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墨西哥城市的母子相依

电影名叫《夏日之白》（Blanco de Verano）。电影设定在墨西哥的一座小城市。主人公是一个十三岁男孩，故事围绕着他和单身母亲，以及母亲的男友Rodrigo展开。男孩随母亲住在一栋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房子里，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而这种平静安稳随着母亲刚认识的男友的到来而被打破。男孩排斥其突然出现在他与母亲的关系中，他厌恶Rodrigo占据了母亲的时间和身体,并且常因此产生难以克制的愤怒，而这愤怒之火最终难以扑灭。

电影中几个展示母子关系的细节让我印象比较深刻。如在电影开头，男孩在半夜睡不着，他敲开母亲的房门，母亲便唤他进去，最后男孩在母亲的怀里睡去。另一个场景是男孩早起上卫生间，母亲也紧接着赤裸上身进来收拾打扮。镜头此时对准他们面前的一面镜子：母亲站在男孩身后，二人神色惺忪地刷牙，也并没有发生互动。虽然镜中的二人处在浑然不觉的情境里，可观众可以透过镜子审视这对母子的物理状态—共振，以及他们的内在关系—共生。镜子中，母亲一只乳房被男孩的身影遮住，另一只的乳房悬挂在胸前，随着刷牙的动作轻微晃动。这显然超越了我们寻常概念中的母子关系。

也许在母亲的眼中，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即使事实上男孩已经十三岁了。这个年纪的他已经不适合被称作孩子，而且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不管是由于身体发育，还是心理变化，男孩此时能正独自穿过一片“化冻的沼泽”，这个过程自然也包括性的觉醒。不管是弗洛伊德关于幼儿占据母亲乳头的阐释，还是更遥远关于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都在隐隐指向某种某种伦理上的危机。

拉美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似乎始终保持着对社会伦理禁忌的关注。也许是因为这块大陆，其作为民族大染缸的源头是数百年前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白人、黑人还有印第安人等人种在此地相遇。从相互隔绝到通婚融合，这是对伦理禁忌的持续突破和超越的过程。比如缠绕在《百年孤独》中的乱伦情节。大家想必不陌生马孔多家族的最后一代终因乱伦而生出猪尾巴男孩。其实这种伦理危机在家族第二代就已初现端倪。乌尔苏拉在儿子换衣服时，看到儿子发育迅猛的身体和硕大的阳具，并因此在骤然间感到了一阵恍惚。我认为这是小说关于道德伦理最隐秘的书写。如果说小说中的乌尔苏拉对于乱伦产生了某种有意识和防备，那么电影中母子的亲密互动则更多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的。危险潜藏在无意识中，并进一步扩张。

当然，这部电影并不仅仅是对母子亲密性的猎奇，它还尝试对男孩从少年到青春期期间的心理过渡进行分析。十三岁的确是充满着毁灭力量的年龄。也许只有在不断与外界的交流碰撞和一次次的确认中，某种自我认知和规训才得以完成。影片在最后没有给出一个大和解的幸福结局。在很多观众看来，男孩已经得到母亲充分的爱了，而且母亲的男友也是位优秀的男士，他不仅和母亲相处融洽，而且容忍男孩对他的恶作剧。他带母子旅行，教男孩开车，还把男孩喜欢的一辆废弃的旧车子改装一新。可是在故事的结尾，男孩还是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烧毁了他人赠予的一切。这似乎进一步凸显出，这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往何处去。从我们的视角来看，男孩的后续行为应走向某种合理的归宿，可是故事吊诡的结局则提示我们：我们太自以为是了。成人对青少年的认知的远远不够，而对于这一人群的心理研究与把握亦道阻且长。

这部电影也关于成长的意味。男孩喜欢模仿成年人抽烟，在去学校时，面对老师的检查，他甚至会故意把香烟拿出来挂在耳朵上。这当然不意味着真正的长大。有一次，Rodrigo就反问他：你都十三岁了，也会抽烟，可为什么不会开车呢？这一讽刺道出所谓成长并不仅仅是对某种表象的模仿，就如男孩在毕业典礼后，被母亲剥下身上的西装而原形毕露一样，成长意味着面对世界面对自身，一种更深层次的转变甚至超越。

影片最后，家中重新只剩母子二人。母亲让男孩给她点了一支烟，然后又让男孩给自己也点上一根。随后母亲只注视着儿子，二人沉默良久。最后母亲吐出一口烟，仿佛轻叹，接着起身说道：我去忙了。这个时候，男孩在影片中第一次留下泪来，随后母子拥抱在一起，电影随之落幕。最后这个场景究竟意味着母子共生状态的进一步纠缠，还是说双方开始尝试建立某种平等和更为成熟的关系呢？电影把答案留给了观众。

探讨单身母亲与儿子关系的电影不算少见，尤其是在国外。我首先想到的是哈维尔•多兰的两部作品，分别是《我杀了我的妈妈》和《妈咪》。（似乎他的其他电影都相形见绌。）同类的故事里，单身母亲带着男孩生活都不容易，他们家庭的消费水在中产水平以下。比如电影里男孩拉开卧室窗帘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公路。车辆驶过土地发出的低沉的轰鸣。镜头下逼仄的环境中发生的故事往往更具张力，角色之间的互动也丰富起来。

电影中的人物都说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墨西哥地方口音。那展现中下层人民生活的场景也让我想起了墨城郊区贫民窟的景象。这部电影对于我的意义之一就是唤醒我的记忆并将电影与现实一一对照。

每次去市区，都会觉得上海的市中心让人喜欢。耀眼的白光在街上、在人们头顶和脸上跳跃。大概是还年轻，还是那么喜欢看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也不一定要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