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公孙衍和魏嗣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人生自古多情豪迈,衍一腔热血,只求一搏。”
“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上学的时候读过《大秦》原著,那时候只出到第三部,后来陆续追书追到完结,可能因为见异思迁,所以没啥原著情结,反而很喜欢《纵横》电视剧的改编。作为一个观众,我觉得这部剧有一个很大的特色,它更注重历史人物作为“人”的一面,人并不都是绝对理智的动物,没有上帝视角,是肉体凡胎,就有喜怒哀乐忧惧思,就会影响行动决策,影响历史的走向。从私心上说,感谢剧对合纵线索的创造性发挥,不然我就看不到公孙衍和魏嗣这条线了。
我很喜欢公孙衍这个人物,简直男神。 这个角色非常有趣,他的履历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游走在几个国家之间,反复变更阵营。作为秦将,大败魏军,一战成名。作为魏臣,奔走半生,屡次攻秦。秦王礼贤下士,秦军整饬善战,秦政经过变法相对清明,但公孙衍却要辞职走人。魏王志大才疏,六国一盘散沙,联军各怀鬼胎,但公孙衍偏要合纵攻秦。
你说他理智,他变更阵营操作频繁,简直是左右横跳,而且平台越跳越差,越走越偏,屡战屡败。你说他不理智,他亦将亦帅,能文能武,业务能力极强,他又屡败屡战。你说他有情,他比谁都无情,所谓慈不掌兵,他以战争为手段,每次兴兵都是生灵涂炭。你说他无情,他又比谁都深情,几次跳槽核心逻辑很类似,都是有迹可寻的,他的工作方式是理性的,但核心动机是感性的,他要对得起每一个他在乎的人。
公孙衍由魏入秦的直接原因是魏国不在乎他部下的死活。一开始出场时,作为魏国死士,明知道刺杀失败会被王命处死,他还是选择回营复命。魏国拿他当炮灰,他无所谓,可以自杀以全职业道德,但部下无辜被杀是他不能容忍的。他跪地上仰天长啸那一幕,我暂停看了下,闪回的是他死去部下的脸。后来河西之战,如果说为秦国挂帅出征是报答秦王的知遇之恩,那么“屠军”式的作战就是在报仇,向曾经亏待他、亏待他死去部下的魏国复仇。
后来他离开秦国的原因很多,总结起来就是他慢慢发现自己割舍不下魏国。具体事件大概是这么几个原因:第一、老上级龙贾的死。第二、魏嗣反复用魏人身份来刺激他。第三、在秦国待着不舒服,秦宗室的攻讦,让他感受到了敌意。秦王虽然理智上做到了用人不疑,但感情上并不亲近。剧中的公孙衍通常是克制、内敛的,很少有情绪化的表露,我印象里为数不多的几次,第一次是刺杀失败被魏国抛弃,他郁结在心跪地长啸。第二次就是魏嗣混进他家说了一番话,把他气得摔了竹简。第三次是救魏嗣探监,急了。第四次是战败辞魏,边走边哭。他可以很专业、很敬业地对待秦国、韩国,但是他的个人情绪都给了魏国。
再次出仕魏国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魏嗣的一顿操作。之前第一次魏王派人来请,犀首一张藏狐冷漠脸,不去。第二次魏嗣亲自来请,都给他跪下了,犀首还是一张藏狐冷漠脸,不去。第三次听说太子下狱,急了,简直瞬移到大梁,当场上班。所以说,攻略一个文武双全各项属性高得不科学的傲娇,晓之以理没用,他一肚子都是道理;诱之以利也没用,他不重物质也不怕死;那就必须动之以情,从精神追求层面下手,打感情牌以攻略之。
公孙衍是个业务能力满分的奇才,就像萧峰一出场就自带降龙十八掌,不需要奇遇提升武功掉落装备,他就是别人的奇遇。但他有强烈的精神需求和复杂的精神世界。分析公孙衍的精神世界,需要分成几个层次来看。第一层,他有极强的用世之心,想要一展所长,向世界展现自己的才华。正因为如此,才会入秦,才会离秦,他和张仪一样追求近乎于极致的自我实现。就好像打游戏,easy模式通关没意思,要用hard通关才能证明自己是高玩,hard模式打不通,就重新来过再试一次。在这一层里,公孙衍有不遵循世俗礼法和不择手段的一面。在追求个人理想、实现纵横家职业价值方面,公孙衍和张仪是镜像式的知己。
第二层,他有保护欲,有眷恋魏国的情感需求。他要饮魏酒,听魏歌,他还要和魏人谈恋爱。他与秦无私仇,但更爱故土。秦王对他很好,结果他就像武侠小说女主角一样,“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他看似来去潇洒行事莫测,但其实永远拿自己当魏国人。他深知秦国的潜力,意识到秦国东出必然伐魏。他对魏嗣解释过战略意图,合纵是五国打秦国一个,不合纵是秦国打魏国一个。所以,在他的思路中,想要保存魏国,就必须联合六国;想要保存魏国,就必须削弱秦国;想要联合六国,就必须进攻秦国。也就是说,攻秦是小目标,合纵是大目标,存魏是总目标。(相比之下,张仪比公孙衍幸运多了,秦王能实现他的用世之心,也能满足他很大一部分的情感需求,两边大体是不矛盾的。)
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的交织作用之下,公孙衍一辈子都在逆流而上。他一生的事业,都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他愿意帮助的人,也都是“我偏要勉强”的人。嬴驷赴彭城相王意图东出,是偏要勉强。张仪要以一介书生一张利嘴改变天下大势,是偏要偏强。魏嗣剑走偏锋不择手段以强魏国,是偏要勉强。韩朋以弱韩击强秦,还是偏要勉强。他帮助嬴驷和张仪,是实现第一层“追求自我”过程中的知不可为而为之。合纵攻秦,帮助魏嗣和韩朋,是实现“保护故土”过程中的知不可为而为之。
此外,公孙衍精神世界还有第三层。就是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他能抽离出来,用俯瞰的角度审视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且对死者有强烈的负罪感。实现理想的道路是尸山血海的道路,越往前走,就背负着越多的亡灵。他以战争为业,却不以战争为乐,每一个死者都压在他背后,跟着他,让他记着。他无情,他多情,因此永远不快乐,永远愁眉不展。他很骄傲,很克制,也就很压抑,很痛苦。
为什么嬴驷攻略公孙衍失败了,因为他理解公孙衍的第一层,不理解第二层和第三层。
为什么魏嗣攻略公孙衍成功了,因为他理解公孙衍的第二层,部分理解第三层。
说到魏嗣,一开始看没觉得什么,但越琢磨越让我难受。这个人物的命运起伏也是给我的精神伤害后劲儿巨大。魏嗣出场时是爹不疼哥不爱的质子,飘零异国,朝不保夕,但他就是敢挑事杀人,故意刺激公孙衍,挑拨公孙衍和秦国的关系。归国之后,他不惜以身为饵,以命相赌,疯狂输出感情牌,让公孙衍背誓出山,效力魏国。后来,他弑弟逼父,抢班夺权,他跟他爹一样喜欢用刺客,还背着公孙衍追杀张仪,官方盖戳的阴狠毒辣。
我一直在想,公孙衍到底是怎么看待魏嗣的?当魏嗣杀弟囚父、逼宫上位,公孙衍望天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是默许。这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但是很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有极为理想主义的一面,也都有不择手段的一面。为了保存魏国,为了不让更多的白骨填平沟渠,手段成了小节。魏嗣不介意史笔遗臭,公孙衍也不拘泥现有的一切规则礼法,毕竟这是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公孙衍知不知道魏嗣背着他追杀张仪?应该是知道的,所以尽力让张仪快跑。张仪要是真死了,我估计他也只会自己默默难过,然后继续容忍魏嗣。
魏嗣可能觉得公孙衍不懂他的心,但说真的,我觉得公孙衍是知道他那些小动作的,只是一直在包容在容忍,容忍他的不道德,容忍他的不体面,容忍他的不成熟……也许,在公孙衍眼里,魏嗣就是三晋赤子之心的化身。公孙衍本人沉稳、克制,却永远会被最极端、最炽烈的情感所吸引,这才把一腔热血,给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国君。
魏嗣不是最好的国王,他和他挤掉的老爹缺点一模一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掉链子、突然不靠谱。他以为自己能做个奋发有为的好国王,但被残酷的现实碰得鼻青脸肿。少年人总有一腔热血,但慢慢的,会被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魏嗣妥协了,向生存妥协了,向权力妥协了,中二鸡血小王子不再打鸡血了,珍珠也就变成了鱼眼睛。
公孙衍知道魏嗣不是优秀的国王,但他理解魏嗣,理解魏嗣对魏国的情感,因而理解魏嗣的痛苦,因而理解魏嗣的不择手段,因而心甘情愿被魏嗣那些其实并不怎么高明的计策所套路,把一个曾经左右横跳的纵横家内心深处的绝对忠诚彻底交给了魏国,给了魏嗣。
函谷兵败,残阳如血。吃了败仗的公孙衍戴枷请罪,身上又多了八万条人命。魏嗣没有卸磨杀驴交出公孙衍,而是赐酒赐玉让他远走避难。魏嗣对别人狠,但对公孙衍确实做到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和爱护,做到了“国士待之”。想想之前魏国怎么对待孙膑、商鞅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甚至在公孙衍入韩以后,魏嗣这边很有可能还是在暗中相助的,不然孟尝君怎么能到魏国为相。
魏嗣说没有看错公孙先生。到底是没看错哪一点呢?是魏骨。
魏嗣这个人,浑身都是缺点,但就是跟公孙衍合拍,就是能得到公孙衍最大的忠诚,投缘这件事真是很奇妙。魏嗣敢在惠子面前使性子耍脾气,但在公孙衍面前还挺正常的(毕竟在男神面前要保持形象不崩)。公孙衍对魏嗣,说不好是忠于魏国还是忠于魏王,我觉得甚至都不是我们常见的儒家伦理意义上的忠君,而是含有一种更私人化的情绪在里面。我觉得他不是忠于作为政权的魏国,而是想保护作为他家乡、文化意义上的魏国,而“魏国”这个符号和魏嗣本人在某种程度上是重叠的。另外我觉得剧中张仪对嬴驷的忠诚也不是后世常见的儒家伦理上的忠君,很可爱。
赠送玉盘说是晋文公的事情,我百度查了一下应该是“璧还”这个典故,和剧里的表述略有不同。“晋公子重耳出亡,及曹,曹共公不礼,僖负羁之妻乃馈重耳盘飧,内置以璧。公子受飧而反其璧。”重耳流亡十九年,历经磨难归国成为晋君,是为晋文公,践土之盟,晋国称霸天下,乃春秋五霸之一。玉器是很贵重的礼物,赠玉几乎是把下野去国的犀首比作晋文公了,这是僭越啊,也是表达了极高的敬重。
但是时代变了。
三晋已老。即便再有一十九年辛苦磨难,却不会再有下一个晋文公。
后来,二次合纵伐秦失败,公孙衍真的累了,背负着三晋十几万冤魂血泪,黯然退隐。
后来,再次出场的魏嗣,终于成了他父亲那样忍辱求和的国王。从质子到魏王,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惠相,失去了犀首,失去了死士,他长大了,也老了,和父亲的影子渐渐重叠,融化在六国宫廷的黄昏里。
魏嗣谥号襄,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是个美谥。搜了一下历史上魏襄王的事迹行状,上下左右辗转腾挪,周旋于强国之间,尽可能维护魏国领土不缩水。虽然孟子说他“望之不似人君”,但孟子看得上的人也没几个,所以也算正常。
知不可为而为之,“偏要勉强”,未见得能结下善果。
他们都尽力了。
他们都是历史的星尘。
2020.3.1 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