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重看笔记

几年前我看过这部电影，觉得它有点魔改，但在连续看了1937年和1939年版《猎犬》之后，觉得本片剧情已经算不错的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这版《猎犬》的主要改编在于简化了部分情节和人物关系，还加入了一些Hammer影业的作品固有的哥特式恐怖片元素，比如古宅废墟、邪教式献祭、古怪的肢体畸形等等，后几项颇有画蛇添足的意味，但是考虑到Hammer影业的目标受众，主创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本片对Stapleton故事线的改编基本合理：他的女儿Cecile与他共谋，凭着女性魅力先后将Charles和Henry引到猎犬即将出现的地方——这处改编强调了Baskerville家的男性后裔或许都继承了祖先的好色基因，倒也合理（虽然Henry爵士并非如此）。Stapleton甚至打算在伦敦就对Henry下手，只是福尔摩斯的介入才未能成功。可能是因为Hammer影业无意搭建并拍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街道外景，原著中Henry在街上被人跟踪、福尔摩斯侦察失败等原著情节全部都被删除了。不过本片原创的凶手打算用投入靴子里的毒蜘蛛害死Henry的戏份也很精彩，扮演Henry的Christopher Lee后来回忆说自己演这段戏时面如土色，于是导演夸他演技逼真，但他其实是真的吓傻了……不过Hammer影业为了“自身特点”而加入的Baskerville家族有遗传性肢体畸形的梗可以算是败笔，且不说肢体畸形比容貌上的部分相似更能引起他人注意，Stapleton从Baskerville大宅偷走描绘了Hugo爵士的手部畸形与他一样的画岂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比较混乱的是涉及Mortimer医生的情节改编。我始终没弄清他在这部电影里到底有没有被设置成Stapleton的共谋者——毕竟他和Stapleton都有机会盗取毒蜘蛛并藏进Henry的靴子；福尔摩斯要求他俩陪他到废弃的地下矿井查看时，他们的态度都很不情不愿，等到福尔摩斯貌似遇险的时候，他俩也都是一副巴不得他快点死的表情。另一个让我疑惑的情节是，趁着福尔摩斯等人离开Baskerville大宅进他房间偷走古董匕首的谁？Mortimer医生先前看到它的时候态度又为什么十分暧昧？除了Mortimer医生，还有谁知道这把匕首在福尔摩斯手里？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一个bug：按照本片的改编，这把古董匕首是Hugo Baskerville当年杀死少女的凶器，从此也成了亵渎Baskerville家族后裔尸体的仪式性工具——既然如此，Stapleton父女为何没有在Charles爵士死后用匕首破坏他的尸体，却反而破坏了逃犯Selden的尸体？哪怕后一点可以用深夜动手时误把Selden当成了Henry来解释，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放过Charles爵士的尸体呢？——这又是一个电影情节抛开原著、另起炉灶，但又不能自圆其说的例子。

最后说说演员的表演。跟Peter Cushing将近十年后主演的BBC版福尔摩斯电视剧相比，他在这部电影里的整体状态真的好太多了，显得年轻而精力旺盛，眼睛在电影镜头之下闪闪发亮。他没能在这个时期继续扮演福尔摩斯实在令人遗憾。

按照Peter Cushing的习惯，他也在这部戏里给福尔摩斯设计了非常特别的小动作：询问他人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甚至会不顾正常的社交距离地凑近对方，活像猎犬在嗅闻自己的猎物，肢体动作也极为凌厉干脆，跟他此前不久扮演的经典角色Frankenstein爵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这个场面几乎会出现在所有提到这部电影的纪录片中

Cushing演过两版《猎犬》（下图一为1959年电影版，图二是1968年电视剧版），都有一个伸出食指的告诫动作，我曾以为这是他为福尔摩斯设计的特殊肢体语言，后来一位影迷向我指出这是他本人的表演习惯，后来我也至少在三个采访中看到Cushing的好朋友Lee以此调侃他。两图的对比无法不让人感叹岁月不饶人。

另外，近年来十分著名的人物形象发展综述《From Holmes to Sherlock》也提到了Cushing在这部电影里为了表现人物做的特殊准备：原著中的福尔摩斯经常做化学试验，Cushing就自己动手在他的睡袍袖口、胸前等处制造了烫蚀的洞眼——考虑到电影中的贝克街场景对化学仪器等的表现只是背景式的，我只能说Cushing不愧是细节狂魔，在这个意义上说确实蛮适合扮演福尔摩斯的。

不知道通过截图能不能看清他翻领上的破洞

我曾看到评论说本剧中扮演华生的Andre Morell气质过于强势，并不适合这个角色。我的感受与此不同——我觉得扮演华生的演员是否合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与扮演福尔摩斯的演员能否形成足够的“化学反应”。除了这部电影，Andre Morell和Peter Cushing还合作过三次，其中两次扮演的都是互相伤害的角色，不对，是Morell的角色单方面伤害Cushing。在拍摄于《猎犬》之前的BBC电视版《1984》里，Cushing是Winston，Morell是想要在肉体和精神层面上“治愈”他的政府官员；在《猎犬》之后问世的Hammer影业的悬疑佳作《现金交易》里，Cushing是银行经理，Morell是挟持他的高智商大盗。在以上两部作品中，Andre Morell扮演的都是气定神闲的支配型人物。一个专注分析Hammer影业作品的Podcast曾介绍过Hammer正是为了塑造一个不同于Nigel Bruce版华生的形象而选择了跟“萌蠢”搭不上边的Andre Morell。于是这部《猎犬》中的华生及他和福尔摩斯的关系就和之前及之后的大部分《猎犬》电影差别很大：

首先，这部电影中的华生并不是福尔摩斯的助手，而是合作者，所以福尔摩斯让他去Dartmoor”出差”时也没有刻意吩咐他向自己报告一切、由自己做判断，而是默认他可以独立开展调查；到了Baskerville大宅，华生果然在第一时间对发现Charles爵士尸体的管家进行了询问，试探后者有没有说谎；在盆地中追逐Selden时，他也能冷静地停下来仔细观察，并不是一味蛮干。其次，华生在和福尔摩斯共同行动时也不再总是等候指令，而是惯于自主行动，电影中有两场戏可以体现这点：发现毒蜘蛛爬到了Henry身上，Mortimer医生显得手足无措，福尔摩斯和华生则同时一个抄起手杖、一个带起手套准备对付蜘蛛（下图一）。在Baskerville大宅，两人发现有人在储藏室活动，因为华生对大宅环境较为熟悉，就自然而然地走到福尔摩斯前面拔枪准备行动（下图二）。当这位华生将福尔摩斯掩护在身后的时候，他表演出的并不是医生的保护欲，而是另一名侦探的自信。

中间是Mortimer医生

与部分其他版本的福尔摩斯不同，Cushing扮演的福尔摩斯虽然也专注于案件、经常忘记与人客套，却没有多少自我中心的自恋气质（即能力强，而个性不太强），所以配上一位独立能干而又处事圆融的华生也算是相得益彰，至少在我看来要比BBC电视剧中Cushing和Nigel Stock的搭配更自然讨喜。后一组搭配更像是两个性格都没有棱角的老好人之间的客气合作，毫无火花可言（我一直觉得BBC电视剧版中Cushing的表演状态不好，这里就不展开谈了）。

两人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可以很直观地展示Cushing和Morell塑造角色的气质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