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上映二十年。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一
五月份,本该是戛纳电影节举办的时间。
疫情之下,遥遥无期。
时间倒转,二十年前。
2000年5月20号,《花样年华》在戛纳首映。
二
同届的戛纳主竞赛,华语片还有两部,姜文的《鬼子来了》和杨德昌的《一一》。
那年春天,张艺谋带着《我的父亲母亲》在柏林角逐金熊。
入秋,贾樟柯和陈果则带着新片在水城威尼斯出现。
那是华语片最好的时代。
三
私以为,《花样年华》是王家卫最好的作品。
第二好的是《春光乍泄》。
《春光乍泄》可能不是最好的同性爱情片,但它或许是最好的“回归”电影,好过《香港制造》。
《花样年华》可能不是最好的出轨爱情片,但它或许是最好的“怀旧”电影,是否好过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我说不准。
四
怀旧是街边墙上张贴的广告。
怀旧是苏丽珍旗袍下的腰身。
怀旧是周慕云西装上的皱纹。
怀旧是云吞面。
怀旧是大雨。
怀旧是烟。
五
港片多赶工,王家卫拖延。
港片多粗糙,王家卫精致。
六
《花样年华》的片名,取自周璇演唱的歌曲《花样的年华》。
本是1947年香港电影《长相思》的插曲。
有这样的歌词:
啊
可爱的祖国
几时我能够靠近你的怀抱
新中国成立的次年,周璇离港返沪。
不久,她患上精神病被送进了疗养院。
1957年,周璇死在上海。
一年后,王家卫生在上海。
七
《花样年华》有原著小说,即刘以鬯的《对倒》。
王家卫拿到小说后大改,但意境不变。
对倒是两个人。
对倒是两个性别。
对倒是两个时代。
对倒于空间。
对倒于时间。
八
王家卫是浙江人,生在上海,在香港拍电影。
刘以鬯也是浙江人,生在上海,在香港写小说。
香港浙江人很多。
金庸是浙江人,在香港办报纸,写小说。
邵逸夫是浙江人,在香港投资电影,做电视台。
董建华也是浙江人。
九
小说《对倒》里,刘以鬯分节写作。
一节写男主淳于白,一节写女主亚杏。
同一时间,不同空间。
双线对立。
王家卫以电影语言完成对倒。
影片一开始,住在隔壁的苏丽珍和周慕云同时搬家。
镜头对照,仿佛孪生。
空间切换,时有工人将家具错搬。
十
对倒是交错。
擦身而过,是交错。
电话无人应,是交错。
交错的是拖鞋。
交错的是烟蒂。
交错的是船票。
交错是苏丽珍含泪。
交错是周慕云微笑。
交错,是追不上。
交错,是躲不开。
十一
对倒是巧合。
周太太有和苏丽珍一样的皮包。
陈先生有和周慕云一样的领带。
巧合的背后是欺骗。
周慕云想喝芝麻糊。
苏丽珍做了芝麻糊。
巧合的背后是起心动念。
十二
对倒是间接的。
周慕云住在苏丽珍隔壁。
两人的关系,隔着彼此配偶的关系。
周太太和陈先生出轨,周慕云和苏丽珍才有了更多来往。
两人扮演各自的配偶,模拟各式各样的场景,你一言我一语。
起初,是情绪的宣泄。
后来,是情感的伪装。
间接出一种间隔。
真与假间隔。
道德与欲望间隔。
过往和当下间隔。
十三
王家卫的叙事是间接的。
苏丽珍看到上司何先生换了新领带,知道何先生出了轨。
后来,看到丈夫陈先生换了新领带。
电影语言本就是间接的。
描绘孤独。
大雨天,苏丽珍出门买了面。
描绘变得孤独。
影片刚开始,苏丽珍和众人一起打麻将,坐在丈夫旁边,有说有笑。
影片中后段,苏丽珍看着众人打麻将,成了局外人。
描绘苏丽珍和周慕云的关系。
起初,切到周慕云,给周慕云背影的镜头,紧接着切到苏丽珍,也给背影的镜头。
后来,切到周慕云,给背影,切到苏丽珍,则给正面。
相知,才能相对。
十四
构图是会讲话的。
苏丽珍去周慕云家中闲谈,恰逢房东突然回家。
众目睽睽,苏丽珍不敢出门,怕惹闲话。
拍紧张忐忑的苏丽珍和周慕云,王家卫用了低机位。
摄像机躲在桌下,像是有人暗中窥伺。
旁人看不见,旁人仿佛全都看见。
苏丽珍和周慕云躲雨,在窗前。
窗栏似囚牢。
两人被囚禁在道德的禁区内。
周慕云在吴哥窟对着墙洞倾诉秘密。
有僧侣坐在高处俯视。
秘密只有自己知道。
秘密还有老天知道。
十五
细节是会讲话的。
苏丽珍的儿子叫“庸生”。
庸是金庸的庸,生是梁羽生的生。
苏丽珍和周慕云一起写过武侠小说。
十六
数字是会讲话的。
影片结尾的时间点是1966年。
十年浩劫,开始于这一年。
香港受影响,次年发生“六七左派工会暴动”,参与者对抗港英殖民政府。
那是香港发展的分水岭。
影片中出现了柬埔寨人迎接戴高乐将军的新闻片段。
马路两边,人潮达二十万人。
这一幕,标志着柬埔寨的法国殖民地时代真正结束。
十多年后,红色高棉夺取柬埔寨政权,执政期间,多达二百万人因饥饿、过劳、被折磨而死亡或遭到处决。
十七
表演是会讲话的。
梁朝伟的眼角会讲话。
张曼玉的眉梢会讲话。
梁朝伟的发油会讲话。
张曼玉的耳钉会讲话。
手会讲话。
挣脱,说的是无能为力。
握紧,讲的是无可奈何。
有的表演只靠讲话。
片中演陈先生的是张耀扬。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十八
那年的戛纳,梁朝伟拿到了影帝。
张曼玉包揽了金像奖和金马奖的影后,却在戛纳输给了比约克。
比约克是冰岛歌手,影响过王菲。
如今的张曼玉,息影后也成了一位歌手。
唱不好时,她会流泪。
十九
王家卫又开始拖延了。
几年前,他就宣布要拍《繁花》。
金宇澄的沪语小说。
他和金宇澄在上海的弄堂里散步时,不知是否会聊到刘以鬯,聊到《对倒》,聊到《酒徒》,聊到《花样年华》。
他依然怀旧。
怀旧是乡愁。
陆游说,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王家卫如是,心在上海,身老香港。
这也是空间的对倒。
《春光乍泄》之后,王家卫的华语片,都是年代戏。
他活在当下,却更热衷于展现从前。
这也是时间的对倒。
二十
小说《对倒》有长篇和短篇两版。
长篇有六十四个小节,短篇四十二个小节。
叙事不连贯。
时间不连贯,空间不连贯。
东施效颦,权当致敬,我写下二十一个小节。
不是影评,只是随感。
二十一
除了《对倒》,王家卫还拍过刘以鬯的《酒徒》。
更是大改。
不过,有台词来自原著: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这句话也许不对。
有些记忆再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