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岛的来信

今天一出太阳，气温从3度升到了15度。看完硫磺岛来信浓重的暗灰色，去阳台一看，顿觉，有生之年，请千万不要发生战争。也许对于一部反战片，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导演的手法比较classic，老派或说经典，核心放在讲故事上，时间顺序，几乎没有什么打乱、穿插，几小段回忆都是从人物的表情特写陷入回想，这种镜头相当老派了。所有的场景、视觉、演员的表演都为故事服务，这让人反过来思考，近年的电影倾向使用更多视觉冲击来表达意义，比如轰炸的残酷，比如人物情绪和动作的矛盾爆发，比如镜头的推拉游走——是进步，或许是不是也多少淡忘了讲故事的初衷。

演员都是日本演员，但导演的手法是西方的。

两个线索人物。一个从上层循着战役的时间序，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个将军，他能收到第一手的战争信息，包括那些被隐瞒的还有军官里的不同态度。一个是小士兵，为了家人不想送死，身边的人不断倒下，深谙躲过扫射、曳光弹之道，也有足够的幸运几次被救，他所接触的更贴近小人物。这个结构设计很好用，唯一就是两人的几次接触有些刻意了。

他俩都有一定认识，但个人的认识是会被裹挟而去的。比如栗林也在告别宴上表示哪怕手握美国友人送的手枪，一旦上了战场他仍要为国而战，因为他是个军人；但他反对无意义的让士兵去死。西乡就更朴素些，他就是想活着回去妻子和女儿的身边，哪有什么神圣的土地，我已经为国家做了这么多；但他看到美国士兵腰别将军染血的手枪，还是疯了一样挥舞铲子。人是感情动物，一定会有立场，会爱恨，会有同胞，会爱国。

导演没有否定爱国，对双方士兵的爱国和牺牲都保持了尊敬的态度，但也明显的质疑如何爱国，反对为了概念而无实际意义的自杀。你应当去做你独立思考后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大家都说这就是正确的事。风向是会变的，只有你自己的思考无论别人说是对是错，都不太容易改变。

西乡对清水说，你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去理解你在为什么而牺牲。西乡是个面包店老板，而清水看起来像个学生兵，这里唯一的问题是二宫的脸太幼了，看起来不像比加濑老道。然后我觉得异常讽刺的一个镜头是妇人会送征召令到西乡家，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能有，西乡僵硬的说我很高兴，然后镜头给了妇人一个近景，恰露出斜挎的绶带上端爱国二字，妇人严厉的斥责妻子，大家都把丈夫和儿子送上了战场，你怎么能不爱国呢。

这种一两句话带出大量信息的地方其实很多，很厉害。比如前面听到敲门声，妻子开门前，看书的西乡说了一句：别理，我家已经没有东西卖了。这句是有情绪的，对应的是西乡说的宪兵到他家铺子拿东西最后导致关门大吉的事，而且也是西乡一贯的刺儿头态度。

还有军官的不同意见，一个说了一句：“这位可是个麻烦。”另一个接了一句：“陆军来的都是麻烦。”就把派别分开了，也为后面不执行撤退命令带领士兵自杀乃至自杀式冲锋留下了隐患，这种根本不需要去讲谁和谁起冲突剑拔弩张，谁和谁先凑在一起抱怨埋汰然后暗戳戳形成联盟……都不需要，他们战略不同、理念不同，我们都很清楚了，但这不是个宫斗或者商战戏，主线就很集中。

在反战电影里讲怜悯和仁慈是非常容易圣母的，战争是一个庞大叙事，个人的感情微不足道，如果你把现实倒置，讲出来的故事都有基础槽点了，上层的思想也就跟着虚伪。所以反战片的立意和克制都非常重要。在战场那样的地方，人们就是会分立场，会仇恨相向，哪怕对身边不断死去的同伴，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哀悼，这种冷处理来自于“下一个可能就是我”。连己方都没有精神去怜悯，对敌方的人道也是文明但脆弱的，治疗战俘的理由是你也会想敌方治疗你，而因为没法处理就开枪打死了投降的年轻士兵，身后战友既震惊又无言。在庞大面前，无论你认同多少，个人会被裹挟，但最大的冲突和让人心碎的也就是，他们仍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不是主义那种面具式的硬梆梆一块板。各有想法、阅历、思虑和懦弱，形成群像最基础就是人和人都不同。

但导演西式老派的方式和日本演员碰在一起还是有一点违和感，比如他没有东方式的留白，很少留出停顿的那一两秒，而日本演员原来是很习惯也很擅长面无表情的留白的。这种在留白处柔和和发散感情和内心的机会没有，就导致整体演得稍硬。不过这也不算缺点，只能说是个特点吧。

老戏骨们就不说了，年轻演员里相比当年23岁的二宫，我觉得加濑亮演得更好……我搜了一下发现他是1974年生人（震惊脸），也就是他出演的时候32岁，呃，我觉得他像个学生兵，单纯，弱气，温和。……也就是说加濑亮现在45岁了？？？（我的思绪完全被带走了……

行吧，也说得差不多了。原作和导演最终都把链接点落在了信上，安好，保重，厨房的地没来得及擦，家里的狗钻了隔壁的篱笆，我换了部队，今天整天都在挖土。立场不同，性格不同，人不同，写给家人的信却是相似的。相同的人性，横跨海内外，纵贯多少年，一再被碾压被埋没，又一再令人沧然涕下。

愿世界和平。

————

补充一点，里面有一句台词，出现在年轻的美国士兵妈妈写给他的信里，又被栗林用日语念给在场所有日本士兵。这句词翻译有点问题。因为它用到了一个很敏感的词，正义。字幕翻译成，做正确的事，因为那是正确的，很怪。但如果翻成正义又容易引起误解。

正义这个词其实在日语里的意思和中文有点差异，它比较接近“真理”，绝对正确，公认意义上的正确，所以经常会有某某即正义的说法。而前面的正确是个人意义的，对于西乡来说，活着是他认为自己该做的，对于清水，投降是正确的，但它们都不符合崇高意识的正确。

清水一开始所有的想法都不是基于自己的，而是其他人灌输给他，要求他必须认同的正确，所以才会有自己自杀并下令其他士兵都必须自杀的军官，有想要杀死撤退士兵和盲目冲锋的军官。因此这句很不符合日本人服从组织性格的句子才会扭转了清水的想法。它的意思大概近似，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盲从别人和大意识的正确），那就是你的真理、正义和行动准则。

这个句子很中性，但很棒。各种失控的大屠杀、战争，还有群体狂热，过后人们都觉得当时为什么他们都会失去理智那样丧心病狂。可那都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们都是一样的普通人。很多时候我们会跟随主流意识的正确，应该怎么样做，在当时的环境里我们会觉得是正确的。但冷静想想那并不是你个人思考出来的正确，是成百上千个人，是有权威的人，教给你的正确。然后我们打压了不挂旗的人，杀死了不正确的人，一起把它变成唯一的正确。

导演认可西乡的投降，但也没有否定栗林的奋战到底，因为那都是个人选择。一个能容忍个人选择和各种不同正确的社会，就很难狂热，这是人性所在。所以军国主义，总是从控制和提纯开始。

很妙的是，right这个英文，既是正确，还是权利。所以在原信的英文里，这个句子的双关也很厉害，行你认为正确之事，那是你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