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战争与和平》中最令人心碎的英雄角色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我简直爱死了这样的角色——《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
皮埃尔懦弱,罗斯托夫轻浮,鲍里斯奸猾,多洛霍夫粗野,其他的角色,各有各的愚蠢,各有各的庸俗。安德烈是唯一思想与毅力兼备,雄心与同情心兼具,富有男子汉气质的角色。
书中所展示的安德烈的生命历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一
第一阶段,他以一位形象体面、且心怀雄心壮志的贵族形象出现。作为博尔孔斯基家的代表人,老公爵唯一的儿子,他的贵族身份赐予了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
他初时的形象可以从他人的评价中窥见:
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一切美德的典范,因为在他身上最完美地结合着的正是皮埃尔所缺少的、可以用“毅力”这个最恰当的概念加以概括的那些品质。皮埃尔一向叹服安德烈公爵在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他那种非凡的记忆力,博学多识,尤其使他叹服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皮埃尔常常为安德烈公爵缺乏哲学的幻想力而感到吃惊,那么他认为连这也不是缺点,而是一种力量。
但是当时的安德烈对自己的生活有另外一种看法,上层社会日复一日的交际舞会和无聊的人际网络,通通让他感到腻烦,就连身边的妻子,在婚姻初期的喜悦褪去以后,也使他感到不可忍受。他内心有另外一种渴望,脱离父辈留下的屏障,选择另外一种更惊心动魄的生活,亲自投入战场以建立丰功伟业——
“你提到波拿巴,但是波拿巴,当他进行工作,一步步向他的目标走去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目标再没有别的,所以他达到了目标。可是把自己和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上脚镣的囚犯,你就失去一切自由。你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只能使你感到沉重,使你悔恨交加。客厅、流言蜚语、舞会、虚荣、琐碎小事——这一切就是我无法逃出的迷阵。……可惜你不知道,那些体面的女人和所有的女人是什么东西!我父亲说的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毫无价值——当女人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是这样。……千万不要结婚,亲爱的,不要结婚。”
可惜皮埃尔没有听进他的话,后来被海伦的美貌所迷惑结了婚,绿帽子一顶又一顶。
这个时候的安德烈批评他所在的环境和他的妻子,有偏激之处,然而后来他上了战场,亲身经历流血战争,亦冲锋在前,立下了标杆,拿下了功勋。
其中有一著名场景,是安德烈公爵在普拉茨山上擎着旗杆倒下去的那一段。傍晚时分,他停止了呻吟,陷入神志不清的昏迷状态,就在这时候,拿破仑携同部下巡视而过,特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这时候他在意识昏沉之际,仰躺在地上望着他期盼已久的偶像,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的头像火烧似的,他觉得他的血就要流干了,他看见他上面那个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与他的心灵和那个高高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浮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安德烈足够幸运,他的伤势虽然严重但不足以致死,被当地的医疗队救了回去。在热病的时候,他开始说胡话,怀念起往昔的幸福来: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宁静生活和恬适的家庭幸福。正当他欣赏这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拿破仑……快到早晨的时候,一切幻觉都搅合在一起,融合成一片混沌和不省人事的黑暗状态。
“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拉雷医生说。
这是他人生经历、亦是思想的重要转折点,从一般青年人对英雄的盲目崇拜转向了更深思熟虑的状态,对战争的意义进行反思。
二
当他从战争中脱身,跋涉回到家,正好碰上妻子难产而死。她为他留下了一个男婴,安德烈面对她的尸体懊悔不已,之后他迁居到博古恰罗沃田庄养伤。这是他人生的第二阶段。
其中有一段我很喜欢的,他与皮埃尔对于农庄改革的对话,对人性善恶的辩论。两个气质迥异的人,因为共同富有思想性和慈悲心肠走到一起,然而皮埃尔的幻想过甚,性格过于软弱,不比安德烈具有果决的判断力。
“你提起学校,”他屈起一个指头,接着说,“教育,等等,你是想把他,”他指着一个脱下帽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农奴,说,“从禽兽的状况挽救出来,并且满足他精神的需要,可是我认为,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禽兽的幸福,可是你呢,偏要剥夺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想把他弄成我这个样子,可是又不把我的财产给他。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要减轻他的劳动。可是在我看来,体力劳动对于他,正像脑力劳动对于你我同样的必须……我在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正如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草一样;不然的话,他就会在酒馆里进出,或者在病榻上呻吟。”接下来他又谈了医院问题。
安德烈公爵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如此明白、确切,看来他曾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且他的论调是十分悲观的,这建立在对人性的洞察上,他是一个严厉的社会批评家,一个现实主义的思想者。
怀着这种悲观的思想家的心情,他在田庄里休养了两年,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遇,在去拜访罗斯托夫家的路上,看到了花田里同女伴们一起嬉闹的娜塔莎,他的第二次爱情才开始。
十六岁的娜塔莎,聪明,俏皮,在老罗斯托夫夫妻温柔的呵护下养成了纯真的心性,她好唱歌跳舞,浑身上下充满生气,一派自然之态。这种天真的少女魅力,能轻易地使周围人爱上她,这种无邪的自恋情结,亦能吸引许多男人的倾慕。安德烈借宿在罗斯托夫家的那一晚,他听到她在楼上的窗台前同女伴的谈话,听到她甜美的嗓音在唱一首歌,那份希望骤然扑进安德烈心里,将他从长期忧郁中拯救出来,唤醒他开始一段新生活的念头。
向所有在上流社会长大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喜欢在上流社会中看见那些不带有上流社会共同烙印的事物。娜塔莎的惊奇、喜悦和羞怯的神情,甚至说语法时的错误,正是具有这样的特点。他对她的态度和同她谈话时特别温柔和小心。他欣赏她那眼睛和笑容流露的喜悦的光辉,她满面笑容不是因为听了什么可笑的话,而是出自内心的幸福感。
之后他们在舞会上共舞,安德烈开始频繁地拜访罗斯托夫家,和这一家人结下了亲密的友谊。
“既然生活以及生活的全部欢乐已经摆在我面前,我何苦还要在这狭隘的、闭塞的框框里奋斗和繁忙呢?”他自言自语。“皮埃尔说得对,他说,要想幸福,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能的,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而我活着一天,就应当生活,而且生活得幸福。”
那一段时间他的确是幸福的,忘却了战争的阴影、妻子的去世,为宫廷法律繁忙似乎也并不重要了,新生活的幸福念头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心胸。这份幸福,是娜塔莎唤起的。后来他向她表白,两人订婚,老公爵反对,决心依然,然而由于伤势缘故,安德烈不得不去外地修养一年。于是他做了一个谨慎的决定,请求娜塔莎等他一年,这一年的分离中,能考验两人爱的决心和耐心。一年之后他就回来同她完婚。
正是这一年的延期,把两人的事拖垮了。
在分离初期,娜塔莎一心挂念着他,以书信互诉思念,她一直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后罗斯托夫家来到彼得堡参加一场由皮埃尔妻子,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著名的交际花海伦所主持的舞会。之前提过,海伦是出了名的放荡风流,这时候皮埃尔已经与她分居多时。而她的弟弟阿纳托里,亦是继承了库拉金家族固有的狡猾和轻浮,之前他在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玛丽亚小姐那里吃过瘪:老库拉金看重了博尔孔斯基家的势力和金钱,鼓动儿子去勾引玛丽亚公爵小姐,然而老公爵识人眼光毒辣,一眼看破这父子俩的打算,最终如意算盘落空。
阿纳托里风流成性,被娜塔莎的纯洁之美所吸引,便借着姐姐引见而勾引她——娜塔莎没能扛得住猛烈的求爱攻势,两三天就沦陷了——她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愚蠢姑娘,被花言巧语迷了心肠,激情陡然而起摧毁了理智,撕毁了和安德烈公爵的约定,奋不顾身地要与阿纳托里私奔。这场幼稚的私奔计划泄露出去,被帕夫洛夫娜制止,然而事情已经传出去,娜塔莎的名声坏了。
当初我看到这一场时,心里异常愤怒,嫉恨娜塔莎的叛变,疼惜安德烈被背叛以后破裂的心——他是性情高傲的人,绝不会把伤心愤怒表现出来,然而他的新生活的希望,他重新燃起的对幸福的渴求——说到底是毁了。他选择将自己再次投入战场。
三
这是安德烈人生的第三阶段,亦是直接通向死亡的不归之路。怀着破碎的爱情,重新铸就的坚硬的理智,投身战场,最后如愿以偿:献身于卫国战争。
许多读者读过这部分的,对娜塔莎的变节感到愤怒,对这个角色由喜爱变成厌恶。然而托翁刻画角色并非刻板一成不变的,他抓住这个人的内心来推演出其行动来。那样一个纯洁的未经世事的少女,突然被推入繁华的舞会中央,各种打量的目光投射过来,因为美丽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虚荣心,着迷于阿纳托里漂亮外表,而不知其本性险恶,她犯了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说到底,娜塔莎是一个单纯的、有善心的姑娘,在头脑清醒以后,对自身的罪责的心理惩处,对安德烈无止境的愧疚,使她寝食难安,一改往日无忧无虑的快乐,娜塔莎不再唱歌,而是以黑衣将自身美貌遮掩起来,日日去教堂祷告以赎清自己的罪孽。
安德烈公爵二度从战场上被担架抬下来,机缘巧合将他送到了娜塔莎面前,这是彼得堡已经乱了套,罗斯托夫一家从城内往外迁徙,沿路来到救护站。女眷们下来帮忙救护负伤者,此时的娜塔莎已然模样大变,她听闻安德烈在伤员之列,于是怀着激动的赎罪的心来到他的病榻前,然而这时的安德烈已经触摸到了另一世界的边缘——
“一种超越物质的力量,不受外界物质影响的幸福,一种纯粹精神的幸福,爱的幸福!人人都可以懂得它,但是只有上帝才能认识它和制定它……我所体会到的那种爱,那总作为灵魂本质的不需要对象的爱,所现在就体会到这种幸福……人类的爱可能转化为恨,而上帝的爱永无变化。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死亡都不能够破坏这种爱,它是灵魂的本质。在我的一生中我曾恨过那么多人,而在这所有的人中间,像对她那样爱和恨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生动地想起娜塔莎,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想她使人喜悦的迷人魅力;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灵魂。于是他明白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耻辱和悔恨。他现在第一次懂得了他的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出他和她的决裂是多么无情。
两人的相见极为梦幻,含有神圣的意味,在死神气息笼罩的病榻之上,在静默无声的暗夜里,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胸口,让她感受她的忏悔的热泪。
“我比先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用手托起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
这是一份脱离凡俗,升华为神性的大爱,他原谅了她的一切过错,因为神的慈悲存在于他的心胸,他爱整个充满谬误的世间,而非单独的个体——他的生命已经不长了,托翁不肯让这个角色草草死绝,于是他一再将他临死前的过程延长、再延长,借着安德烈的眼睛,托尔斯泰窥见了灵魂穿越人间和阴间的交叠之境。
“是的,这是死。我死了,于是我醒了。是的,死就是醒,”他心里忽然亮了,那张至今遮着未知世界的帷幔在他的灵魂视线前面揭开了。他觉得,先前束缚他内心的力量仿佛解放了,那种奇异的轻松感从此不再离开他了。
自那天开始,安德烈公爵在睡醒的同时,也从人的一生中醒来。他觉得人生的觉醒对人的一生来说,并不比一觉醒来,显得更漫长。
四
故事的终局,渐渐显露出托翁本人朴素的价值观来,他质问战争的意义,怀疑一般的历史规律,肯定底层人朴素而坚韧的心性,亦向宗教寻求答案和解脱。所有问题最后都落到“人的幸福”上来——战争是无意义的,拿破仑不值得崇拜,历史多由偶然性造成,没有人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在斗争、互相残杀,而最朴素的感情往往存在于最卑微的小人物上——皮埃尔在监狱中遇见的老头子普拉东,一个将土豆分享给他以果腹的老农人,他认为他身上具有最伟大的心性——淳朴的同情心。
不少人能从皮埃尔身上感同身受,这个心肠柔软、幻想力充沛的老好人,因为缺乏坚强的意志,常常与自己的欲望作斗争,因为善良而受人愚弄,老是想做点事情却又做不成——一个既倒霉又幸运的人,使人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陷和软弱面。
托翁在这两个角色身上灌注了大量心力,他把幸福的结局给了皮埃尔,将悲剧的荣光给了安德烈。
我喜欢皮埃尔,但是我更爱安德烈——爱他坚强的心性和饱受折磨的灵魂,爱他忧郁的孤独岁月苦苦思考着生命的意义,爱他因为爱情破灭后壮士断腕的决心。因不能够享受一般的人世幸福,又无法容忍庸碌地苟活,所以宁愿飞蛾扑火,追求更高层面的生命价值。
弥留之际的安德烈了悟了吗?我想是的,因为他已经习得了最高的真理:同情心与爱。