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哈内克学习安静地吵架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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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日常的细节越近,生活便会越模糊。人也会容易变得不快乐。
电影,也是如此。"细节过多和过于清晰的电影,只能给观众用来杀时间(mindless consumption)。"在和亚历山大·克鲁格的一次对谈时,迈克尔·哈内克如是说。我深以为然。
对他这种学哲学出身的知识分子加老中产来说,看问题的时候难免会有上帝视角。但伯德小姐她妈妈玛丽恩女士不是也说过吗,We don't have to constantly be entertaining ourselves, do we?(我们没必要没完没了的给自己找乐子,不是吗?)
于是我收了收心,看了哈内克的《快乐结局》,希望能找到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的办法。
《快乐结局》讲的是一个法国中产家庭的故事,祖孙三代的生活看起来很好,但每个人都闷闷不乐。没有剑拔弩张的矛盾关系,更多的是无法对话和安全感的缺失。比起吵吵闹闹的寻常矛盾模式,口是心非或者静如死水反倒是更能摧毁人心。
影片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不是加来港的风景和豪宅的雅致装修,而是哈内克对细节的留白,和对情绪表达的克制。这让这部电影自带思考节奏,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和电影之外的人保持对话。他的手法是这么美,我只挑选了三场最典型的戏,企图洞悉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01、情绪稳定的吵架戏 于佩尔饰演的安妮是家里的大女儿,中年女人,事务缠身,麻烦不断,情绪急躁,对人缺乏耐心和温和的态度,大部分时候讲话都是草草了事,相处起来容易让人厌烦。 她的儿子皮埃尔有如困兽一般囚禁在家庭里。他没有中产阶级的体面,对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认同,是全家人里脾气最暴躁的一个。从姥爷辈经营的建筑公司在自己的手里出了安全事故,这让他彻底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庭并不匹配。 21分钟的这场戏讲的是这场安全事故的责任鉴定,因为有工人受伤涉及赔偿,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出现场勘察,安妮和皮埃尔作为公司主要负责人需要陪同,接受问询。结果就是皮埃尔完全无法忍受别人的任何一句话,针锋相对迅速翻脸。
整场戏里的景别和机位没有任何变化,通过演员的先后入画和走位完成调度。安妮大部分是侧面对着镜头,皮埃尔从始至终只有这个黑色夹克的大后背。给到正脸的反而是那两位路人工作人员,在此之前和之后,他们都再没出现过。 作为吵架戏的主角之一,不表现面部表情,几乎没有肢体语言,只靠后背完成。这不是“神演技”的瞬间,而是哈内克的冷眼旁观。那些车轱辘话的对白杂乱无章,对厘清事实给不出任何线索,目的只是为了激怒皮埃尔,让这场架吵起来。 争执开始之后,哈内克又将皮埃尔完全压制,没有给他丝毫释放的机会。这样的结果也许可以从角色塑造上解读为对他话语权的剥夺,和表达他内心的不自信。但我更倾向于电影美学上的选择。和过于激烈或者戏剧性的场面之间保持距离,不过多交代细节,让整部电影在情绪表现上都保持了统一的张弛度。
02、安静的动作戏 皮埃尔去找受伤劳工的儿子和解,那户人家住在加来郊区,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区,很像回迁房。这场戏刚开始的时候,甚至看不出皮埃尔在干嘛,他对面的人是谁也不清楚。两个人站在镜头深处,像入户查水表一样,淡淡地说着什么。毫无征兆的,皮埃尔对面的人就把他打倒了,整个过程只能听见风声,和类似你家小区下午五点时,渐渐喧嚣起来的环境声。
这种处理方式的意图是希望我们关注故事而不是场面。发生什么事情了?而不是打成什么样了。如果镜头离得太近,打斗场面免不了成为整部电影的重头戏之一,那皮埃尔岂不成了男主角,但其实他并不是。 而且,这个一镜到底的镜头本身也蛮幽默的。开场从左向右摇,就像是一个遛弯大爷的视角,不抱任何特殊目的地目送眼前这位陌生人经过。
而结束时从右向左移动,距离被打的皮埃尔越来越近,就是大爷想看看,这个人给打成啥样了?这种广角镜头收纳进了非常多的背景元素,制造了很大的空间感,和人物之间的疏远距离,让皮埃尔单枪匹马杀进贫民窟的莽撞,显得更加的孤立无援。
03、自杀未遂的爷爷出院回家
Laurent家的爷爷83岁,患有健忘症的同时,行动能力也在逐年退化。几年前他用枕头亲手闷死了病床上的老伴,经受三年毫无意义的病痛折磨,他再也看不下去了,这就是他对待生命的态度(即哈内克前作《爱》,这段故事在本片中仅通过爷爷回忆讲述出来,没有具体影像部分)。所以当他自己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便开始四处求死。 一天晚上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开走了家里的一辆车,等再有他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当天晚上他儿子从医院忙活了一天回到家,跟家里人聊天,间接讲出了爷爷开车撞树,企图自杀的事情。至于撞树的现场和老头的样子,未做任何展示。 一段时间之后,老头康复出院了,本该是一个情绪最复杂,最能呈现出家庭成员间关系细节的部分,却被一只大黄给演了。
刚开场的时候竟然还被这对漂亮古旧的胡桃木门(也有可能是柚木)和玻璃上反射出来的翠绿树冠吸引了注意,大黄健硕的小背影,还有顽皮的小屁股也看了一会儿。但画面迟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远处影影绰绰地好像下来一辆轮椅,然后拐弯推走了,这才意识到这场戏已经过去了。 老爷子情绪如何,大女儿有没有试图安抚他,他是否愿意回应家人这种过分的关心?如果能问一些问题,导演的目的就算实现了吧。解读电影的结果本就是因人而异,78岁的老江湖对这一点再理解不过了。
“有的时候我会惊讶于人们在我电影中看到的那些我并未表现的东西。但那是一件好事。我努力拍摄让观众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的电影。因为现实生活就是如此。自相矛盾而又含糊不清。只有不好的电影才是没有歧义的。我努力用生活教育人们的方式来讲故事,也就是冲突和矛盾。现实永远是烦人的。这就是我的电影在尝试的东西。”2017年11月30日,《快乐结局》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后,《好莱坞报道者》发表了对哈内克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