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她》:一场平静而刻骨的告别
电影大部分场景拍摄于长春,一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凌乱的小巷,不断拆毁又重建的街区。离开东北已经七年,早已记不住城市的面貌,对影片中的地标性街道也仅存模糊的印象。但人的感官的记忆却比大脑更为牢靠和恒久,角色们的乡音,奶奶的烙饼,以及总是追求热闹的大家庭氛围,不断提醒着我,我曾经就是脱胎于这样一个地方。
东北的城市,寒冷逼人。但比这严酷的气候更能赶走人的,是特殊的历史背景和不断凋敝的经济环境。稍有理想和能力的东北年轻人,仿若蒲公英的种子,飘零四方。东北人,成了中国当代社会的游牧民族。《别告诉她》中,将这种“游牧”的地理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Billi六岁的时候,一家三口就移居美国,吃了很多苦后终于拿到绿卡,成为美国公民;浩浩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就定居日本,并娶了位日本媳妇;Billi的姑姑虽然尚在长春,但早已计划着将不满十岁的儿子送去美国读书。坚守在故土的,几乎只剩下了老人。
这样的家庭,在东北比比皆是。导演借Billi的眼睛完成了对两种文化撞击的第三方观察,或许其中不乏一些刻板印象,但你很难说它们不是写实的。
导演作为一名华裔,她创作这部电影的的意图有极大可能是呈现东西方文化的割裂。但作为一名中国观众,我更愿意从生命观之分歧的角度去解读这个故事。奶奶被确诊肺癌后,家中长辈乃至医生几乎毫不犹豫地将病情隐瞒下来,只说是轻微感染,而从小受西方社会个人主义熏陶的Billi则天然地认为,患者有权利知晓自己的病情。
“万一她还有什么想做的呢?”Billi问。
“她没什么想做的。”姑姑说。
家人不仅否决了奶奶的知情权,也一并决断了她的余生。创作者将个人的困惑代入到Billi的两难境地之中。告诉奶奶病情,可以让她充分利用仅剩的生命,去完成哪些没来得及完成的夙愿,但同时他们也会面临着一个风险:患者在知晓真实病情后,会因恐惧而加速生命的萎缩。
死亡,一向是中国人日常语境中的禁忌。没有人愿意严肃地讨论死亡,一旦提及这个话题, 大多数人会别过脸,以“说什么呢”转移话题。很多楼盘为了讨吉利,13楼上面要么是 15楼,要么是13A楼。连《论语》中,也常见“未知生焉知死”这般暧昧不明的句子。
Billi的困境在国内有相当的普遍性。当影片提出这样的选择题后,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位我颇为尊敬的长辈。他是我的姨父,他们一家住在与我家仅一街之隔的地方。我带未婚夫回家见亲朋时,姨父拍着我的头说,一定会去喝喜酒,再为我包一个大红包。然而就在我婚礼前夕,他因胰腺癌去世。从确诊到离开,仅仅二十三天。
起初,家人为了宽慰他,使用了和片中一模一样的谎言:只是感染发炎,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但随着癌痛加剧,所有止疼药全部失效,谎言也就不攻自破。当患者病情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患者与家人之间几乎就变成了两种谎言的博弈。家人继续修补漏洞百出的谎言,而患者为了安抚家人的情绪,明知自己已时日无多仍会假装相信家人的做戏。在这个阶段,你很难再分辨出那些谎言到底是为了欺骗对方,还是为了欺骗自己。
片中的奶奶会不会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她对家人表现出的乐观和淡然是否也是一个谎言?突然从国外回来的孙女,在婚礼上失控痛哭的孙子,始终愁云满面的儿子,还有吃了很多药也治不好的咳嗽……种种迹象串联到一起,很难不令人起疑。或许存在一种可能,奶奶也在配合着家人的表演,将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伪装成一场喜庆的婚宴。这种双向的谎言搭建起一个保温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大家庭表面的和平喜乐。
说谎是不对的,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在美国长大的Billi,起初抱持着这样非黑即白的观念。但在回国期间,她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扭转。这并不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胜利,而是关乎我们面对生离死别时,在不同文化语境下的无奈之举。
奶奶作为一个被所有人担忧的病人,关心儿子的身体,操心孙子的婚礼,牵挂着孙女的终生幸福,却唯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态度敷衍。这种对家庭的奉献精神与自我意识的缺乏,令Billi意识到,或许隐瞒病情,让奶奶看到家人们的和乐美满,才是最好的处方药。所以在得知奶奶委托其他人去取检查报告时,她第一个冲去了医院,给报告做了手脚。
片中奶奶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辈,她也是影片叙事的核心,几乎全部情节与角色都围绕她生病一事而设置;奶奶还是这个松散的家庭最后的引力,爷爷去世后,只有她才能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她更是Billi和浩浩与故土最后的关联,两个连中文都说不好的年轻华人,因为这血缘深情,才会对陌生的祖国产生一丝眷恋与文化认同。
中国发展得太快,快到故地不可重游。Billi坐在出租车上回家时,不断回望这个城市,不断发问。那栋房子还在吗?那个公园还在吗?不在了,都不在了,那些承载了她对这个国家记忆的地方,那些曾经陪在身边的人,全都化成了漫长时间中轻飘飘的影子。唯有奶奶,还带着她童年的体温,让她在艰辛的异国生活中抱有一丝温情。她临走前紧紧拥抱奶奶,亦是在拥抱自己与这片土地仅存的联系。
电影的正片是开放式结局,没有明确告知观众这种中国式的处理方式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电影花絮中,出现了导演本人的奶奶的影像,并附上了一行小字:奶奶确诊癌症已六年,至今仍然健在。或许,这是这位华裔导演经历了两种文化交锋之后,对所谓善意谎言的温柔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