(有名)。有名之后呢?我害怕别人用更新的形式来替代我,所以我讨厌波普,我讨厌安迪沃霍。要知道毕加索是绝对不会受困于形式的,他的一生都在创新,他乐于超越自己,乐于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固守着一个别人认为的“最好的自己”。 其实形式作为一种范本只是一种对习惯的依赖,习惯随着新技术的出现而改变,随着新技术的革新和稳固,新的习惯也随之定型。但是,新习惯的定型并不表示旧习惯就此消失或灭亡。它们只是像江河里的泥沙一样沉淀在水底,假以时日,泥沙被大水卷起而形成冲积平原,那么冲积平原将成为新的传统(历史),而那些依旧沉淀在水底的泥沙则转化为传统中的深度记忆。这就是哲学中一变化日新、新故交替的自然过程。就像苏格拉底/柏拉图说文字(标准)在学习者心里产生了遗忘。这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要立不言之教,而是他们在反思固定的标准容易在不善思考的学者心里形成模式思维。而模式思维是没有创造力的幻觉或虚假的回忆。当罗斯科开始厌恶与波普画家同处一间画廊时,他就成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眼里那个不善思考沉溺于虚假回忆中的造梦人。
《红色》这部电影另外一个关键性画家是波洛克,他的最著名技巧就是在画布上泼洒颜料,大概也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典型“现代派艺术家”。波洛克和尼采类似,罗斯科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三个人都可以用SM来解读,说到SM,又是一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实际上从思想根源上,这个东西可以追溯到柏拉图,柏拉图把人的灵魂比喻成马车,驾车的御马者是灵魂中的“理性”,一匹马是烈马,也就是人的欲望,另一匹马比较温顺,是可以被理性控制的激情,那么当欲望失控的时候,会把马车带翻,于是理性就要用鞭子抽打欲望,怎么样,非常SM吧!哈哈。我觉得柏拉图这个比喻确实非常具体,但是也挺害人的,有些人最后就乐于去鞭打身体。通过这种方式克制欲望实际上没有必要,只要你的心灵找到了平静和快乐,根本不需要鞭子,需要鞭子的人你怎么打都没有用的,就像电影里的学徒说的,有些人并不需要思考。 波洛克成名之后精神非常空虚,喜欢酗酒飙车,最后死于车祸,也就是放纵欲望去追求“自由”,结果欲望带翻了马车,导演强调他的死法,其实是非常古希腊的。罗斯科喜爱名声,渴望殉道,他希望自己能流芳百世,这种对名气的欲念阻碍了他的创造力,这种欲念就是画面中越来越多的黑色,他为了克制欲念而不断抽打自己,结果把马给打死了,也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说的“陷入沉睡”。他和波洛克是两个极端,都是悲剧。
《红色》中与波洛克“慢性自杀”对比的画家是梵高,梵高不也是“自杀成名”吗?那是艺术评论人因为过度贫瘠的知识而无法在画前聚焦才会有这种理解。梵高有遗传的家庭精神疾病,绘画是他进行自我调理的一种方式,但是他画星辰大海画太阳,他的内心是向往阳光而不是黑暗的,他画的向日葵,最底下快要枯萎的部分都努力往上去追求阳光,他自杀之前最后一幅画,里面的色彩多么亮丽,乌鸦飞翔在金色的麦田里,往上飞翔,也许他的自杀只是为了去除身体的痛苦而解放自己的灵魂,这个也只能是猜测了。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说,一个眼里只有星辰大海的人,怎么可能会孤独呢?梵高是自由的,他并不是为了成名而自杀,否则他的画面不可能那么亮,而是像罗斯科那样,最后走向黑暗,人虽然没有死但是心已经被名利杀死了,越来越多的欲望吞噬他的灵魂,他所谓的“不被人理解”只是他有不可告人的“英雄”渴望,他喜欢博物馆,他想进博物馆,他说他的画让人思考他自己却不让人发表评论,还滔滔不绝的讲解自己的画,他害怕什么?害怕别人读出他的恐惧吗? 其实罗斯科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伟大的架上画家”是非常可笑的,何为伟大呢?进入博物馆就叫伟大?罗斯科本着一颗英雄之名的还愿心,向他人求证,向历史求证,实则是将象征着母体的艺术圣殿变成了艺术的坟墓!此时母体和坟墓进行了角色转换,罗斯科的英雄情结实则是在坠入绘画的坟墓-博物馆。如果我们能深入佛洛依德的提问方式,将轻而易举的得出这一思维的逻辑所在:你不是你;跟我谈谈你的妈妈。佛洛依德的逻辑在于你之所以不知道你是谁,是因为你认知里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你并不了解自己的妈妈是谁。这个话真的拗口,难怪冯内古特要气得从躺椅上弹跳而起。这里“妈妈”的概念犹如人在流动的水里会思考水的源泉,更甚之会思考生命(自己)的意义。这里的妈妈犹如庄子的“气之母”,弗洛伊德的“跟我谈谈你的妈妈”又何尝不是庄子的“勿听之于心而听之于气”呢?庄子的心理学写的固然是好,佛洛依德也并非完全在意你的阴蒂和生殖器这是后话。回到主题,绘画是不会死的,是这些现代画家拘泥于严肃的艺术形式而杀死了他们自己的心。导演特地安排一个年轻的黑人作为自己的代言人,黑人说唱和涂鸦后来引领了街头艺术的潮流,街头涂鸦是走出博物馆的绘画,是绘画的文艺复兴!
这个导演/编剧的哲学功底非常好,他让罗斯科对红色的定义是“火焰”,火焰在宗教中是撒旦是魔鬼这个就陈词滥调了,古希腊哲学家说,对名利的强烈渴望,在这些人之中注入了一种最强烈的恐惧,他们害怕失去,心中的快乐微弱而不稳定,就像摆动的火焰一样。 罗斯科自知自己的创作陷入了瓶颈,于是非常强调“外在光线”,就好像博物馆里的光,教堂里的光,才能让画面运动起来,才能让自己的画“活过来”,甚至是高级餐厅里面用钱打造的光线,也是类似的效果,当然陋室里面的白光就会让画变得非常丑陋(没有身份地位的衬托)。黑人学徒就说,卢浮宫晚上熄灯的时候,蒙娜丽莎依然在黑暗中微笑呀!画家心中无光,依靠的是名誉这种外在的摆设,怎么可能画出好画来呢?真正的好画,在哪里都能发光,不需要进博物馆或者富人家里,画在街头巷尾难道就不是艺术品了吗?只不过观者的心中没有鉴别的标准,只能以画框的华丽程度来看画而已。
不过这个导演最后还是对罗斯科“剑下留情”了,结局时他让黑人学徒离开了他的画室,让他离开对博物馆身份的追求,去获得自由,但是他自己却不愿离开,因为事实上,罗斯科最后的画是接近全黑的,他把他自己杀死了。一个人如果内心自由,任何形式都杀不死他,只会让他更有创造力。最后黑人依然说,我看到了红色,代表导演对这个画家在这个挣扎时期的一些希望吧,很可惜罗斯科最后还是走向了尼采式的悲剧。 正如庄子所说,仁义固然是一种人之常情,但那些爱慕英雄之名的人真的想成为英雄吗?真的知道英雄的含义吗?
后记:红色 Red (2018)这个剧本中,罗斯科称自己的画可带来深度参与。这个“深度参与”是媒体理论中的一个名词,它类似于经典哲学中的感官直觉或内心独白(迷狂)。关于深度参与,大卫柯南伯格的电影拍的很多。《感官游戏》《撞车》都是讲解深度参与的经典案例。或者用玄学作一譬喻,罗斯科就像装在玻璃试管内的红色颜料,夜半有大力的怪物将他抛向海洋,他在大海的巨涛中惊慌失措,隔着玻璃瓶望向幻起幻灭的海浪只感到孤独和死亡,却迟迟不肯顶开堵住他生命物质的木塞,直到最后像潜艇一样没入深沉的海底。
关于激情在庄子书中被定义为依赖于特定条件的一时之知,它并非是一个能自给自足的能量之源。20世纪的西方知识分子喜欢读老庄,这和他们的现代观念是分不开的。所谓“现代”就是发现创造的方法。而老庄从思维的角度看固然是讲解想象力是如何生成的。
最后之所以在开篇强调“深度参与”这个概念,是因为与之相类似的“知行合一”如果不做善解就会沦为迷信边缘的实践出真知。孟子曾经对脑内回路作出过一个假设,他说“逃墨必归杨,逃杨必归儒。”在这里,墨指墨子,墨子的思想就是实践出真知;杨指杨朱,杨朱的思想是“为我”,这个“为我”不能浅显的理解为人不为我天诛地灭,它是早期哲学家从历史经验和自然规律的观察中得出的一个浮道(顺势)之学。先秦哲学里的“势”字是时势、物势、形势三合一的总结,也即老子的“法地”,换句话说就是对客观现实和客观规律的总结,因而浮道中的顺势之学又有点类似于麦克卢汉的漩涡理论。所以理解孟子的“逃杨必归儒”要把杨朱的“为我”还原为安迪沃霍尔的波普主义才能得到善解。 安迪沃霍尔当然不简单,杨朱固然也很潇洒。但正如庄子评价列子的御风而行一样:列子固然很帅,但依然受制于风,只是潇洒还不够逍遥。至于在此思维回路的“儒”,也即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性知天的“儒”则是一个哲学概念,可类比于西哲中的“哲学的终点是神学”。中国人怕谈神学,认为神学很迷信,其实神只是空气,是身体里的生命,你爱的是空气,尊敬的是生命,怎么可能迷信呢?就像《达芬奇密码之天使与魔鬼》里罗马教廷的智者对汤姆·汉克斯所扮演的符号学专家说“感谢上帝派你来拯救教廷”, 汤姆·汉克斯说“我不是上帝派来的。”智者说:“傻孩子,你再想想,你怎么会不是上帝派来的呢?”其实你再想想,庄子的“勿听之于心而听之于气”和孟子的“执其志无暴其气”其实是一回事。这个气之母即是思维的源泉。它很大力但不是怪物,它的流动即想象力的生成,不要让你的人之常情堵塞了你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